第46章 神仙四十六(2 / 2)

至味何须寻玉瓮?真仙不必觅云踪。一碗山间火,烧透名利茧;几滴泥灶浆,照见天地心。原来最深的道,不在紫极宫缭绕的香火,而在樵夫担上那捆带露的薪柴,在那碗浑浊滚烫、足以烫穿世故的酒浆里。

3、长安酒幡

长安城里的刘商,少年时便以才名动京华。他写的《胡笳十八拍》,连深闺稚子都能吟上几句。进士及第后,一路做到郎官,官袍加身,人人称羡。可每当夜深人静,烛火摇曳,刘商抚摸着案头冰冷的官印,心头却空落落的。书房里兵书与丹经并置,案头朱批的公文旁,总摊着几卷翻毛了边的《黄庭经》。他遍访长安道士,拜师求教,炼丹服气,倾尽俸禄,只为捕捉一丝飘渺的长生气息。

眼见鬓角染霜,筋骨渐衰,他常对月长叹:“浮名如朝露,官身似囚笼!古之贤者弃官求道,终得超脱。我妻儿已安,俗债已了,难道还不及古人的洒脱?”这念头如藤蔓缠绕,日益疯长。终于一日,他称病挂印,脱下官袍换上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衣,向东飘然而去。

船抵广陵(扬州),正是午后。街市喧嚣,人流如织。忽见前方人潮围拢,水泄不通。刘商好奇进入,只见一个中年道人席地而坐,面前摊开几包草药。道人面容清癯,双目却亮得惊人。求药者七嘴八舌,皆言此药灵验非凡。

道人正低头分药,目光无意扫过人群边缘的刘商,陡然一顿!那眼神,仿佛千年古井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一丝异样的涟漪。道人倏然起身,对满场求药者团团一揖:“今日缘分已尽,诸位请回!”不顾众人错愕,他径直拨开人群,一把拉住刘商手腕,力道沉稳:“随我来。”

刘商不及反应,已被道人拽进街边一座临河小楼。道人熟稔地唤来一坛陈年花雕,拍开泥封,醇香四溢。他也不客套,先自斟一碗,仰脖饮尽,才看向仍有些怔忡的刘商:“郎君心中,所求为何?”

刘商心头微震,将辞官访道、求仙无门之苦娓娓道来。道人听罢,只淡淡一笑,手指蘸着酒水,在油腻的木桌上勾画起来:“神仙道术?缥缈难求。不如说说实在的——你看那嬴政扫六合,筑长城,求不死药,声势煊赫,最后如何?不过骊山一抔土!汉武开疆,封禅泰山,遣方士入海,折腾半生,终究未脱凡胎!”他口中秦汉魏晋,历代兴衰秘辛,帝王将相轶事,竟如亲历亲见,字字凿凿,听得刘商脊背发凉,冷汗涔涔。这哪是寻常药贩?分明是位洞穿千年烟尘的奇人!

“所以,”道人放下酒碗,目光如炬,直刺刘商心底,“神仙渺茫,强求何益?道不在蓬莱,而在……”他顿了顿,手指轻轻一划,指向窗外熙攘的街市,“这红尘万丈之中。”

刘商如遭棒喝,僵坐当场。窗外市声、桨声、叫卖声、孩童嬉闹声,汇成一股汹涌的浊流,冲击着他多年筑起的清修高台。他脑中一片混乱,无数念头翻腾:难道半生所求,竟是歧路?这喧嚣市井,真能藏得住大道?

暮色四合,楼内光影渐暗。刘商只觉千头万绪,难以理清,只得先行告辞。那道人也不挽留,只含笑目送他下楼。刘商走出酒肆,忍不住回头望向小楼窗口——灯火阑珊处,空空如也!道人竟如轻烟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商惊立街头,夜风拂面,酒意顿消,唯余一身冷汗。翌日清晨,他怀着一线渺茫希望,重访那座小楼。楼内酒保打着哈欠擦拭桌椅,对刘商的询问一脸茫然:“昨日?哪有什么道士?客官莫不是吃醉了?”

刘商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在广陵城中游荡。三日后,他行至城西一处荒僻废园。断壁残垣间,荒草没膝。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蜷缩在破亭下,抱着只豁口的粗陶酒坛,正醉眼朦胧地哼着俚俗小调。刘商目光扫过,本欲离去,脚步却猛地钉住——那老丐怀中紧抱的酒坛,样式粗陋,泥封犹在,分明与昨日小楼里那坛一模一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攫住了刘商。他缓缓上前,摸出几枚铜钱轻轻放入老丐破碗。老丐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竟将怀中的酒坛往刘商面前一推,含糊不清地嘟囔:“喝……喝点?”

刘商凝视那粗糙的坛身,昨日道人那声“道在红尘”的断喝,仿佛又在耳边炸响。他不再犹豫,接过酒坛,拍开泥封,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辛辣,如刀割喉,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迸出。这滋味,与昨日楼中醇厚的花雕,天壤之别!

