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所有情感波动都被量化评估,
>高分者享有特权,低分者被强制“情感矫正”。
>我一直努力维持高分,直到系统判定:
>“我对我临终妻子的悲伤超出了理性阈值”。
>为了逃避降级和矫正,我不得不在妻子最后的日子里,
>对着她练习冷漠与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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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如果那还能被称为晨曦的话,灰白、均匀、毫无暖意地泼洒进客厅,照亮了空气中缓慢浮沉的、绝对符合健康标准的微尘。李维站在房间中央,如同每日清晨的仪式,等待着。
手腕上的银色终端轻轻震动,冰凉的触感紧贴着皮肤。
【理性评分更新:9.2。情绪曲线稳定,波动阈值低于0.3%。社会贡献值预估:+5.7。状态:优良。保持。】
一行行简洁的数据流过微小的光屏,也流过他的视网膜神经。9.2。一个足够高的分数,意味着更优质的配给,更宽敞的居住权限,以及,更重要的——远离“情感矫正中心”那扇银白色、无声无息的大门。他嘴角的肌肉群按照“面部表情管理指南-积极维系篇”的标准参数,微微牵动,形成一个无可挑剔的、代表着满足与理性的微笑。尽管,驱动这微笑的内在过程,只是一串对评分结果的确认指令。
他的目光掠过终端,落在墙壁内嵌的显示屏上。那里,妻子的生命体征数据正以同样冷静的曲线和数字流淌。心率:47。血氧饱和度:89%。器官衰竭指数:78.3%。所有指标都在指向那个系统早已计算好的、精确到小时分钟的终点。旁边,一行加粗的红色小字无声闪烁:【关联人情感监测:对目标(编号:734,姓名:林薇)的临终情绪依附度持续升高,阈值预警:78%\/100%。请关联人李维加强情绪管控,避免非理性耗散。】
红色的警告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试图维持平静的思维核心。非理性耗散。他们是这样定义对相伴二十载、即将永诀妻子的悲伤的。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经过住宅过滤系统,带着一种标准化的、毫无特征的清新。他走向妻子的房间。
门无声滑开。药水的味道更浓了些,混合着一种生命缓慢流逝特有的、微弱的酸气。林薇躺在洁白的床单里,瘦得几乎只剩下一个轮廓。阳光(如果那也能算阳光)照在她凹陷的脸颊上,皮肤薄得像一层被岁月和病痛磨损的纸。
她醒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眼神有些涣散,但在听到他脚步声时,微微转动了一下。
李维走到床边,坐下。动作标准,距离恰当。他伸出手,握住她枯瘦的手指,指尖冰凉。他的掌心按照规定应该保持的温度,温暖干燥。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问,声音平稳,音调控制在“关怀-理性”的推荐区间内。
林薇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丝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还好……”
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看穿的探寻。李维感到面部肌肉有一瞬间的僵硬,他立刻调动控制单元,强化了那个微笑。不能垮。绝对不能垮。终端在手腕上沉默着,但它无处不在的监测网络,正分析着他的微表情、声波震颤、皮电反应,甚至瞳孔的收缩。
“系统……今天的评分……”她轻声问,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9.2。”他回答,声音里适时注入一丝符合“适度自豪”参数的轻微上扬,“很好。”
林薇看着他,看着他那完美无瑕的微笑,眼底深处那点微弱的光,似乎又黯淡了几分。她慢慢闭上了眼睛,胸口微弱的起伏显得更加艰难。
李维维持着握手的姿势,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内心却是一片兵荒马乱。大脑在疯狂地运算:微笑的弧度是否足够自然?握手的力度是否既传达了关心又不至于显得过度依恋?语气里有没有泄露出一丝一毫的颤抖?他感觉自己像一台过载的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外表却必须光洁如新,运行平稳。
他想起接到第一次正式警告的那天。终端刺耳的警报声,屏幕上鲜红的【理性阈值突破!关联人情感依附度超标!评分降至8.1!建议立即进行自我审视,若持续下滑,将触发强制矫正程序!】。8.1,一个危险的临界点。再往下,就是无尽的黑暗。他见过那些被强制矫正后回来的人,眼神空洞,表情漠然,对曾经热爱的一切无动于衷,像被抽走了灵魂的精巧人偶。他不能变成那样。他不能失去高分带来的“特权”,尤其是现在,他需要这些资源来维持林薇最后时刻的相对“舒适”。
恐惧,比悲伤更冰冷、更坚硬的恐惧,攫住了他。
从那天起,他开始了这场漫长而残酷的表演。在他的妻子,他此生最爱的人生命最后的旅程里,他必须对着她,反复练习冷漠,练习抽离,练习微笑。
此刻,林薇似乎睡着了,呼吸微弱。李维轻轻抽回手,动作僵硬地站起身。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一模一样、排列整齐的灰色建筑,街道上行人稀疏,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与他类似的、标准化的平静表情。这是一个完美的、高效的、没有“非理性”干扰的世界。
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牢笼。
他抬起手,想要揉一揉因为持续微笑而发酸的脸颊,却在动作做到一半时僵住。终端监测着一切。一个代表“疲惫”或“烦躁”的小动作,都可能被记录,被分析,成为扣分的依据。
他放下手,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叹息。是林薇。她没有睡着。
李维没有回头。他不敢。
他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那个正在一点点消逝的生命,面对着窗外那个冰冷完美的世界,脸上凝固着那个练习了千百次的、理性的微笑。
眼眶里,某种违背所有生理指标和系统禁令的温热液体,正顽固地、缓慢地积聚,试图冲破那严密的、由数据和恐惧构筑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