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勇靠在他身边的一块巨石上,胸口剧烈起伏,像是一头累坏了的老牛,他的钢刀斜插在地上,成了支撑他不倒的唯一依靠,刀身已经卷了刃,上面还挂着碎肉和毛发。他嘴角却挂着一丝疲惫的笑意,对杨森说:“总司令,小鬼子……被咱们打退了……”
王二柱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怀里依旧紧紧抱着赵德胜的步枪,那最后一发子弹,他终究还是没舍得用,他觉得留着,或许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派上用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虎口已经震裂,渗着血,却感觉不到疼,只是麻木。
27集团军的指挥部设在一处凹进去的岩壁下,几块被炸得半残的木板勉强搭起个顶,挡不住多少风雨,岩壁上不断有湿冷的水珠渗下来,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地上铺着层干草,被雨水浸得发潮,散着股霉味。
杨森黑着脸坐在最里面的一块大石头上,石头被他坐得光滑,此刻却透着彻骨的寒意。他手里攥着杆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烟杆是老家带来的楠木做的,被摩挲得油光发亮,此刻却被他捏得指节泛白。
一口接一口的浓烟从他嘴里喷出来,混着洞外飘进来的硝烟味,呛得人嗓子发紧,他却像是毫无知觉,只定定地望着洞口,那里能看到雨幕中隐约晃动的人影,是来回巡逻的哨兵。
“咳咳……”烟袋锅里的烟丝燃尽了,他用粗糙的拇指按了按,又从怀里摸出烟荷包,抖着手往里填烟丝,动作有些迟缓,指缝间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泥和血渍。
就在这时,洞口的布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带着血腥味的冷风卷了进来。一个川军士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的军装被血浸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断了,脸上全是污泥和血污,只有眼睛还睁着,透着股濒死的亮。
“总司令……”他刚喊出三个字,脚下一个踉跄,重重地扑倒在杨森跟前的泥地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溅起一片泥水。
杨森猛地攥紧了烟袋,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地上的人。
那通讯员趴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嗬嗬”声。他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着杨森,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第七……第七防线的二连……完了……”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像针一样扎在每个人心上,“连长张少君……和剩下的……二十名弟兄……都……战死了……”
说完这句话,他的头猛地一歪,最后一口气终于没接上来,眼睛却还大大地睁着,像是还在望着第七防线的方向,瞳孔里映着洞顶漏下的一点微光,凝固着无尽的不甘。
杨森沉默地看着他,烟袋锅上的火星已经熄灭了。他缓缓伸出右手,那只握过枪、挥过刀、指挥过千军万马的手,此刻却异常轻柔,轻轻覆在通讯员圆睁的眼睛上,缓缓向下一抹。
“安息吧。”他的声音低沉得像山涧里的石头,听不出情绪,只有指尖微微的颤抖泄露了什么。
他收回手,转身看向站在一旁的参谋长周成虎。周成虎脸色惨白,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被杨森的眼神止住了。
“第七防线守不住了,”杨森开口,声音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让剩下的弟兄撤下来,别做无谓的牺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洞外依旧没有停歇的雨,像是穿透了层层雨幕,落在了更前方的第八防线,那里的弟兄此刻或许正紧握着武器,等待着下一场厮杀。
“告诉第八防线的张团长,”杨森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我不管他用什么法子,拼光最后一个人也好,用人头堆成人墙也罢,第八防线,必须给我死守十天!十天!少一天,提头来见!”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震得岩壁上又落下几块碎石,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洞外的雨声似乎都被这股气势压下去了几分,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和烟袋锅里重新燃起的、忽明忽暗的火星。
就在这时,残阳忽然从西边的云缝里钻了出来,金色的光芒穿透云层,洒在尸横遍野的石阵上,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血色。石头是红的,尸体是红的,弟兄们脸上的血污,在夕阳下也泛着暗红的光,连天上的云彩,都像是被血染红了一般。
杨森望着第十道防线的尽头,那里,离三峡的入口只有一步之遥,跨过去,便是通往宜昌的坦途。他忽然想起了刘湘那句话:“用我等的血,换来国家的生存。”以前只觉得沉重,此刻,才真正掂量出这话里那千钧的重量,那是用无数生命铺就的希望啊,每一个倒下的弟兄,都化作了这希望路上的一块基石。
“十四天了。”杨森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还有二十六天……咱们得守住……”
王二柱忽然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陈大勇,指着远处的江面,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大勇哥,你看……那是不是船?”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长江江面上,似乎有几艘船影正逆流而上,破开浑浊的江水,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水痕。那不是民生公司那些抢运物资的货轮,船身似乎更大些,桅杆上隐约飘着旗帜,在夕阳的映照下,那旗帜的颜色格外醒目,像是……青天白日旗?王二柱使劲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眼花了,或者是太累了出现了幻觉。
杨森也眯起了眼睛,紧紧盯着那些越来越近的船影,原本疲惫不堪的眼神里,忽然迸发出一丝光亮,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或许,刘湘的增援,真的要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佝偻的腰板,望向那越来越清晰的船影,心中重新燃起了一丝火焰。只要有增援,他们就能再守下去,守到宜昌安全,守到胜利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