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首旧歌的涟漪(2 / 2)

她的头低垂着,几缕墨黑色的碎发从原本一丝不苟束在耳后的发髻中滑落,凌乱地遮住了她的侧脸,投下破碎的阴影。

但沈砚能清晰地看到,她瘦削的、一直在理性禁锢下保持平直的肩膀,此刻正在轻微地、急促地、不受控制地耸动。那不是悲伤时的抽噎,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源于灵魂核心被强行撼动后产生的、剧烈的生理性战栗。仿佛她体内某个常年冰封的精密仪器,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块,引发了毁灭性的连锁反应。

屏幕上的数据,彻底疯了。

心率曲线从平稳的48瞬间拉出一道近乎垂直的陡坡,飙升至110以上,并且像脱缰的野马,在高位剧烈地、无规律地起伏跳跃,完全脱离了系统设定的任何正常模式。皮电反应曲线不再是之前那些可以被忽略的微小凸起,而是变成了一道道陡峭上升、毫无规律可言的锯齿状高峰,数值轻而易举地突破了系统为“静息状态”设定的黄色预警阈值,直逼红色警报区。脑波监测图上,代表理性与平静的a波几乎被彻底碾碎,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剧烈混乱的、代表高度警觉和情绪激荡的β波,甚至出现了罕见的、与强烈情感体验、记忆闪回和潜意识涌动相关的θ波和δ波,它们交织成一团狂暴的、无法解读的乱麻。

刺耳的、代表最高级别异常的电子警报声尖锐地响起,控制台主屏幕被刺目的红色覆盖,【情感波动严重超限!理性架构濒临崩溃!建议立即介入!】的字样疯狂闪烁,像垂死者的最后挣扎。

沈砚的心脏几乎跳到喉咙口,但他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操作,以高级共情师的权限,强行压制了刺耳的音频警报,迅速切断了观察室的实时生理数据对外传输通道,只保留了本地存储记录——这些,他事后可以“处理”。他的手心瞬间被冰冷的汗水浸透,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成功了。他确实在她死寂的内心投下了一颗巨石。

但也或许……他释放出了某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怪物,闯下了无法挽回的大祸。

就在这死寂与数据风暴中心的诡异平衡点,观察室里,云笙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泪水,没有扭曲的、可以被系统轻易归类识别的表情。但那双一直以来如同覆盖着永冻冰层的死水般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冰层瞬间汽化,底下翻滚着一种极度痛苦与极度……渴望交织在一起的、原始而炽热的光芒,几乎要灼伤窥视者的视网膜。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失去血色的唇瓣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想呼喊,想跟随那段早已消失、却仿佛仍在灵魂深处震响的原始旋律放声歌唱,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一个清晰的音节。只有喉咙深处,泄露出一种极其轻微的、被强行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在濒死时发出的、破碎的呜咽。

那不再是承载他人痛苦的、被动而无感的共振。

那是**她**的波动。属于云笙自己的,被那首粗糙、鲜活、充满未经驯化情感的旧歌,强行从意识最深处、从被理性牢笼冰封的核心区域里,野蛮唤醒的、剧烈而无法自控的情感海啸。是她被剥夺、被压抑、被遗忘的“自我”,在发出第一声嘶哑的呐喊。

她看着前方的虚空,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某种……破碎的、闪耀着刺痛光芒的 regnition(认知),仿佛透过这纯白的、令人窒息的墙壁,看到了一个早已被遗忘的、色彩斑斓的、属于她自己的、前世的世界。

几秒钟后,如同潮水涨到最高点后必然的退却,那剧烈的、几乎要冲破她躯壳的生理反应开始以一种不自然的速度迅速回落。心率曲线像断了线的风筝般陡然下跌,皮电反应高峰被强行抚平,混乱的脑波被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力量强行梳理、压制,重新趋向于某种被严格约束的“平静”。仿佛她体内某种根植于系统驯化的、强大的自动抑制机制,在短暂的宕机后,重新启动了,并开始以更高的功率运转,强行将那挣脱牢笼的猛兽,再次拖回黑暗的深渊。

她重新低下了头,肩膀停止了耸动,死死攥紧的双手缓缓地、带着某种滞涩感松开了,再次以一种近乎刻板的姿态,交叠着放回膝盖上。除了略微凌乱的发丝,残留着一丝不正常潮红的耳根,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她的、微弱而独特的生物电场扰动之外,她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安静的、完美的、毫无波澜的样本739。

但沈砚知道,不一样了。绝对不一样了。

那首旧歌的涟漪,已经在她死寂的内心最深处扩散开来,搅动了沉积多年的淤泥,唤醒了沉睡的亡灵。冰面已经裂开,即使表面上再次被强行冻结,那深入骨髓的裂痕却已无法抹去,并且在黑暗的冰层下,正悄然生长。

他迅速而隐蔽地清理了所有非常规的操作记录,覆盖了数据流的异常节点,然后转向仍在嘀咕着检查线路的老陈,用一种混合着懊恼和庆幸的语气解释道:“应该是瞬时电流冲击导致的设备异常和信号串扰,底层线路老化的问题。我已经处理了,系统恢复了。这段意外音频……需要写入正式的事件报告吗?”

老陈皱着眉,摆了摆手,脸上带着一种技术人员对行政流程惯有的不耐烦:“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段噪声干扰。记录进日常维护日志,注明‘疑似设备老化导致瞬时音频干扰’就行了。别给自己找麻烦。”

沈砚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目光却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观察室。

云笙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像那段野蛮而鲜活的音乐从未闯入过这个绝对理性的空间。

但沈砚仿佛能听到,在那片重新归于死寂的、完美的表象之下,冰层内部持续不断的、细微而清晰的碎裂声,正如同命运的鼓点,连绵不绝,预示着某种不可逆转的崩解的开始。

而与此同时,在矫正中心顶层,那间绝对寂静、只有数据流无声流淌的首席分析官办公室里。陆清玄面前的一个次级监控屏上,代表样本739数据流的一个异常峰值警报,虽然被沈砚以权限及时拦截了主要通知通道,却依旧因为其瞬间的强度,在系统的底层日志里,留下了一个极其微小、几乎被自动过滤算法忽略的、如同幽灵般的……记录残影。

陆清玄深邃如古井的目光,在那几乎不存在的残影上,停留了远超过处理寻常信息所需的千分之一秒。他覆盖在冰冷金属桌面上的、修长而稳定的右手,食指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表面上,再次轻轻敲击了一下。

嗒。

一声轻响,在绝对寂静的办公室里,清晰得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