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昆山的赵屯村,三十多岁的王可交守着一条渔船、几亩薄田过活。他平生最得意的事,便是抡起船桨,狠狠拍晕刚捞上来的大鱼,就着新挖的野蒜和韭菜,煮一大锅浓白鲜香的鱼汤。每当捧着粗陶碗,热腾腾的鲜气扑了满脸,他便觉得神仙的日子,大约也不过如此了。
那年三月三,春水初涨,松江开阔。王可交荡着小船,破开粼粼波光,放声哼着渔歌,快活地朝江心划去。行不过数里,薄雾深处,一艘雕梁画栋、彩绘如霞的花舫,无声无息浮在江心。船上七位少年道士,头戴玉冠,身披霞帔,衣色各异,光彩照人。十来个梳着双鬟总角的童子侍立左右,还有四个黄衣人肃立船头。
王可交正看得呆住,一个清越的声音穿透水汽:“王可交!”他浑身一激灵,未及反应,自己的小破船竟已轻飘飘贴到了那巨舫边上。一位童子含笑伸手,不容他多想,便将他引上了仙舟。
舫内景象,更是他做梦也描画不出的奢华。七位仙真面前,青玉盘托着从未见过的奇珍异果,流转着温润宝光;十余名绝色女乐怀抱乐器,静立一旁。王可交缩在筵席末尾,手足无措地挨个作揖。仙真们目光落在他身上,如清泉拂过山石。
“好根骨啊,活该入仙道,”一位仙真略带惋惜,“可惜托生寒微,眉间慧根也被灸痕损了。”另一位仙真道:“且给他些酒喝。”侍者捧来一樽酒,倾入玉杯——那酒色竟分赤、白、紫、黄四层,晶莹剔透,异香扑鼻。王可交不敢推辞,一饮而尽。酒液入喉,甘冽清寒,仿佛一道冰线直坠丹田,四肢百骸说不出的松快熨帖,连口鼻间残留的鱼腥蒜气也被涤荡一空。
“再给他些仙栗尝尝。”侍者端来一盘金灿灿的果实,只一枚,大如拳头。王可交囫囵吞下,只觉腹内暖融融饱胀异常,再无半分饥饿之感。
“你既有缘到此,便赐你仙丹一粒。”一位仙真指尖轻弹,一枚圆润的丹药飞入王可交手中,丹分四色,光华内蕴。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先前那仙真忽道:“该送他回去了。”话音刚落,两名黄衣侍者已架起王可交双臂,如提稚子,轻飘飘将他送回他那条小破船里。
王可交只觉得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被一股柔和的风托着,飘飘荡荡不知飞向何方。迷糊中只听见云端传来一声悠长的叮嘱:“好好修行,莫负了这场机缘!”
不知过了多久,王可交“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睁眼一看,自己竟趴在一座青翠山谷的溪涧边!不远处,一个樵夫和一个僧人正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这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
“你……你是何人?从何处来?”僧人惊疑不定地问。
“小人是苏州昆山渔民王可交,今早离家入江打渔,不知怎地到了这里。”
“今早?”樵夫失声道,“今日已是九月初九重阳!三月三?那已是半年前的事了!”
王可交如遭雷击,忙问此地何名。僧人合十道:“阿弥陀佛,此乃天台山,瀑布寺前。”再问离家乡华亭多远,答曰:“水路旱道,千里有余。”
王可交脑中一片空白,恍恍惚惚随僧人进了瀑布寺。僧人备下素斋,他却毫无食欲,只觉得那饭菜气味异常刺鼻,只肯喝些清水。寺中众僧见他举止奇异,连忙报官。层层上报,惊动了越州信奉道法的廉使王沨。
王沨一见王可交,便心中震动。眼前之人身长七尺,神清气朗,言谈间自有一股出尘之韵,绝非俗类。“此真仙人也!”王沨惊叹,又因同姓之缘,分外敬重,特意找来道袍请他换上。为核实其身世,王沨派人飞驰苏州昆山查访。
不久,消息传回:三月三那天,王可交驾舟入江,一去不返。家人在江上寻得空船,只道他已葬身鱼腹,遍寻无果后,只能招魂立坟,丧事都办完许久了。
王沨将此事详奏朝廷,朝野为之惊异。王可交却不再理会这些喧扰。他谢绝了王沨的挽留,默默脱下那身华贵的道袍,换回粗布衣裳。仙丹?他早已随手抛入山涧深处。
他徒步踏上了归乡的漫漫长路。山风灌满他朴素的衣袍,腹中那仙栗的暖意始终未散,让他步履轻快,无需人间烟火。有人曾见他踽踽独行于山道,问起仙缘,他只淡然一笑:“仙丹再好,不及家中一碗热汤;蓬莱再美,不如妻儿唤一声‘早归’。”
那枚曾可点化凡胎、直通仙界的四色灵丹,终究随涧水东流,沉入无名渊薮。世人追逐的飞升大道,在王可交眼中,竟不及松江上一网活蹦乱跳的鲜鱼,灶膛里一捧跳跃的柴火,归家时一声带着烟火气的呼唤。原来最深的道,不在云外九霄,而在人间烟火升腾处。他抛却仙丹的那一刻,脚下沾满尘泥的路,便已是归真的大道——这大道不渡人成仙,只渡人,回家。
4、九天九地觅芳魂
安史之乱的烽烟,把玄宗皇帝狼狈地逼进了蜀地群山。车马劳顿抵不过心头的煎熬。自马嵬坡一别,那个倾国倾城的倩影,便成了他心头一根拔不出的刺。茶饭不思,辗转难眠,手握一支金钗,常对着蜀山缭绕的云雾出神。随驾的老臣们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圣上这般消沉下去,如何了得?
