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尹二人扑地叩首:“求仙长赐金丹妙法!”
古丈夫大笑:“哪有什么金丹?”他捋起衣袖,小臂竟透出松皮般的青绿纹路,“但绝尘念,饮风露,百年后形神自与山岳同化。”毛女指尖轻点,松针簌簌落入酒碗,化作碧玉似的浆液。
待陶尹再抬头,古丈夫身影正随山雾淡去,毛女的彩衣化作满坡野花。风里飘来断续歌谣:
骊山烟尘散作泥
松脂千年养云肌
世人问药寻丹处
不知仙药是忘机
陶太白掌中忽沉——那半碗松针酒凝成一块琥珀,裹着片秦宫制式的碎玉。
世人踏破青山寻长生术,却不知真正的仙药,是卸下胸中块垒。当役夫忘了鞭痕,宫人弃了钗环,满山松柏便成了渡他们的舟。
6、谪仙醉笔
唐时有个落第书生许碏,考白了少年头也没换来半片功名。某日掷了笔墨,直上王屋山修道去。从此踏遍五岳洞府,量过峨眉雪,饮过武夷霞,专挑人迹罕至的绝壁题字:
许碏自峨眉山寻偃月子到此。
那字迹入石三分,樵夫见了疑是仙家剑痕。可问遍名山大川,谁也不知“偃月子”是何方神圣。
这日他醉醺醺晃到庐江畔,头顶乱插着野花,拍着酒肆栏杆放歌:
阆苑花前是醉乡,
踏翻王母九霞觞。
群仙拍手嫌轻薄,
谪向人间作酒狂!
路人哄笑:“好个疯道士!”
许碏乜斜醉眼:“尔等懂什么?我本是昆仑宴上客,失手打翻王母玉杯,才被贬下凡!”
众人笑得更凶。他也不恼,反手从酒保托盘里拈起朵红芍药,歪簪在蓬发间。春阳正烈,他忽地跃上酒案,踩着满地碎光旋舞起来。破袍翻飞如鹤翼,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乱飞。
“看好了!”他长啸一声踢翻酒坛,琥珀酒液飞溅成虹。众人揉眼再瞧——案上只剩个湿漉漉的鞋印,几片花瓣打着旋儿飘向云端。檐角风铃叮当乱响,空中遥遥传来那首狂诗的回声。
后来有采药人在雁荡绝壁发现新题的字,墨迹未干如晨露。崖下深潭里,半朵褪色的山茶花正随波浮沉。
世人笑我疯癫,我笑世人不见:那昆仑殿上谨守天规的,未必不是谪仙;而人间放浪形骸的酒徒,袖中或许正藏着飞升的清风。
7、酒坛里的仙人
唐昭宗乾宁年间,云安县汉城宫破败不堪。观里唯一的道士杨云外,整日抱着酒坛醉眼朦胧。香案积灰,神像掉漆,他却只管卧在石阶上晒太阳,袍子补丁摞补丁,活像个潦倒乞丐。
新科进士钱若愚偏不信邪。他听闻杨道士“以酒自晦”的怪癖,特意斋戒三日,踩着晨露进山。道观柴门半颓,杨云外正就着咸菜喝早酒,粗陶碗沿还沾着昨夜的饭粒。
“仙长……”钱若愚躬身长揖,“晚生愚钝,敢问世间真有神仙?”
杨云外眼皮都没抬:“有啊,贫道便是。”
钱进士喉头一哽。他见过太多装神弄鬼之辈,可眼前这道士连谎都懒得编圆。正待追问,却见杨云外忽地搁下酒碗,破袖一振——那沾着油渍的袖口竟拂起清风,托着他离地三尺!
钱若愚的质疑卡在舌尖。道士如一片秋叶浮在晨光里,补丁道袍被风吹得鼓荡,露出里头更破的里衣。他就这么悬在半空,慢悠悠转了个圈,对着目瞪口呆的进士叹道:“若耍个踏火行水的把戏,明日便有千人涌来看猴戏,贫道还喝不喝酒了?”
