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生归至登州,谨记仙谕,只将灵药献于朝廷。玄宗令病者试服,沉疴立愈,举朝称奇。而那囊救世良药,其色其香,竟与当年始皇案头那株祖洲仙草隐隐相通。无人知晓,这济世紫药,正是徐福所求长生草的真正回响。
徐福东渡,始皇眼中唯见不死仙株,渴求独霸千秋。而蓬莱仙翁赠予裴生的那一囊紫药,却要他以“刀圭”之威,普济众生。帝王楼船载不动一己私欲,终沉没于贪妄之海;病士轻舟所携的微末药粉,反在人间绽放千朵生之花。徐福所求的长生草,最终以渡人之姿重返尘寰——原来真正的“不死”,从不在琼田玉苑的孤芳,而在悲悯掌心传递的温度;蓬莱仙山亦非缥缈坐标,它就在你舀起一勺药粉,为呻吟者解除苦痛的那个瞬间。
7、天宫胶
汉武帝巡狩东海,西王母特遣青鸟使者献上两件异宝:四两灵胶,一袭吉光裘。武帝随意命人收入外库,暗忖西域贡品不过尔尔。使者静立阶下,未得辞行之机。
数日后,帝王驾临华林苑狩猎。弓弦骤断,虎兕当前,侍卫皆惶然。那沉默的使者忽越众而出,自怀中取出一分灵胶,以唾液濡湿断弦接口。胶色青碧如翡翠,瞬间黏合如初。武帝不信,命数名武士反方向狠拉弓弦,直扯得臂膀酸麻,那弦竟纹丝不动,较新弦更韧三分。
使者又展吉光裘。裘色如初阳映雪,入水浮如轻羽,遇火飘若青烟。武帝抚裘长叹,方知自己眼拙——宝库中堆积如山的金玉明珠,竟不及这轻飘飘的两件神物。他厚赏使者,目送青鸟掠入云霄,心头第一次对那九霄之上的昆仑,生出真正的敬畏。
集弦胶本出自凤麟洲,弱水环抱的仙岛上,凤喙麟角经年熬煮方得。武帝后来知晓,人间再强的弩机,也射不穿仙凡之间的弱水屏障;库中再多的珍宝,也买不来方外一寸清光——当帝王的目光只落在弓弩实用处,便永远参不透,那胶中凝结的其实是凤鸣麟游的逍遥;当人心沉溺于金玉的重量,便再难感知,真正的珍宝,轻得能浮于弱水之上。
8、匣中雷
延和三年的春风尚未吹软塞外坚冰,汉武帝銮驾停驻安定。月支国使者风尘仆仆而至,献上两件异宝:四两黑如桑葚的异香,大不过雀卵;一只毛茸茸的幼犬般小兽,蜷在使者臂弯里,蔫头耷脑。
武帝瞥过那不起眼的香块,随手挥入库房。待使者小心翼翼捧出黄毛小兽,帝王终于嗤笑出声:“此等狸奴,也配称猛兽?”使者却昂首答:“威震百兽者,何论形体大小?神麟为象王,凤凰乃鹏宗,皆不在巨细。”他目光灼灼,“东风入律,青云连月,皆兆中土圣主将兴。我王仰慕道风,故遣臣涉弱水,度飞沙,献此神物。”话音未落,那昏昏欲睡的小兽忽睁双眼!一股无形威压如寒潮席卷大殿,武士手中刀戟叮当坠地,满殿人脊背发冷。
武帝惊怒,将小兽掷入上林虎圈。猛虎群集,竟垂首贴耳,伏地如见君王!帝王羞愤交加,欲治使者不敬之罪。翌日清晨,使者与小兽却如朝露蒸发,踪迹全无。
多年后长安大疫,尸骸塞道,哭声蔽日。绝望之际,武帝忽忆起库中蒙尘的月支黑香。焚香当日,青烟如龙盘绕九城,棺中竟传出抓挠声——气绝未满三日者,纷纷掀棺而起!异香三月不散,满城恍若重生。帝王忙将余香秘藏玉匣,日夜守护。然而某日开匣,唯余空香,神物已杳然归天。
此香本出自聚窟洲返魂树,伐根煎汁,凝为惊精香,一物而具返生、却死等六名。月支使者万里献宝,武帝眼中只见狸犬之微;待疫鬼横行,方知那黑如桑葚的小小香块,竟是扭转阴阳的惊雷。小兽伏虎,微香回天,皆在警示世人:真正的威能与慈悲,常敛形于渺小躯壳之中。傲慢者错失的,岂止是匣中一丸香?是俯身方能听见的,万物蕴藏的天道雷音。
9、云阶误
元封二年秋,殿外天青如洗,汉武帝正自凭栏。忽见天际流光曳影,一辆云霞为幔、白鹿驾辕的神车,悠然降于丹墀之前。车中步出一人,羽衣拂星冠,面若初绽莲,正是中山修士卫叔卿。他飘然近前,风过处似有清芬。
武帝惊中带喜:“来者何人?”
