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穿透她试图构筑的脆弱壁垒,让苏茜无法抗拒。她犹豫了一下,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最终还是慢慢地,极其不情愿地,将藏在身后的左手伸了出来,摊开在他面前的灯光下。
原本白皙纤细的手,此刻又红又肿,像发酵过度的面团,指关节处破皮,渗着细微的血珠,几道划痕虽然不深,但在她细腻的、从未经历过风雨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如同精美瓷器上突兀的裂痕。
岩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沉默地放下匕首和绒布,那动作轻缓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他起身,走到那个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恒温储物柜前,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巧的、军绿色的金属医疗盒。他走回来,脚步沉稳,将医疗盒放在桌上,打开卡扣。
里面整齐得近乎苛刻地摆放着各种基础药品和敷料,没有一样多余,每一种都放在固定的位置,透着一种长期军旅生涯培养出的、简洁到极致的实用风格,与这屋子的破败形成鲜明对比。
他取出一小瓶喷雾式消毒液和一包独立包装的无菌棉签,用那双布满疤痕却异常稳定、仿佛永远不会颤抖的手,拧开瓶盖。
“可能会有点刺激。”他提醒了一句,声音依旧平淡得像是在描述天气。
下一刻,冰凉的消毒液均匀地喷洒在苏茜的伤口上,突如其来的、带着轻微刺痛感的凉意让她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岩的动作更快,他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搭在她的手腕上,力道不大,却像精密的机械锁一样,稳定而牢固,让她无法挣脱。
他并没有看她因疼痛而瞬间蹙起的眉头,也没有在意她细微的挣扎。只是垂着眼,用棉签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极其耐心地清理着她伤口周围的灰尘、油污和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他的动作熟练得惊人,每一个步骤都精准高效,仿佛这套流程已经在他生命中重复过千百遍,烙印成了肌肉记忆,带着一种近乎于冷酷的精准。
清理完毕,他将脏掉的棉签扔进桌下的回收口,然后又从医疗盒里拿出一小管透明的凝胶状药膏,挤出珍珠大小的一点,用指腹蘸取,均匀而轻柔地涂抹在她的红肿处和每一道细微的划痕上。药膏触感清凉,很快渗透皮肤,有效缓解了之前消毒带来的刺痛和伤口本身的火辣感。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有再说。没有问她为什么如此不爱惜自己,没有安慰“很快就好了”,也没有责备她的冲动和愚蠢。只有消毒液清冽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药膏带来持续的清凉触感,以及他手指偶尔不可避免接触到她皮肤时,传来的、属于金属、旧布和某种凛冽气息的、冰冷的温度。
苏茜怔怔地看着他低垂的眼睑,看着他专注得近乎漠然的神情,看着他脸上那道近在咫尺的、每一道扭曲都仿佛刻着往事的疤痕。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在她心中涌动,翻腾。恐惧依旧存在,像背景噪音一样盘踞不散,但此刻,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的安全感?或者说,是一种剥离了所有虚伪客套、利益算计后的、冰冷而坚硬的真实感,正悄然滋生。
他处理伤口的方式,和他这个人一样,直接,有效,不带任何多余情绪,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程序。
涂抹完药膏,岩松开了她的手腕,那冰冷的触感骤然消失。他将药品一丝不苟地收回医疗盒,盖好,放回储物柜的原位。然后,他重新坐回桌前,拿起那把匕首和绒布,继续之前被打断的擦拭工作,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集,只是时间长河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苏茜看着自己已经被妥善处理过的左手,那清凉的感觉透过皮肤,似乎也稍微冷却了她心中翻腾的混乱情绪。手上的伤依旧在,但那种被细心对待的感觉,陌生而突兀。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细微得像蚊蚋,几乎被自己的心跳声掩盖。
岩擦拭匕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专注的神情未有分毫改变,仿佛真的没有听见。
苏茜不再停留,像是逃离什么一般,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她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上。她举起自己的左手,在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得可怜的光线下仔细看着。
手上的红肿和伤痕被一层透明的药膏覆盖着,不再那么触目惊心。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消毒液和药膏的淡淡气味,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她抬起头,环顾着这个狭小、简陋、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的囚笼。透过那扇被封死一半的窗户,外面是灰岩星永恒不变的、病态的橘红色夜空,像一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片被遗弃的土地和土地上被遗弃的人。
这里是被放逐之地,是家族的弃子、联邦的笑柄、注定腐烂的流放所。
而门外,那个沉默寡言、面容狰狞、身份成谜、与这把匕首和旧医疗盒一样透着古老硝烟气息的男人,是她唯一的看守,是家族安排的监视者,也是……此刻,唯一一个会为她处理伤口的人。
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底,对未来的绝望也并未消散。但那个关于机甲运行的荒谬话语,以及刚才那短暂、冰冷、程序化却又实实在在的“治疗”,像两颗投入黑暗深渊中的石子。
它们没有带来光明,没有驱散寒冷,却让这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名为“不确定”的涟漪。
苏茜将涂满药膏、依旧带着些许凉意的左手轻轻贴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感受着那刺骨的凉意透过皮肤直达心底。她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诡异的橘红,许久,那空洞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迷茫之外的、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
**思索。**
岩……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的浮现,如同在荒芜的冻土上,挣扎着探出的第一株绿芽。它本身,就意味着某种坚固的东西,已经开始悄然松动,某种东西,正在死亡中,孕育着未知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