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神仙三十三(2 / 2)

郡衙后园,清幽雅致。马植见马湘布衣草履,风尘仆仆,全无高人气派,心下先存了三分疑惑,面上却极尽礼数:“幸与道兄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植愿与道兄结为兄弟,更望能蒙传授一二道术,未知尊意如何?”言语间,宰相的架子虽放下,那份骨子里的矜持却藏不住。

马湘正捧着酒壶痛饮,闻言抹了抹嘴角酒渍,醉眼乜斜:“哦?相公祖籍何处?”

“扶风郡。”马植挺直腰背。

“哈!”马湘大笑,声震屋瓦,“相公是扶风骏马,我马湘却是野地疯牛!风马牛,不相及!结拜就免了,做个酒肉朋友倒还是得!”马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强压不快,依旧将他奉为上宾,留居郡斋,礼数周全。

一日宴饮,马植存心试探:“久闻道兄神通,今日可否略施小术,令我等开开眼界?”堂下宾客屏息,目光灼灼。

马湘也不推辞,随手抓过案上几枚铜钱,往空中一抛。那铜钱竟如活物般悬停半空,滴溜溜旋转不休,叮当作响。他又取过一只空酒盏,手指轻叩盏沿,盏中竟汩汩涌出琥珀色美酒,满室异香!众人惊疑未定,马湘已擎盏一饮而尽,随即对着庭中花圃,“噗”地一口酒雾喷出。说也奇怪,那酒雾所及之处,所有花草,无论牡丹芍药还是寻常杂草,霎时凝上一层薄薄白霜,片刻又化作晶莹露珠滚落,花叶更显娇艳欲滴。

满堂喝彩如雷。马植心中疑窦稍去,敬意又添几分。

其后,马湘携弟子王知微、小童延叟南游霍桐山。行至长溪县界,天色已晚。寻到一处小小旅舍,却被告知客房已满。那店主见是三个游方道人,言语便有些轻慢,半是揶揄半是刁难:“实在无地儿了。道长们若有本事睡在墙上,小店倒还能腾挪一二。” 王知微与延叟面露焦灼,恳求不已。

马湘却懒洋洋一摆手:“罢了罢了,你们俩挤俗客通铺去。” 言罢,他身形一晃,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已如一只大蝙蝠般悄无声息倒挂于屋梁之上,仅以一只脚勾住梁木,竟自在悬空中闭目打起鼾来!那姿态怪异至极,却又稳如磐石。

深夜,店主起来添灯油,烛火摇曳中猛见梁上倒悬一人,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叫。马湘闻声睁眼,在梁上悠悠道:“梁上都能安睡,壁上又有何难?”话音未落,他身体竟如融入水中一般,倏然没入土墙之内!墙面上只余一个模糊人形轮廓,旋即隐去不见。

店主惊得面无人色,伏地叩拜:“仙师恕罪!仙师恕罪!” 慌忙将王知微二人请入内院洁净上房安顿。及至天明,店主备好丰厚斋饭欲再谢罪,哪里还有马湘踪影?知微、延叟匆匆上路,行出数里,才见马湘在道旁树荫下,倚石酣睡,鼾声正浓。

师徒三人行至永康县东天宝观落脚。观前有株古松,虬枝盘曲,皮若龙鳞,却已枯死多年,形销骨立。马湘驻足树下,仰头凝视良久,手指枯松叹道:“此松阅世三千余载,寿数已尽,当归于石了。” 观中道士闻言只当痴人说梦。谁知不出月余,那巨大枯松竟真的一寸寸僵冷石化,通体转为青灰冷硬的岩石!又一日,忽起狂风暴雨,雷霆震怒,竟将那松花石劈倒,滚落山侧,断作数截。消息传出,永康县为之轰动。

时值广州节度使李阳发亦遭贬谪,量移婺州。此公性情好奇尚异,闻听永康县有松化石奇景,又知是马湘预言在先,便动了心思,竟派人将数截松石运至婺州府衙园中,欲作奇石赏玩。搬运当日,万人空巷围观。李阳发意气风发,正欲向宾客夸耀,忽闻园外喧哗,一人排众而出,正是马湘。他风尘仆仆,径直走到松石前,手指轻抚石上断痕,摇头叹道:“我本怜它千年修行,归于石也算正果。何苦搬来运去,扰它清静?” 说罢,袍袖对着那堆沉重冰冷的巨石轻轻一拂。

刹那间,金光迸射!那几截死气沉沉的松化石,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通体化作灿然黄金!阳光灼灼,映得满园生辉,金块熠熠,耀得人睁不开眼。