然而几口烈酒下肚,一股奇异的暖流却在胸腹间弥漫开来。他环顾四周:断壁上的藤蔓在风中轻摇,荒草间虫鸣唧唧,远处城郭的喧嚣隐隐传来。老丐满足地咂咂嘴,蜷缩着沉沉睡去,鼾声如破旧的风箱。刘商抱着冰冷的酒坛,跌坐在荒亭石阶上。他望着老丐沟壑纵横的睡脸,又望向长安的方向——那里有他半生追逐的浮名与虚妄的仙途。而此刻,口中烈酒的烧灼感如此真实,破亭下乞丐的鼾声如此真切,废园里草木的气息如此鲜活。

怀中酒坛渐空,映出广陵城头一片混沌的暮云。

刘商终未寻得仙丹,却在粗陶坛底尝到了大道的真味——它不在远遁的云山,而在足下的烟火。

那道士如惊鸿一瞥,只为点破迷障:心若囿于方外之执,纵处山林亦染尘;心若能安于闹市,则贩夫走卒皆是仙踪。

4、碧虚玉幢

长安城里的白幽求,名字取得清雅,运道却实在不济。年复一年,青麻纸上朱笔落榜,墨痕未干,心已凉透。贞元十一年春闱放榜,他又名落孙山。望着满城新科进士打马游街的喧腾,他心灰意冷,一咬牙,跟着一队渡海去新罗的商贾,登上了摇摇晃晃的海船,只想远远逃离这片伤心地。

船行至大谢公岛附近,天变了脸。白日里还波平如镜,入夜却狂风骤起,墨黑的海水像被无形巨手疯狂搅动,掀起山岳般的巨浪。船如一片枯叶被抛上浪尖又狠狠砸落深渊。桅杆折断的巨响混着人的惊叫,瞬间被狂风撕碎。白幽求死死抱住半截船舷,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浮沉,眼睁睁看着同船的人影被巨浪吞噬。不知过了多久,风势稍缓,他发现自己竟攀附着一块破船板,随波逐流。

漂了两天两夜,水尽粮绝,神智昏沉。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葬身鱼腹时,风浪奇迹般平息了。茫茫水雾中,一片深黛色的巨大轮廓在前方显现——是一座岛,一座高得望不见顶的山岛!更奇的是,那山南面的半山腰上,竟嵌着一片金碧辉煌的城郭,亭台楼阁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气象非凡,绝非人间所有。

白幽求拼尽最后力气,用破木板划水靠岸。山壁陡峭如削,他手足并用,攀爬了不知多久,终于接近那片奇异的城池。离城尚有二三里,山路两旁的情景却让他魂飞魄散——道旁竟盘踞着无数龙虎!那龙,金鳞闪烁,须髯戟张;那虎,白额吊睛,目光如电。它们或蹲或踞,如同守卫宫门的石像,却又分明是活物!白幽求一出现,千百道冰冷锐利的目光齐刷刷盯在他身上,空气仿佛凝固,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两股战颤,冷汗浸透残破衣衫,想后退,脚下却是万丈深渊;想呼救,同船人早已无影无踪。绝望中,他连滚带爬躲到道旁一棵虬枝盘结的古树下,瑟瑟发抖。山风掠过,枝叶摩擦,发出奇异的“沙沙”声响,仔细听去,竟似人语,反复吟诵着几句飘渺的诗句:

“玉幢亘碧虚,此乃真人居。

徘徊仍未进,邪省犹难除。”

白幽求听得心惊肉跳,这诗仿佛在点破他的窘境:徘徊不敢进,是因心中俗念未除?他正惊疑不定,忽见那巍峨的城门豁然开启,一位身着大红官袍、面如冠玉的朱衣人飘然而出,朗声宣道:“西岳真君驾临!” 道旁那些令人生畏的龙虎闻声,竟齐齐俯首,发出低沉恭敬的回应:“真君尚未驾到!”

白幽求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此刻也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扑到路中,朝着朱衣人方向嘶声高喊:“大人!大人!落难书生白幽求,误入仙山,求大人垂怜指引!”

那朱衣人仪态万方,闻声只淡淡侧目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惊讶,亦无怜悯,仿佛只是看见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甚至没有片刻停留,衣袂飘飘,径直穿过俯首的龙虎行列,向山下飘然而去,转瞬消失在云雾深处。白幽求僵在原地,伸出的手颓然落下,巨大的失落与茫然淹没了他。朱衣人的无视,比龙虎的威压更让他心寒,那是彻底的、居高临下的漠视。

就在他万念俱灰之际,头顶那棵古树繁密的枝叶间,忽地传来一声极轻微、极清晰的叹息。紧接着,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如同贴着他的耳根响起:“痴儿,归路在足下,何须叩问仙门?速回!速回!”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将他向后一推!

白幽求只觉天旋地转,脚下虚空,整个人如坠云端。耳边风声呼啸,眼前光影迷离。不知过了多久,“噗通”一声,他重重摔在一片柔软的沙滩上。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海浪温柔地拍打着脚踝。他挣扎着爬起,环顾四周,远处竟有袅袅炊烟升起!

他踉跄着奔去询问,海边捕网的渔夫用浓重的乡音告诉他:“此地明州也。”明州!竟是故国海岸!白幽求呆立当场,望着熟悉的渔村和归航的帆影,恍如隔世。那碧虚玉幢的仙城、森严的龙虎、漠然的朱衣人、树间的叹息……一切清晰得如同烙印,却又遥远得如同幻梦。

回到长安,他默默变卖了仅剩的书卷笔墨,在城郊结庐而居。案头不再有圣贤书,只常备几块茯苓,渴饮清泉,饥餐山果。他不再踏入科场一步,只背着简单的行囊,开始用脚步丈量五岳的雄奇。当他在华山西峰,看云海翻涌吞没群山;当他在泰山极顶,沐朝霞染红天地,往昔求取功名的焦灼,如同被山风彻底涤荡。

白幽求嚼着茯苓,倚在嵩山古松下。

那碧虚仙境的玉幢,终究是遥不可及的幻影;而足下五岳的松涛,才是真实的回响。

朱衣人那一眼的漠然,原是天地最大的慈悲——它击碎了人心中对虚幻仙缘的妄念,让迷途者看清:真正的归途,不在云外仙台,而在放下执念后,脚下这片坚实而丰饶的尘世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