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素手拨弦,清音如泉泻幽谷。李生听得痴了,半生沉浮,此刻都化入这仙乐之中,心中块垒渐消。一曲终了,卢生指着那弹箜篌的女子笑道:“此乃舍妹。” 又命人取来一支青玉杖递给李生,“此物可解你燃眉之急。若债主相逼,持此杖往城中波斯胡商处,道‘凭杖取钱’,自有人为你料理。”
李生如在梦中,拜谢告辞。那白马复送他回城,及至城门,回首望去,来路唯见荒烟蔓草,哪还有朱门仙苑的影子?手中青玉杖温润生凉,提醒他并非幻梦。
他依言寻到那家挂着波斯纹毡的商号。店内胡商高鼻深目,正拨弄着算盘珠子。李生惴惴然递上玉杖:“凭…凭杖取钱。”
胡商漫不经心接过,目光甫一触及杖身,浑身剧震!他猛地站起,双手捧杖,如捧圣物,声音都变了调:“这…这是卢仙翁的随身玉杖!尊驾从何处得来?” 待李生含糊应了几句,胡商再不迟疑,即刻命人抬出数万贯钱,堆满半间店面,毕恭毕敬道:“仙翁信物在此,钱款立清,分文不差!”
李生目瞪口呆地看着如山钱币,恍如隔世。当日便还清官债,脱去囚服,一身轻松。他辗转至汴州谋生,时来运转,竟得行军司马陆长源青睐,将爱女许配于他。
新婚之夜,红烛高烧。新娘子卸去钗环,素手调琴。李生望着灯下那清丽侧影,心头猛地一跳——这眉眼风韵,竟与扬州仙苑中那位弹箜篌的“卢生之妹”有七分神似!待她信手拨响箜篌,李生更是一震,忍不住凑近细看那古雅的琴身。果见琴颈内侧,以朱砂题着两行娟秀小字,赫然是两句残诗:“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 正是那日仙乐停歇时,依稀萦绕耳边的句子!
李生再难自持,将扬州奇遇和盘托出。新娘听罢,掩口轻呼:“这两句诗,正是妾身幼时与小弟在后园嬉戏,信手题在琴上的顽皮笔迹!” 她眼中浮起追忆的薄雾,“说来也奇,就在昨日,妾梦见有仙官模样的使者立于云端,口称:‘奉仙官敕命相追’——竟与夫君所言,一丝不差!”
李生闻言,如遭雷击,心中波澜翻涌。翌日,他匆匆打马再赴扬州城南,凭着模糊记忆找到当日路径。然而眼前唯见野草萋萋,杂树丛生,荒烟蔓草彻底吞噬了旧踪。那场仙缘盛筵,那座霞光中的亭台,连同卢二舅超然的笑貌,都如朝露般消散于尘世的光影之中,再无迹可寻。
原来人间路歧,仙凡一念。有人耐得松风冷月,守得云开见真境;有人贪恋红尘烟火,跌入泥潭亦能逢生。太白山的清修是道,扬州城的债台是道,波斯店前的玉杖亦是道。真正点化世人的,并非云端琼筵,而是困厄中递来的那支青玉杖——它不度你成仙,只度你回头看清:此身虽在泥途,心灯未灭处,自有星光照路。
3、半粒金丹
庐山深处,薛肇与崔宇等四人结庐苦读。寒来暑往,两人耐不住清寂,卷了铺盖下山去寻前程。崔宇咬定牙关悬梁刺股,终是金榜题名,披红挂彩入了宦海。唯有薛肇,心思全然不在功名。他常独坐危崖,静观云起云落,无人知晓他师承何处,只觉此人眉宇间清气渐生,行止飘然不似凡胎。
山下小镇里,有个张老汉,病得只剩一把枯骨。风痹之症纠缠多年,耗尽家财,名医束手。家人已备下薄棺,只待咽气。这日薛肇路过张家,在门外老槐荫下歇脚,听闻屋内断续呻吟,便道:“此疾或可一试。”入内见那老汉气若游丝,形销骨立,只从袖中摸出一粒物石,小如芥籽,色如沉金。
“明晨掐半粒,清水送服。”他将丹药交予老汉之子,声音平静,“若有起色,三日后再服半粒。”张家儿子捏着那比米粒还小的半丸丹药,心头凉透——多少名贵药材如泥牛入海,岂信这微末之物能起死回生?只当是书生好心,姑且一试。
翌日清晨,半粒金丹入腹。不过两个时辰,那僵卧经年的老汉,竟颤巍巍撑着床沿坐了起来!及至正午,索要粥饭,日落时分已能扶着墙壁挪步。全家惊得以为菩萨显灵。三日后,依言再服剩余半粒,奇迹更甚——老汉面色红润,肌肤竟透出玉石般的光泽,花白头发转青,枯槁之躯变得挺拔康健,恍如壮年!