“中山野人,卫叔卿。” 声如清泉漱石。
帝王眼底掠过一丝惯有的俯视:“原是朕之中山臣民,近前叙话。”
此言一出,云阶似骤然结冰。叔卿眸中星辉黯去,唇角那缕仙家从容的笑意,凝成了霜。他万里乘云而来,本慕人间帝王或存向道之心,不意只换得一句居高临下的“朕之臣民”。未再置一词,羽袖轻扬,人与云车倏然化入长空,唯余几片鹤羽悠悠飘落阶前。
武帝怔立良久,悔意如藤蔓缠心,急遣使者梁伯奔赴中山。卫宅空寂,只寻得其子度世。这青年眉目间有山岚清气:“家父服药导引,遗世入太华山,四十余载矣。” 武帝如见浮木,立命度世携梁伯入华山寻踪。
攀至险峰,度世忽驻足,望向东面险峻处:“父在彼端。” 梁伯伸颈竭力,唯见乱石嶙峋,雾锁深渊。度世不再多言,竟如履平地,向虚空踏去!身影没入云霭,片刻后捧一白玉函归来,异香氤氲,函内云母流转五彩。待梁伯再眨眼,函与度世竟皆不见踪影。
梁伯心知有异,伏地恳求。度世感其诚,终现形道破天机:“此乃‘飞仙之香’所封玉函,内蕴五色云母。非至诚者,函不可见,药不可得。” 遂分梁伯云母,二人于山巅共服灵药。霞光涌起处,身影渐与流云同色,唯余仙方飘落凡尘。
多年后,中山岩层间时有采药人掘得五色石片,温润如玉。传为云母碎屑,依古方调制,可祛沉疴。而华山绝顶的云雾,总在春深时分显出奇异的斑斓,山民说,那是未能飞尽的仙药在呼吸。
帝王坐拥四海,一声“朕之臣民”,惊散了云外仙客。玉函自晦,云母通灵,只肯显于赤子之目,托付于温厚之手——原来仙缘如朝露,沾不得半点权力的尘埃。卫叔卿乘云而至又拂袖去,度世踏虚取药而众人不见,皆在点醒世人:真正的道,永远在云阶之上,在俯身倾听草木低语的晨昏里。那深藏华岳的五色云母,从未拒绝过尘世,它只是静静地等待——等待一颗能认出珍宝的、谦卑如泥土的心。
10、雾市
华山谷深处住着张楷,字公超。此人通晓玉诀金匮的玄奥,精于“坐则形隐,立则神消”的秘术。最奇的,是他拂袖间能召来弥漫五里的浓雾,山谷顷刻化作云海。
消息传开,求学者如潮涌来。山径被踩成大道,茅庐前日日喧嚷如市集。张公超静坐雾中,身影时隐时现,声从八方传来:“尔等所求何物?”众人七嘴八舌:“愿学隐身法!”“求授召雾术!”雾中只一声轻叹。
他索性终日布雾。浓雾翻涌,吞没人影幢幢。求法者挤在雾障里,茫然四顾,伸手唯触湿冷。有人焦躁顿足,有人推搡呼号,更多人如没头蝇般乱撞,早忘了为何而来。山民遥望谷中白气蒸腾,遂呼此地为“云雾市”。日久年深,连这山谷也被唤作“张超谷”。
雾终有散时。待云开谷现,张公超与其庐舍,早如朝露无痕。唯余空山鸟语,溪涧淙淙。
那些曾浸在五里雾中的人,至终也未窥得仙术门径。他们只见雾奇,却不见雾起雾消间,张公超眼中映着的,恰是众生在欲念迷障中团团打转的倒影——法术幻化的浓雾易散,心头的痴妄之霾难消。后来者立在这空谷,方知真道不在求索喧嚣处,而在拨云见日时,心头那一片澄澈的清明。
11、玉田
卢龙人阳翁伯,至孝之名传遍乡野。双亲葬于八十丈高的无终山巅,山石嶙峋,滴水难寻。他在坟茔旁结庐守墓,昼夜悲泣,哭声竟穿透九霄,感动神明。一夜之间,清泉汩汩涌出墓侧。翁伯引泉流至山道旁,自此行人车马皆得甘霖解渴。
一日,有位风尘仆仆的饮马人,以粗布袋盛了一升莹白石子相赠:“将此石种下,自有美玉生。”翁伯依言埋石,日夜浇灌。数月后,土中竟破出羊脂白玉,二尺长的玉璧成双而生,光润照人。
忽有青衣仙童踏云而至,引他飘然过海,登临蓬莱仙岛。琼阁玉殿中,群仙笑语:“此即种玉的阳翁伯。”一位仙人颔首:“汝孝感动天,故赠玉种。今当举家飞升,此宫日后便是汝居所。天帝巡幸在即,需备礼玉十班,汝可速办。”言毕,仙童送他返回尘世。
翁伯精心磨制十班礼玉,交付仙童。恰逢北平徐氏有女待嫁,遣媒提亲。徐父半是试探半是刁难:“得白璧一双为聘即可。”翁伯却担来五双无瑕玉璧。徐家惊愕收下,嫁女过门。
三年后,云中再现青童身影。翁伯夫妇抱子登云,临行前将剩余玉种遍撒山野。霞光漫天处,一道身影融入仙阙。从此无终山易名玉田,土中常现零星玉脉,温润如泪——那是孝心感天的印记,深埋地底,静待有缘。
世人总道仙缘难觅,却不知翁伯的登天梯,始于坟前那捧为双亲滚落的泪。神明所赠的石子,唯落进赤诚浇灌的心田,才生得出无瑕玉璧。蓬莱路远?且看那凡俗孝心凝成的清泉,早已默默贯通天地——真正的飞升,不在霞举烟消的刹那,而在你俯身将路人焦渴,视作父母饥馑的每一个平常瞬间。心田有玉,人间即是仙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