“金……金子!真是金子!” 园中霎时炸开了锅。李阳发又惊又喜,几乎站立不稳。衙役、宾客、围观百姓,起初还慑于官威,只敢窃窃私语,眼珠却死死黏在黄金上。不知是谁第一个按捺不住,发一声喊扑了上去!如同堤坝决口,人群彻底疯狂,官吏体统、名士风范、百姓怯懦,全抛到九霄云外。你推我搡,拳脚相向,只为多抠下一块金角,多刮下一片金屑。昔日肃穆的府衙花园,顷刻沦为修罗场。

马湘冷眼旁观这沸反盈天的丑态,嘴角噙着一丝冷峭的笑意。他悄然退至角落,提起随身旧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烈酒入喉,他眼中醉意与悲悯交织。待到园中哄抢正酣,几乎要闹出人命之际,马湘忽地将酒葫芦重重一顿,舌绽春雷,声如金铁交鸣:“咄!黄粱未熟,迷途忘返耶?”

这一声断喝如冷水泼入滚油。众人只觉耳中嗡鸣,眼前金光猛地一暗。再定睛看时,哪里还有灿然黄金?地上散落的,分明仍是那几截灰扑扑、冷冰冰的顽石断块!方才抠在手里、塞进怀中的“金块”,也全都成了扎手的碎石!园中死寂,人人泥塑木雕般僵立,脸上贪婪未褪,手中空空如也,只剩满身尘土狼狈。

李阳发面如死灰,呆望一地碎石,又望向角落那布衣醉道人。马湘却已不再看他,只对身边两个看得目瞪口呆的徒弟,摇头晃脑地吟道:“世人皆道点石成金好,哪知黄金本是心头刀!” 言罢,他哈哈一笑,将葫芦中残酒一饮而尽,袍袖飘飘,分开那兀自失魂落魄的人群,头也不回地出了府衙大门。阳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旧道袍上,背影融入市井烟火,再无半分奇异,只余下那两句偈语,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心头,久久回荡。

从此,江南再无马湘确切行踪。唯余霅溪水依旧奔流,天宝观松石默立,见证过一场场颠倒迷梦。他点石成金,只为点醒人心——黄金本是试金石,照妖镜下,原形毕露的何曾是真金?世人苦苦追寻点化外物的神通,却不知那真正需被点化的,是心中填不满的欲壑,是看不破的执着。神仙方术终是幻,勘破自心方是真金不换。

4、隐疾

许季山病倒了,这一躺就是三年。名医访遍,药渣堆成小山,身子却一日日朽下去,只剩皮肉可怜地贴着骨头。他挣扎着来到泰山脚下,清斋沐浴,日夜焚香祷告,声声泣血:“神明在上,我许季山究竟犯了什么罪孽?若当死,求个明白!”

精疲力竭之际,一阵冷风卷起香灰。烟雾中走出个青衣人,面目模糊,声音似从幽谷传来:“何人于此苦告幽冥?天使我来问话,你须实言。”

季山匍匐在地:“东南平舆许季山,沉疴三载,不知罪在何处,唯求神明断我生死!”

青衣人声调无波:“我乃仙人张巨君,通晓《易》理,可解你祸根。”他取出几枚古朴蓍草,在冷月下布卦。草茎轻响,卦成“震”变“恒”,三爻皆动。张巨君目光如电,直刺季山心底:“你乃负罪之人,病岂能愈?”

季山浑身一颤,哀告:“万望仙师明示!”

“当年你携客同行,假意为父报仇,途中却将其杀害,尸身抛入枯井,更以大石封口!”张巨君字字如冰锥,“那冤魂诉于天府,此病正是天罚!”

季山如遭雷击,瘫软在地。埋藏半生的秘密被骤然撕开,他抖着嘴唇:“……确有其事。只因……当年父亲受人殴打,此乃平生奇耻……”他声音渐低,终至无声。昔日满腔恨火,早已冷却成今日蚀骨的寒。

张巨君长叹一声,身影在烟气中淡去,留下的话却重如泰山:“天律昭昭,疏而不漏。你封住枯井,却封不住自己日夜煎熬的心。那压在亡魂身上的石头,何尝不是压在你心尖的顽石?此病不在肌肤腠理,而在灵台方寸之间。”

季山独对冷月残香,只觉喉头腥甜翻涌。原来这缠身沉疴,并非无名孽火,正是自己亲手埋下的种子,于暗处生根发芽,终成索命的藤蔓。人可欺人,难欺己心。心头尘埃一日不扫,纵使瞒过世间万目,也逃不过自己灵魂深处那面明镜的映照——那才是真正森严无情的审判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