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他用理智和时间强行压抑、尘封在记忆最深处角落的碎片,此刻在这万籁俱寂的独处时刻。
挣脱了白日的束缚,变得异常清晰、鲜活,甚至带着当年那股子泥土的腥甜气和汗水的气息,蛮横地闯入他的脑海。
他仿佛能再次真切地闻到——黔西北山地夏日暴雨过后,那混合着腐殖质、青草和被阳光蒸腾起的泥土所特有的、带着生命力的腥甜气息。
能感受到——站在七小河瀑布下方,那亿万吨水流从悬崖顶端奔腾跃下时,激起漫天水雾,扑在脸上、手臂上那冰凉的、细密如针的触感。
以及那轰鸣巨响不仅震动着耳膜,更仿佛直接敲打在心脏上的悸动;能听到——
当年勘探九洞天那庞大幽深、钟乳石林立的的地下溶洞时,厚重的登山靴踩在万年沉积的、潮湿滑腻的砾石滩上,发出的“沙沙”声响。
以及在那近乎绝对的黑暗中,彼此因为紧张或兴奋而变得粗重清晰的呼吸声。
还有手电筒光束偶然划过,照亮某处鬼斧神工的奇景时,大家按捺不住的、压低了声音的惊呼与赞叹……
这些纷至沓来的感官记忆里,不可避免地、丝丝缕缕地交织着徐一蔓那时而明亮如火、能点燃整个团队士气,时而又因为项目进展不顺或与他意见相左而骤然阴沉、倔强敏感的身影。
他们曾在那片贫瘠却充满希望的土地上,为了一个被外人视为“异想天开”的共同理想(至少,他曾经无比坚信那是共同的)。
挥洒着似乎无穷无尽的汗水与青春,度过了一段几乎是不眠不休、燃烧着原始激情与纯粹希望的岁月。
那些日夜,充满了粗糙的真实感,也充满了……某种近乎愚蠢却无比珍贵的浪漫。
然而,这短暂的、带着暖意的回溯,如同被阳光突然照射到的冰雪,迅速消融,被后来更加复杂、更加冷酷无情的现实所覆盖、冻结。
那些无休止的争吵、日益尖锐的理念分歧、徐一蔓逐渐显露的控制欲以及那一次近乎致命的、来自最信任之人的背叛……
画面陡然切换,色彩从明亮的暖黄变为冰冷的铁灰。
最终,定格在他孤身一人,拖着装满挫败与伤痕的行李箱,在迪拜机场熙攘人流中。
回望那熟悉国度最后一眼的场景,那颗曾经炽热的心,已在胸腔里冷却、凝固,包裹上一层坚硬的壳。
苏景明微微晃了晃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似乎想通过这个物理动作,将脑海中这些无用的、软弱的感伤像抖落灰尘一样彻底甩出去。
他转身,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向房间一角的迷你吧台。
吧台由整块的黑胡桃木打造,上面摆放着各式晶莹剔透的水晶玻璃杯和若干小瓶装的顶级酒水。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标签,最终落在了一瓶标示着单一麦芽产区的威士忌上。
他取过一个厚重的方形威士忌杯,没有加冰——他需要最直接、最强烈的刺激。
琥珀色的液体从瓶口倾泻而出,在杯中轻轻晃荡,挂壁缓慢。
散发出醇厚、复杂而略带烟熏泥煤的独特气息,这气味本身就像是一段陈年的、带着苦涩底色的往事。
他抿了一口,没有急于咽下,而是让那灼热而富有层次感的液体在口腔内稍作停留。
感受着它所带来的轻微刺麻感,然后才任由它沿着喉咙一路燃烧下去,仿佛要将胸中那股郁结之气也一并点燃、焚尽。
他需要这种物理上的、明确的刺激,来压制、或者说,来对抗精神世界里那些不受控制翻涌而来的纷乱思绪。
就在这时,一个与徐一蔓的明媚、敏感、激烈截然不同的身影,随着那口威士忌带来的暖意,悄然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江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