话音未落,身形倏然落地,顺手抄起酒坛灌了一口。
钱若愚“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再抬头时,老道士已蜷回石阶打盹,鼾声混着酒气散在风里。唯有那只粗陶碗留在原地,盛着半泓清亮晨露,碗底映出流云过隙的碎影。
世人寻仙访道,总盼着霹雳金光。却不知真正的道法不必是冲天的金光,有时只是一碗薄酒里浮沉的从容——当凡人不再执着于云端的奇迹,那道骨仙风,或许正披在酣睡的酒徒身上。
8、半面像
杜悰幼时,最爱溜去昭应观玩耍。那破道观荒草没膝,残碑断柱,倒成了孩童的宝地。这日他与玩伴滚着铁环,泥猴似的追到后殿,忽觉衣领被人轻轻一提。
“小郎君,”一个声音贴着耳根响起,“多读些书,莫在此处嬉闹。”杜悰扭头,撞见一张奇特的脸——左半边清癯如文士,右半边却似泼了墨,紫黑交错。道士枯瘦的手掌抚过他头顶,竟带着庙外阳光的温度:“我住此观,得闲可来寻我。”
待杜悰回神,紫面道人已不见踪影。他鬼使神差推开吱呀作响的正殿门。蛛网垂帘,尘埃浮动,唯剩一座老君像孤零零立在神台上。香案积灰寸厚,瓦顶漏下的雨水在砖地汇成小潭。
他踮脚仰视神像,心头猛然一跳——老君右颊布满深褐水痕,蜿蜒如泪。雨漏正悬在神像头顶,一滴,两滴,敲打在那斑驳的右脸上。方才道人的紫黑半面,与这被雨水浸蚀的神像右脸,竟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是您叫我?”杜悰脱口而出。
殿内唯有滴水回响。他绕到神像背后,却见裂缝纵横的泥塑背心处,不知被谁用木炭写了行小字:
书声透瓦日,金身重塑时。
三十年弹指而过。杜悰高中进士,衣锦还乡。重游昭应观,只见殿宇焕然,香火鼎盛。他屏退随从,独自踏入正殿。重修的老君像金漆璀璨,右脸光洁如新。仰视间,忽觉那泥胎嘴角微扬,恍惚又是当年紫黑半面的道人,朝他眨了眨眼。
原来神明示现,未必乘云驾鹤。有时只以半面残像,点醒一个懵懂孩童:纵是金身宝相,也需人间烟火的温度来供养;而真正的点化,早藏在稚子仰望神坛时,那双清亮的眸子里。
9、纸灰问真仙
南岳紫霄宫的道士秦保言,是远近闻名的勤快人。每日晨光未透窗棂,他必已跪在三清殿前诵经;待暮鼓响过三巡,仍见他提着灯油,一尊尊神像前添亮长明灯。香客们都说:“秦道长烧的香灰,积起来能堆座小山哩!”
这年庙会,山下送来几十筐金箔纸钱。小道士们叠元宝叠得手指通红,秦保言却望着堆积如山的纸钱出神。夜深人静时,他忽然撩袍跪在真君像前:“弟子愚钝,您位列仙班,要这人间纸钱何用?”
烛火“噼啪”一跳。神像眉眼在光影里模糊了。
当夜暴雨倾盆。秦保言梦见自己立在万丈悬崖边,金箔纸钱被狂风卷成旋涡。忽有清冷语声破开风雨:“纸钱乃冥司账簿,与我何干?”猛抬头,见云中真君素衣广袖,指尖正拈着一片被雨打湿的纸灰。
秦保言惊坐而起。窗外残月如钩,供桌上那叠他故意未焚的纸钱,竟化作黑蝶满室乱飞!一只纸蝶撞上灯罩,倏地燃起幽蓝火苗——火舌舔过的梁柱上,赫然显出两行水痕字迹:
香火焚心见真性
纸灰原是人间债
翌日,秦保言当众劈了装纸钱的竹筐。香客哗然,老住持急得跺脚:“断了财路,庙里喝西北风吗?”却见他取来账簿,将历年纸钱折成米粮数目,在山门贴出告示:“即日起,捐香火者皆换为赈济粮,真君座前,只受诚心三炷香。”
奇的是,那年来朝拜的香客反多了一倍。秋收时,满仓新米堆得冒尖,秦保言领人推着粮车下山赈饥。车轮碾过山路,扬起细碎尘埃,在夕阳里金粉似的浮沉。
原来神仙不收纸钱,却收人心。那纷纷扬扬的纸灰,烧的从来不是通天路,而是尘世里蒙了眼的贪求——真金白银堆出的香火再高,终不及贫妪颤巍巍捧来的三根线香,能熨暖真君冰冷的泥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