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一个秃驴不许放跑!”
杂沓脚步踏过身旁,荒草被靴底碾出青汁。有人踢到刘清真的石膝,啐骂道:“破石头绊脚!” 待喧嚣远去,冷水忽从头顶浇下,石壳簌簌剥落。刘清真踉跄站起,惊见古寺已成断壁残垣,野草蔓过残佛的眉眼。老僧立于荒烟中,袖口犹滴着化石的清水。
众人重返故里,寿州城郭依旧,却无人识得这些面容未改的茶商。刘家旧宅早换了门庭,老父灵位蒙尘在祠堂角落。他发疯般扑向院角——当年埋藏的茶资陶瓮还在。手指触到瓮中钱串的刹那,铜绿簌簌而落,绳结朽如齑粉。
老僧不知何时立于身后:“可悟了?” 刘清真捏着铜钱碎末苦笑:“二十载晨钟暮鼓,竟似大梦一场。”
“梦耶?真耶?”老僧遥指五台方向,“若非顽石裹身,尔等早成刀下冤魂。” 袈裟忽被山风鼓荡,身影渐透出金光,“安史乱起,代州捕杀僧众以充叛军——当日闯寺的,是索命官差。”
刘清真与伙计们扑跪在地,再抬头时,老僧化作金光融入云霞,唯有余音在废墟间回荡:“去五台看看吧,你们拜的菩萨像,本是顽石雕成。”
众人一步一叩朝圣山行去。五台山文殊殿内香烟缭绕,刘清真仰瞻金身法相,忽觉菩萨垂落的眉眼,竟与当年荒寺老僧重叠。指尖抚过冰凉的莲座石台,他蓦地想起自己石化时,衣褶里钻出的那茎野草。
归途上,二十个还俗的行脚商默默走着。山风卷起旧僧袍的下摆,宛如当年负茶跋涉的模样。刘清真摸出怀中最后几枚朽坏的铜钱,撒向深谷——碎铜裹着尘埃旋落,像极了他半生流转的光阴。
世人常拜金身宝相,却不知菩萨早披着褴褛僧衣,立在命途的岔口低眉垂手。石佛殿里万盏长明灯,照亮的何止是庄严法相?更是众生在劫波渡口,那一念间将自己淬炼成顽石的孤勇。
4、地髓记
兰陵书生萧静之落第那夜,将诗书尽数抛入漳水。晨光熹微中,他结庐河畔,效仿仙人辟谷炼气。十年寒暑,漳水汤汤流过他枯槁的形骸——齿摇发落,面如风干橘皮。那日铜镜照影,他忽发狂怒,摔碎明镜,拔脚奔向红尘滚沸的邺城。
市井十年,他吆喝于米行布肆,锱铢必较。铜钱串满屋檐时,便在城西置了宅院。工匠掘地基,锄头“铛”地磕到异物。黄土中赫然埋着一截人形怪肉:五指肥润如婴孩,通体泛着熟桃般的暗红。
“太岁当头,凶煞临门!”众人惊惶退散。萧静之却独留院中,盯着那物。暮色里,肉芝渗出蜜色汁液,异香暗涌。他忽生戾气:“既要作祟,不如入我腹中!”竟架锅烹煮。脂膏翻滚间,异香凝成白雾钻入梁椽。
入口滑如凝脂,甘似崖蜜。他如中魔咒,竟将整块肉芝啖尽。当夜腹中暖流奔涌,齿龈发痒。晨起对镜,骇然见枯发转乌,皱皮舒展,俨然三十许人。握拳竟有碎石之力,只疑身在梦中。
邺都春日,他踟蹰茶肆外。忽被一云游道士攥住手腕:“阁下神光内蕴,可是服过仙药?”三指搭脉,道士白眉耸动:“此乃肉芝!秉地髓而生,千年孕形。食之可寿齐龟鹤……”语锋陡转:“然仙缘既得,怎还沉溺这腌臜尘世?”
道士拂袖远去,余音钉进萧静之心口。他立在人声鼎沸的街心,看商贩为半文钱唾沫横飞,忽觉十年钻营荒唐至极。归家尽散资财,粗布包袱往肩头一甩,孤影没入太行山岚。
后有樵夫传言,深谷雾霭里时见一乌发人,踏露采药如履平地。山洪暴发时,他曾单手托起滚落巨石,救下采药童子。童子惊魂未定,却见恩人指尖残留着泥土与苔痕,仿佛刚刚从大地深处抽出手来。
世人寻仙访道,总仰望九霄云阙。殊不知真正的造化,往往蛰伏在俯身劳作的尘泥深处。萧静之半生求索,从青灯黄卷到铜臭满身,最后竟在自家院落的锄痕下触到长生之门。那截桃红色的肉芝,原是大地对不息追寻者的犒赏——只是天赐的机缘,总要借一双肯在浊世里打滚的手,才能捧出地脉深处的清光。
5、枸杞仙踪
永嘉大箬岩的雾,四季浸着药香。少年朱孺子随道士王玄真在此修行,晨起便背竹篓攀峭壁,专寻那叶如碧玉的野生黄精。山风磨糙了他的指节,岩棱勾破的道袍下摆,总沾着新鲜泥痕。
这日溪边洗药,水波忽被两团金影搅碎。定睛一看,竟是两只小花犬在浅滩扑闹,绒毛映日生辉。朱孺子伸手欲抚,犬儿却纵身跃入枸杞丛中。他拨开荆棘搜寻,唯见红果累累,哪有什么犬踪?
“枸杞丛下现灵犬?”王玄真捻须沉吟。次日师徒同往溪畔,果见那对金影又在石上翻滚。待悄然逼近,两团光影“嗖”地没入枸杞根处。玄真以药锄轻掘,土中赫然露出两段根茎,形貌酷似蜷卧幼犬,触手坚如青石。
药炉支在岩洞前,三昼夜柴烟不歇。朱孺子守火如参禅,铁叉拨炭时,瞥见锅中金汤翻涌如熔玉。水汽蒸腾中,他恍惚听见幼犬呜咽,鬼使神差舀了半勺——清液入喉,百骸顿似春溪破冰,岩壁苔纹竟化作流动的篆书!
第三日拂晓,根茎终于酥烂。朱孺子唤师父来尝,自己却盯着锅中残汁出神。忽觉双足离地,岩洞柴烟急速下沉,师父的惊呼散在风里。待回神时,已立在孤峰之巅,云涛在脚下舒卷。大箬岩缩成青黛一点,师父的道袍在崖畔飘成白蝶。
“师父保重!”他朝那白蝶长揖,袖间漫出七彩云霓。待王玄真攀上峰顶,唯见石上水痕未干,空中犹有草木清气。
后人称此峰为童子峰。王玄真独守丹炉食尽药渣,某日亦消失于陶山云雾中。樵夫传言,月夜偶见峰顶有两道金影追逐嬉戏,如犬如童。
山民仍采枸杞,只是再无人得遇花犬形根。山风年复一年翻动药草,仿佛在说:灵物原是天地心血所凝,只肯向赤子之心显形。朱孺子飞升的机缘,不在枸杞根,而在那三昼夜灶火前澄澈如水的守候——凡人眼中枯守的时辰,或许正是仙家丈量道心的尺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