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位,江妍安静地坐着。
她穿着一条纯白色的棉质长裙,剪裁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乌黑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额角那道曾经狰狞的血痕,如今只剩下一条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浅白色印记。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姿态是经过无数次指令矫正后的标准坐姿,脊背挺直,脖颈的弧度如同天鹅般优雅,却又透着非人的僵硬。
她的脸,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皮肤细腻得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那双眼睛,睁着,瞳孔却像蒙着最厚实的磨砂玻璃,倒映着天花板上冰冷的光源,却映不出任何属于人间的情绪。一片空茫的、永恒的虚无。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静默。像一件被精心保养、陈列在真空玻璃罩里的稀世瓷器,完美,易碎,毫无生气。
长桌两侧,林杰和沈烽分别落座。三年的时光,同样在他们身上刻下了痕迹。
林杰穿着熨帖的深灰色羊绒家居服,鼻梁上重新架起了一副无框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依旧,只是那锐利之下沉淀着一种更深的、仿佛冰封湖面般的沉静。他面前的平板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滚动的全球医药行业最新动态,复杂的分子式和财报数据在他眼中迅速流转。他左手端着一杯黑咖啡,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平板边缘轻轻敲击,发出极其规律的、几乎听不见的“嗒、嗒”声。他的动作精准而克制,连端起咖啡杯的弧度都像是经过测量。只有偶尔抬眼,视线掠过主位上那个静止的身影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评估仪器运转般的专注。
对面的沈烽,身上的暴戾和绝望似乎被这三年的沉寂磨平了许多棱角,沉淀成一种更为内敛的、如同休眠火山般的压抑。他穿着深色的高领毛衣,遮住了脖颈上可能残留的旧伤痕迹。曾经总是紧锁的眉头略微舒展,但眉宇间那道深刻的竖纹却如同刀刻。他面前的平板同样亮着,屏幕上却是截然不同的内容——财经新闻、股市K线图,偶尔夹杂着一些户外极限运动的视频推送。他看得并不专注,眼神有些涣散,手指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面前的咖啡早已冷透,他却没有碰过。他坐姿看似放松地靠在椅背里,一条手臂搭在扶手上,但仔细看去,那搭着的手臂肌肉线条却始终处于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状态,仿佛随时准备弹起。
餐厅里只有平板电脑发出的微弱电子音和林杰指尖那规律到诡异的敲击声。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斜长的光斑,缓慢移动,无声地丈量着这凝固的时光。
忽然,沈烽滑动屏幕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的视线停留在一条关于某国际咖啡品牌推出新品的快讯上,一张配图是冒着热气的精致拉花咖啡。他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一个动作,一个念头,似乎早已融入骨髓,不需要思考。
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看向江妍,而是落在她面前空无一物的桌面上,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不容置疑的平稳,如同在对着空气下达命令:
“咖啡。”
指令清晰。目标:咖啡。位置:江妍面前。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主位上的江妍动了。
她的头极其轻微地转向沈烽的方向,灰白的瞳孔空洞地“注视”着他发声的位置。然后,她站起身。动作流畅却毫无生气,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臂。她绕过宽大的座椅,赤足踩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无声地走向连接餐厅的开放式厨房。
她的脚步很稳,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却没有一丝属于“人”的韵律感。她精准地走到嵌入式的顶级咖啡机前。开机,取豆,研磨,装粉,压粉,启动。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到毫秒,流畅得如同经过无数次演练的工业机器人,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蒸汽喷出的嘶嘶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林杰的目光从自己的平板上抬了起来,镜片后的视线落在江妍操作咖啡机的背影上。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像是在观察一项早已熟悉的实验流程。指尖那规律的敲击,不知何时停止了。
很快,一杯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意式浓缩被放在精致的骨瓷杯碟里。江妍端起托盘,转身,走回长桌。她的目光平视前方,空洞的瞳孔里映不出任何影像。她将咖啡杯稳稳地放在沈烽刚才“指令”的位置——她自己的主位面前。
然后,她站在原地,双手自然垂落,恢复成待机状态。灰白的瞳孔重新“聚焦”在前方的虚空。
沈烽看着那杯放在江妍位置前的咖啡,又抬眼看了看如同精致雕塑般站在桌边的江妍。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线绷紧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极快掠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习惯后的麻木?还是每一次指令执行后更深一层的刺痛?最终,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重新低下头,手指继续在冰冷的平板屏幕上无意义地滑动。他没有去动那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