“陛下,”一日,一位心腹老臣低声进言,“蜀地有异人,名杨什伍,后自号通幽。此人幼遇仙师,习得‘三皇天文’,能檄召鬼神,驱邪禳灾,神通莫测。或可……请来一试?”病急乱投医,何况是天子之念。一道密诏,飞驰而出。
不多日,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道士被引至行宫。此人便是杨什伍,一身道袍洗得发白,眉眼间透着木讷与疏离,全无半分仙风道骨。玄宗急切询问:“真能寻魂?”杨什伍眼皮也未多抬,只淡淡道:“天上地下,幽冥深处,鬼神群中,但有魂魄,皆可寻访。”这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却像一根点燃的灯芯,瞬间照亮了玄宗死寂的眼眸。“好!速速设坛!”
当夜,行宫深处辟出静室。杨什伍燃起粗大的线香,烛火摇曳,映着他古井无波的脸。他脚踏罡斗,口中念念有词,手指凌空急画符咒。纸符无火自燃,化作点点青碧火星,缭绕不散。整个静室仿佛沉入九幽地底,阴风阵阵。杨什伍闭目凝神,魂魄似已离体,穿梭于黄泉路畔、鬼门关前,在无数浑噩阴魂中苦苦寻觅。一夜枯坐,香烬烛残。杨什伍缓缓睁眼,声音带着地底的寒意:“九幽之下,鬼神之中,遍寻无迹。”
玄宗脸色骤然灰败,喃喃道:“她…她岂会沦落鬼域?”心底那点渺茫的期望被掐灭一半。
第二夜,坛场再启。杨什伍的神色比昨夜更凝重。他换了更繁复的手诀,步法快如幻影。线香的烟雾不再下沉,反而笔直上升,在屋顶汇聚盘旋。烛火陡然明亮,室内竟弥漫开星辰的清辉,隐隐有天籁之音流转。道士的魂魄,此刻已飞升九霄,巡弋于日月星辰之间,在浩渺虚空与飘渺云海间穿行。又是一夜耗尽,星光隐去,烛泪成堆。杨什伍疲惫地睁开双眼,声音干涩:“九天之上,日月星辰之间,虚空杳冥之地,亦无踪影。”
“不在天,不在地……她还能去哪里?!”玄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颤音,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抽空,颓然跌坐。杨什伍沉默片刻,眼底掠过一丝异芒。他凝视着玄宗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渴望,深吸一口气:“陛下,请再赐一夜。臣,焚心为引,叩问苍茫!”
第三夜,京室的气氛凝重如铁。杨什伍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咬破中指,以精血混入朱砂,在黄裱纸上画出更为繁复古奥的符箓。这一次,他没有再踏罡步斗,而是盘膝而坐,将那染血的符箓置于心口,闭目入定。时间仿佛停滞。烛火不再摇曳,香柱的烟笔直如柱,凝在半空。杨什伍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竟隐隐透出青灰之色,仿佛生命正在急速燃烧。
忽然,静室无端漫起浓郁奇香,非兰非麝,清冽至极。凝滞的烟雾与烛光猛地向中心一收,复又温柔地弥漫开来。光影流转间,一个绰约朦胧的身影,在烟雾最深处悄然浮现——云髻半偏,霓裳羽衣,眉眼间依稀是那令六宫失色的绝世容颜!
“太真!”玄宗失声惊呼,踉跄着想要扑上前,却被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量轻轻推开。
那身影微微颔首,目光穿越烟雾,落在玄宗脸上,似有无限眷恋,又带着隔世的疏离。“陛下,”她的声音缥缈如风,字字清晰,“蓬莱仙境,方外太真,此身已化玉清境中一缕烟霞。马嵬之劫,乃妾命中定数,亦是陛下江山重定之缘起。情缘已了,万望珍重圣躬,莫再以妾为念。”言毕,身影渐淡,奇香骤散,只余下袅袅余音在静室中低回。
玄宗痴立原地,如遭雷击,两行浊泪无声滚落。杨什伍猛地睁开眼,一口鲜血喷在道袍前襟,面如金纸,气息微弱。他强撑着,缓缓道:“娘娘…确已成仙,嘱陛下…保重。”玄宗如梦初醒,看着道士胸前刺目的鲜红,心中百感交集。厚赏?官爵?杨什伍只是摇头,拒绝了所有封赏,只求归隐山林。
杨什伍拖着伤体离去,玄宗独坐行宫,望着蜀地沉沉的暮霭。贵妃的话在耳边萦绕:“情缘已了”。九天九地,寻来的不是重逢的欢欣,而是一句冰冷的了断。他执着金钗的手颓然垂下,那刻骨的相思,忽然被一种更深沉的悲凉与空茫取代。
原来这世间至深的执念,纵能驱使方士焚心叩天,穿透九幽黄泉、踏遍星汉灿烂,穷尽人鬼神之力,终不过换来一句苍茫中的“珍重”。杨通幽焚心沥血寻回的,并非慰藉,而是让玄宗看清了情缘尽头那道不可逾越的仙凡鸿沟。这鸿沟,比马嵬坡的黄土更冰冷,比蜀道的险峰更绝望。它无声地宣告:有些离别,纵使倾尽四海之力,穷极九天九地,也再无归期。帝王也好,凡夫也罢,终究要在永恒的失去面前,学会放下那焚心的执炬,独自走进余生漫长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