消息旋风般传开,薛肇成了活神仙。待崔宇新任县尉,衣锦还乡听闻此事,简直匪夷所思。他特意寻到薛肇山中旧居,却见门扉紧闭,唯余松风过隙。
不久,崔宇赴邻县公干。夜宿馆驿,忽染怪疾,浑身滚烫,骨节如被斧凿。正痛楚辗转间,门外马蹄声疾如骤雨。两名绛衣使者破门而入,声若洪钟:“奉陈溪薛大仙法旨,崔少府速往赴宴!”不由分说,架起他便走。崔宇如腾云驾雾,只觉耳边风声呼啸。
待双足落地,眼前景象惊得他忘了疼痛!身在一座耸入云霄的仙阙琼台之中,奇花异草流光溢彩,仙乐缥缈不知来处。更奇的是,殿内济济一堂的宾客,竟是四乡八里通晓音律的妙龄少女,足有四十余人,个个云鬓花颜,神色恭敬又略带迷惘,显然也是这般被“请”来的。
“崔兄!别来无恙?”朗笑声中,一人自玉阶翩然而下,青衫磊落,正是薛肇!他身侧还伴着一位官员,绯袍玉带,气度雍容。薛肇含笑引荐:“此乃崔少府。”崔宇定睛一看,惊得倒退一步——这位崔少府的容貌气度,竟与自己如同镜中映影,分毫不差!
仙酿琼浆,玉盘珍馐。薛肇谈笑风生,说些崔宇少年苦读时的窘事,又论及山间草木枯荣,语带玄机。席间那位“崔少府”亦频频举杯,目光温煦如对故交。崔宇如在梦中,只觉周身痛楚不知何时已烟消云散。
酒至半酣,那位与己酷似的崔少府,忽取出一架白玉箜篌,指尖轻拂,仙乐顿起,直入云霄。满座少女随之清歌相和,声如天籁。崔宇听得心神俱醉,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人已回到驿馆硬板床上。晨光刺目,周身舒坦,昨夜那场仙宴,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怪疾竟已痊愈!更奇的是,枕畔端端正正放着一只锦囊,内藏半粒金灿灿的丹药——正是治愈张老汉的“金丹”余下半粒!
崔宇攥着这半粒金丹,心潮翻涌。他快马加鞭赶回山下小镇,寻到张老汉家。那曾濒死的老者如今精神矍铄,正扛着锄头下田。崔宇急切追问薛肇仙踪,老汉之子却道:“那日仙长赠药后,便如黄鹤杳然,再未现身。”
崔宇怔立良久,忽又想起一人——那夜仙宴之上,与自己容貌无二的“崔少府”!他多方打听,得知邻县确有一位同名同姓的崔姓县尉,新近调任。待他风尘仆仆寻去,两人相见,各自愕然。细说前因后果,邻县崔宇亦拍案称奇:“不瞒仁兄,前夜我亦得一梦!梦中身在琼楼玉宇,与一位薛姓仙官及一位酷似我的崔县尉共饮!更有仙乐萦耳…醒来只觉神清气爽,缠绵旧疾竟不药而愈!”
二人细述梦中细节,丝丝入扣,如拼合一面镜子。至此方恍然大悟:薛肇已得真道!那半粒金丹,那场幻真难辨的仙宴,那镜中倒影般的“崔少府”,皆是他点化世人的手段。
崔宇回到驿馆,取出锦囊中那半粒小小金丹,置于掌心。它如此微小,却蕴藏着扭转生死、贯通梦醒的力量。窗外市声喧腾,凡俗日子滚滚向前。他轻轻合拢手掌。
原来仙缘不在云深之处,而在人间困厄时悄然递来的半粒微光。薛肇以尘世为炉,以人心为药,炼的是勘破执念的丹头。那场镜像仙宴,照见的是功名皮囊下,众生同等的迷惘与可能。半粒金丹足愈沉疴,恰似一点灵犀可破千障——莫道凡躯沉重,心灯点亮处,此身已在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