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喧嚣与暗流,如同被厚重宫墙隔绝开的两个世界。当霍云在皇权的漩涡中勉力周旋,当秦桧一党在阴暗处编织毒网时,远在北境落鹰涧的那间简陋屋舍内,时间仿佛凝滞在一种压抑的平静之中。
药香苦涩,混杂着冬日空气里清冷的寒意,弥漫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李文渊躺在硬板床上,身上盖着不算厚实的棉被,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窝深陷,唇上不见半分血色。他的呼吸极其微弱,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只有偶尔因噩梦或身体痛苦而引起的、细微不可察的抽搐,证明着这具躯壳内尚存一丝生机。
苏小婉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眼圈泛着淡淡的青黑,显是连日照料不曾好好安眠。她手中拿着一块温热的湿布,动作轻柔地擦拭着李文渊额角渗出的虚汗,目光始终落在他那张失去往日神采、甚至带着几分脆弱的脸庞上,眸底深处是化不开的忧虑与心疼。
屋外传来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调整呼吸,然后才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霍云走了进来。
他已换下那身象征无上荣光的侯爵常服与将军铠甲,只着一袭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墨色斗篷,风尘仆仆。从京城到落鹰涧,他几乎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将所有的庆典、试探与阴谋都暂时抛在了身后。此刻,他那张惯于冷峻的面容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愧疚与急切。
他的目光越过苏小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床上那个沉寂的身影。脚步不由得放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走到床前,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笼罩在李文渊身上。
“他……怎么样了?”霍云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干涩,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小婉抬起头,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也有更深的黯然。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喂进去的药,大半都流了出来……气息一直很弱。”她顿了顿,补充道,“军医来看过几次,只说……只能看天意,和他自己的造化。”
“天意……”霍云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弧度。若真有天意,为何要让这搅动风云、以那般惊世骇俗的方式挽救危局的人,落得如此下场?他缓缓在床沿坐下,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李文渊脸上。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李文渊那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霍云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涌起龙城上空的景象——那遮天蔽日的钢铁巨鸟,那顶天立地的光甲巨人,那冰冷无情的倒计时,以及后来那无边无沿、沉默矗立的百万雄师,还有那首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雄壮乐曲……每一个画面,每一个音符,都如同昨日般清晰。
而这所有奇迹的背后,是眼前这个人,以燃烧生命为代价,强行催动那“不靠谱”的系统,换来的。
是他,在绝境中,给了自己破局的“势”。
是他,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奠定了北境的大胜,促成了那城下之盟。
可如今,功成名就、加官进爵的是他霍云,受万民拥戴、享无尽风光的也是他霍云。而真正的功臣,却像一盏耗尽了灯油的残灯,躺在这偏僻寒冷的边塞,生死未卜,无人问津。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他霍云一生顶天立地,自问无愧于天地君亲师,无愧于麾下将士,更无愧于手中之剑。可唯独面对眼前这个人,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亏欠。
这份情,太重了。重到让他觉得,那些所谓的侯爵之位、上将军之权,在此刻都显得轻飘飘的,毫无意义。
他伸出手,想要碰触一下李文渊那冰凉的手腕,却在即将触及时又猛地顿住,手指蜷缩,缓缓收回。他怕自己的手太过粗糙,带着边关的寒气与血腥,会惊扰了这份脆弱的平静。
“文渊……”他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恳求的意味,“你能听到吗?”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的阴影,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
霍云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站起身,后退两步,在苏小婉有些惊愕的目光中,对着床榻,对着那个昏迷不醒的人,缓缓地、却是极其郑重地,单膝跪了下去!
甲胄已卸,但这一跪,依旧带着千钧之力,带着边军统帅的尊严与承诺。
“霍云……”苏小婉轻呼一声,想要阻止,却被霍云抬手示意打断。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如同磐石,声音沉凝,一字一句,清晰地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