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探亲,撞见外甥女病卧破屋。八十老妪气若游丝,枯指抓着舅父衣角,浊泪横流。伯山甫沉默良久,自怀中摸出青玉小葫。倒出一粒赤丸,异香霎时驱散满屋药苦。
孙女咽药沉沉睡去。待晨光破窗,土炕上竟坐起个桃腮少女!稀疏白发转作青瀑,皱纹如潮水退去。她抚着光洁脸颊,跪地喜极而泣。
仙丹余粒,成了孙女的执念。她捧予花甲之年的儿子:“服此可如娘重生!”儿子捏着赤丸细嗅,抬眼却见母亲娇艳如妖。他猛缩回手:“邪物!定是精怪作祟!”
任她怒骂哭求,儿子抵死不从。岁月如刀,孙女愈见鲜妍,儿子却驼了背脊,枯枝般的手连碗都端不稳。
河东城西官道,汉武帝使者忽见惊心一幕:布衣少妇挥藤猛笞跪地老翁,杖杖到肉。使者厉声喝止,女子含泪直指老翁:“此乃我不肖子!”见众人瞠目,她悲声道:“舅父赐我仙药返童,逆子竟疑为妖物!如今他未老先衰——”话音陡转凄厉,“二百三十岁老母杖八十岁儿,不该么?”
满场死寂。老翁蜷缩如虾,任藤条抽落枯骨,只盯着地上飞溅的尘灰。那卑微的尘灰起落,是他抗拒仙缘的全部代价。
孙女终掷藤入山。伯山甫独立云巅,指间赤丸忽化青烟。山风卷着叹息散入深谷:仙药点得醒躯壳,点不醒甘愿腐朽的心。强续的命是枷锁,跪地的老翁何尝不是另一种清醒?长生最苦,原是守着不灭的烛火,眼看挚爱成灰。
5、半剂长生
临淄县吏和君贤,捕贼时重伤濒死,幸得神人赐药救回性命。他弃了官袍,背上药囊随恩人远行。原只想学金疮秘方,走着走着,竟窥见了长生门径。
这一走便是踏遍山河:西行女儿山巅采霞,北至玄丘寒地饮冰,南渡庐江烟波沐雨。风霜刻进皱纹,他却越走脊梁越挺。终于背回三卷《太阳神丹经》,入山闭户炼丹。
丹成那日,奇香满谷。他舀起一勺金液,凝视许久,竟只服半剂。有人问:“何不飞升?”他笑指山下炊烟:“贪这点人间暖意。”从此做个地仙,三年换一处居所。邻里只见他背个旧药囊,容颜总似壮年,只当是异乡客。
某日朝霞如锦,他负囊推门,对檐下晾衣的农妇颔首一笑,身影渐融金光之中——这次是真要登天了。
原来真正的长生,恰在这半剂丹丸的分寸里:不全然超脱,亦不沉溺红尘。留一半清醒脚踩泥土,留一半仙心仰望星空,才守得住人间清欢的恒久滋味。所谓修行至境,原在烟火深处那一念不贪不弃的清明。
6、舐疮试道
蜀中有个李八百,没人晓得他本名。这人时隐时现,算来竟活了八百岁。他瞧准汉中唐公昉求道心诚,偏缺明师指点,决意试试此人斤两。
他扮作穷汉到唐家帮工,专拣苦差干,唐公昉暗自称奇。忽一日,李八百倒地装病,眼看要断气。唐公昉急请名医,耗去数十万钱,眉头不皱分毫,日夜守在榻前。病没好透,李八百又浑身溃烂,脓血恶臭熏得人退避三丈。唐公昉泪落如雨:“你为我家操劳至此,倾家荡产我也要医好你!”
李八百呻吟:“此疮……须人舔舐方愈。”唐公昉立唤三婢女轮流舔疮。脓血腥臭入喉,婢女强忍呕意。李八百却摇头:“婢女舔无用,若得主人亲舐,或可救命。”
满屋死寂。唐公昉凝视那溃烂流脓的躯体,只一瞬迟疑,便俯身下去——腥腐之气直冲颅顶,他闭目屏息,舌尖触到滚烫溃烂的皮肉。
李八百忽然长笑起身,周身疮痂簌簌脱落,露出光洁肌肤,眸中精光如电:“好个唐公昉!这一舔,舔尽了尘俗计较!”满屋金光流动,老佣工已化作仙人模样。
原来至诚之道,不在焚香礼拜,而在俯身舐疮时那颗无垢心。仙人设劫,从来只是肯为渺茫希望押上全部身家的人;而所谓仙缘,不过是凡人一念至愚时,照见的神性微光。
7、默示人间
成都街市喧嚷处,总见李阿蓬头垢面,伸手乞讨。怪的是得了钱粮,转眼就散给更穷的人。这乞丐夜去朝归,无人知他宿在荒山还是破庙。更奇的是他虽闭口如蚌,人们却从他脸上读天机——若见他眉目舒展,所求必吉;见他面有戚色,心头便蒙上阴云;若他嘴角微扬,定有洪福将至;一声轻叹,则似寒霜骤降。这无字天书,竟从未失准。
有个叫古强的后生,认定李阿不是凡胎。一次尾随其后,竟跟进了云深雾锁的青城山。再邀同行时,古强暗揣了家传大刀防身。李阿瞥见刀光,声如冷铁:“既随我,何惧虎狼!”夺刀猛砸山石,精钢刀刃应声崩裂。古强盯着断刃,忧色爬上眉梢。天明出山,李阿忽问:“愁刀毁耶?”古强嗫嚅:“恐家父责难。”老人拾起残刀,左手向地轻叩,断刃竟复原如初!
返城途中,突遇惊马拽着狂奔的货车。路人惊呼四散,李阿却伸脚卡进车轮之下——刺耳的骨碎声扎进古强耳膜!他扑过去,却见李阿缓缓抽回伤脚,筋肉筋骨已悄然弥合如初,唯剩青布鞋上一道深深辙印。
原来天机不在云端在尘埃,李阿以身为卦,演尽人间祸福玄微。他那双踏遍市井的赤脚,碾不碎的是红尘悲悯;额间纵横的沟壑里,藏着一部无字真经——命运之符原在众生眉宇间流转,唯澄净心神能解;而所谓金刚不坏身,不过是看透虚妄者,对无常最温柔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