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神仙二十二(2 / 2)

几年光阴匆匆而过。一位名叫辅仙玉的宫中内侍,奉命入蜀公干。行至险峻的黑水峡谷,山道蜿蜒,云雾缭绕。忽见前方不远处,一人身披云霞织就的衲帔,手持藤杖,正沿着山溪悠然徐行。那背影,那步态……辅仙玉心头剧震,猛夹马腹追去,高声呼喊:“天师!罗天师留步!”

仙玉策马狂奔,可无论他如何追赶,罗公远始终在他前方十余步外,云霞帔角在风中轻扬,可望而不可即。

2、仆仆先生

光州乐安县的黄土山,三十年来有个怪人。他自称“仆仆先生”,谁也不知他从哪儿来,姓甚名谁。他在山腰结庐,穿粗布衣,吃寻常饭,唯一特别处,是日日对着丹炉精研一味“杏丹”。闲时便挑个药担下山,在集市角落摆开,不吆喝,不争价,有人问病,便取出些丸散,往往药到病除,却只收几文钱糊口。

开元三年春,前任无棣县令王滔,卸任后隐居黄土山脚。一日,仆仆先生路过王家小院讨水喝。王滔见这药叟气度沉静,便让儿子王弁好生招待。清茶粗饭间,仆仆先生见王弁心性质朴,便道:“相逢是缘,可愿随我学这杏丹药理?”王弁大喜,自此常往山腰草庐请教。

不久,王弁去光州城探望任别驾的舅舅吴明珪。一日随舅父在城头巡视,忽见天边云霞翻涌,一人身影立于云端,衣袂飘飘,悠然渡过城池上空!城下数万官民仰头惊呼,指天画地。王弁定睛一看,失声喊道:“先生!先生!杏丹之术,弟子尚未学成,怎就舍我而去?”

说来也奇,那云上人已来去十五回,无人识得;王弁这一喊,云中身影竟微微一顿,引得满城哗然。消息风般刮到刺史李休光耳中。这位李大人素来厌恶“怪力乱神”,立时召来吴别驾,面沉似水:“你外甥竟结交妖人!速将妖道擒来问罪!”

吴明珪惊惶回府,逼王弁去“请”先生。王弁无奈上山,刚至草庐,仆仆先生已立在门前,仿佛早知一切。王弁含泪说明原委。先生只淡淡一笑:“我辈修行,本不愿与官家周旋。”王弁急道:“若官府执意以礼相待,您……便不能显化些真容吗?”

先生闻言,目光投向山下州府方向,轻轻一叹:“也罢。”

当夜,光州刺史府衙内,李休光正襟危坐,等着“妖道”自投罗网。忽听堂外一阵风云鹤唳!未及反应,衙内烛火齐灭,一股异香弥漫开来。黑暗中,只见仆仆先生周身绽放柔和金光,形影渐渐淡去,化作一道清辉,穿透重重屋宇,直上云霄!李休光与衙役们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那光芒汇入满天星斗,杳然无踪。

翌日,李休光亲率官吏,诚惶诚恐登上黄土山。草庐寂寂,丹炉尚温,却再不见先生踪影。李休光顿足长叹,知是真仙降临,自己肉眼凡胎,唐突了高人。为表悔悟,他下令在仆仆先生旧居处兴建道观,赐名“仙台”,拨付良田供养,又请王弁为观主,尊号“通真先生”。

王弁承先生遗泽,日日服食先生所授杏丹。岁月对他格外宽容,至大历十四年,他已六十六岁,望之却如四十许人,精力充沛,步履如风。后来,果州出了位白日飞升的女仙谢自然。据传她修道时,常有神仙降临指点,那些神仙自称姓名也极奇特——姓崔便叫“崔”,姓杜便叫“杜”,与当年“仆仆”之名如出一辙。世人这才恍然:真仙游戏人间,原是不愿以真名羁绊红尘。

多年后一个深秋黄昏,有位商人赶路经过义阳郊野。阴云蔽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焦急时,忽见道旁疏林掩着一间低矮茅屋。商人如见救星,叩门求宿。开门的是位布衣老者,面容清癯:“住一夜不妨,只是家中无粮,怕要饿肚子。”商人连道无妨。

夜深人静,商人饥肠辘辘,辗转难眠。老人默默走来,递过几枚褐色药丸:“山中野果所制,聊以充饥。”商人半信半疑吞下,一股暖意自腹中升起,饥饿顿消,通体舒坦。

天明辞别,商人走出百步,心念老人赠药之恩,忍不住回头望去。这一望,惊得他魂飞天外——只见那茅屋之上,老人脚踏五色祥云,离地数十丈,衣袂临风,正向天际冉冉而去!商人慌忙伏地叩拜,再抬头时,云影与老人已融入高天流霞,唯余空山寂寂。

商人一路恍惚行至安陆,与人说起奇遇,描述老者形貌。有曾居黄土山的老者拍案道:“那眉眼气度,分明是当年的仆仆先生!”

无名无姓,是仙是凡?黄土山下卖药三十载,草庐夜半赠人饱腹丹,云端十五度悠然往返……仆仆先生如一片无根流云,偶落尘世,留下几许暖意,又悄然化去。他告诉我们:真正的仙缘,未必在名山大川的宫观里,而可能藏于市集角落的药担中,显于荒村夜宿的暖意里。那些抚慰过人间疾苦的温暖痕迹,远胜过金身塑像前的万炷高香。仙人无名,恰似春风过野,不留痕迹,却让每一粒承其拂照的草籽都记住了生命的温度。

3、踏歌蓝采和

闹市街头,总有个怪人惹人发笑。他常年裹着件破破烂烂的蓝布衫,腰里系条三寸宽的黑木腰带,光着一只脚板,另一只脚趿拉着破靴子,啪嗒啪嗒地走。大夏天,蓝衫里鼓鼓囊囊塞满棉絮;三九寒冬,他竟能倒卧在雪堆里酣睡,呼出的白气腾腾如沸水!人们围着他指指点点,他也不恼,只管醉醺醺地拍打着手里那块三尺多长、油光锃亮的大拍板,踏着踉跄的步子,放声高歌。

“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沙哑的调子一起,街边老少便聚拢过来。他唱得疯疯癫癫,词儿却透着古怪的灵气:

“红颜娇似春树发,流年快如掷飞梭。

古人滔滔去不返,今人攘攘来更多。

朝骑鸾凤游碧落,暮看沧海变田坡。

万丈金霞悬天际,玉楼仙宫自嵯峨!”

唱到兴头,眼波流转,随口应答围观者的调笑,机锋百出,常逗得满街人捧腹绝倒。你说他疯?那眼神分明清亮如深潭;你说他行?那行止又荒诞不羁。

好心人见他衣衫褴褛,便丢几个铜钱过去。他也不推辞,笑嘻嘻接了,摸出根长长的麻绳,慢悠悠把铜钱一枚枚穿上,绳头往腰间一系,长长的钱串子便拖在身后泥地上,哗啦哗啦响。钱掉了,头也不回;路遇乞丐或闻见酒香,随手一扯,大把铜钱就散了出去,换来几声感激或一壶浊酒,他仰脖便灌,快活似神仙。

他像一片无根的云,飘过一城又一镇。有老翁拄着拐,颤巍巍指着他对孙儿说:“瞧见没?爷爷像你这么大时,这位就在街上唱啦!模样一点没变!”小儿瞪圆了眼,看着那张虽染风霜却无一丝皱纹的脸,将信将疑。

没人知道他打哪儿来,也没人问得出他往哪儿去。只晓得他叫蓝采和,一个仿佛缝在破蓝布衫上的名字。

一日,他行至濠梁城外。天光正好,城边酒肆挑出新酿的旗幡。酒香勾魂,蓝采和拍板大笑,拖着他那串叮当作响的“家当”,晃进酒肆。拍板往桌上一顿,铜钱串子哗啦卸下:“掌柜的,好酒只管筛来!”

酒至半酣,店外忽起喧哗。一队人马簇拥着位华服公子经过,正是此地刺史的衙内。公子瞧见酒肆里这怪诞醉汉,顿觉新奇有趣,勒马笑道:“那汉子,唱的什么野调?再唱一曲,本公子有赏!”

蓝采和醉眼乜斜,拍板却击得清越:“公子要听?好!听我唱这人间路——”

板声清脆,歌声苍凉,唱得四野悄然,连那衙内脸上的轻浮也渐渐敛去。

一曲终了,蓝采和仰尽碗底残酒,摇摇晃晃起身,系好他那沉甸甸的钱串,拖着长长的尾巴,趿拉着破靴,踢踢踏踏往城外去。衙内回过神,忙命随从捧上一盘银锭追去:“唱得好!公子赏你的!”

蓝采和回头,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哈哈大笑,声震林樾:“银子压身,不如清风两袖!”说罢,竟解下腰间那串不知拖了多少年的铜钱,叮叮当当尽数抛向路旁惊愕的穷汉与孩童!钱雨纷飞中,他拍着空空的板子,高歌着“朝骑鸾凤到碧落”,大步流星走向城外河畔。

酒肆掌柜倚门远望,只见蓝采和走到水边,解下那只唯一的破靴,信手抛入滔滔流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水面上竟飞起一群羽翼斑斓的彩鹤,清唳穿云!蓝采和赤着双足,踏着粼粼波光,一步,两步……身影在鹤群的环绕下,竟渐渐融入西天那片燃烧的云霞里,只剩下那激越的拍板声,伴着缥缈的余歌,在暮色长河上久久回荡:

“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

岸上众人,连同那捧着银盘的衙内,俱已痴了。掌柜手中擦碗的布掉进水里,喃喃道:“他拖的不是钱串子……是拴住世人的贪念绳啊!”

从此,濠梁城外再无那踏歌的醉影,只有那拍板的清响和看破红尘的歌谣,在流水与市井间代代相传。蓝采和赤足踏波的身影提醒着世人:真正的逍遥,不在腰间沉甸的钱串,而在敢于抛却负累、赤条条走向天地宽阔处的那一步。心无挂碍,步履方轻;身无长物,反得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