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可琼浆玉液入口,只剩下满嘴苦涩。他召来乐师演奏谢瑶华生前最爱的曲子,可那熟悉的旋律如今听来却无比刺耳,总是不合时宜地穿插进另一支舞的影子——那支不属于瑶华,带着江南韵味和诀别意味的祈福舞。
他开始失眠,每每闭上眼,就是柳云漪最后倒下的身影,和她那双曾经只会盛满恐惧、后来却变得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他,无声地拷问。
周管家送来的调查结果千篇一律:毫无进展。每一次禀报,都像是在萧煜心头的焦躁上再添一把干柴。他甚至开始怀疑周管家是否办事不力,是否暗中隐瞒了什么,几次三番厉声斥责,让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也日渐憔悴,胆战心惊。
这一日,午后闷雷滚动,眼看一场暴雨将至。萧煜鬼使神差地,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走进了柳云漪曾经居住的院落。
这里早已人去楼空,负责打扫的侍女也只是例行公事,院中透着一股无人居住的清冷。曾经精心打理的花草因疏于照料而显得有些凌乱,那株她日日相对的枯梅,在灰暗的天色下更显颓败。
他推开正房的门,灰尘在从门缝透入的光柱中飞舞。房间里的布置依旧保持着原样,华丽却空洞。梳妆台上,那些他赏赐下来的、价值不菲的金银珠翠原封不动地放着,蒙着一层薄灰。衣柜里,挂满了按照谢瑶华喜好定制的华服,一件件,如同没有灵魂的躯壳。
这里,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属于“柳云漪”本身的痕迹。她就像一个被强行塞进华丽戏服的偶人,按照他设定的剧本,演完了她短暂而压抑的一生。
萧煜胸口堵得发慌,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憋闷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转身,想立刻离开这个让他极度不适的地方。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脚步却被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矮柜绊了一下。柜门因震动弹开了一条缝隙。
他本不欲理会,目光却无意中瞥见缝隙里似乎有一抹与周围华贵陈设格格不入的、极其素雅的淡青色。
鬼使神差地,他停住脚步,蹲下身,拉开了那个矮柜。
柜子里很空,只放着几件叠放整齐的、料子普通的旧衣裙,看样式和质地,绝非王府之物,更像是民间寻常女子所穿。在这些旧衣物上面,放着一个扁平的、用普通桐木制成的盒子。
萧煜皱紧眉头,拿起木盒。盒子没有上锁,他轻易地打开了。
里面没有珠宝,没有情笺,只有几样微不足道的小物件。
一束早已干枯、颜色发暗的桂花,被一根红绳小心翼翼地系着,依稀还能闻到一丝极淡的、残存的甜香。
几片压得平整的、江南常见的红叶。
还有一方素白的绢帕,帕角用细密的针脚,绣着一簇极小的、迎风摇曳的兰草。那兰草绣得并不十分精致,却透着一种生动的、不屈的韧性。
在这些东西一本坊间流传的、再普通不过的《江南风物志》。
他随手翻开书页,里面并没有批注,只是在记载着江南四季景致、民俗节庆的地方,被人用指甲,轻轻地、反复地划下过痕迹。尤其是在描述春日踏青、秋日赏桂、以及那些关于“家”、“团圆”字眼的段落旁,那指甲的划痕尤为深刻,几乎要透破纸背。
萧煜的手指僵住了。
他仿佛能看到,在无数个他被对瑶华的思念折磨、或是因朝务繁忙而忽略她的深夜里,那个被他视作影子的女子,是如何独自蜷缩在这冰冷的宫殿一角,就着昏黄的灯火,摩挲着这些来自故乡的、微不足道的念想,是如何透过这书本上枯燥的文字,去遥望那片她再也回不去的山水,去咀嚼那份她再也无法拥有的、属于平凡人家的温暖。
那束干枯的桂花,那几片江南的红叶,那方绣着兰草的帕子……这一切,都与谢瑶华无关。谢瑶华爱的是冷艳的梅花,是高雅的琴棋书画,绝不是这些带着泥土气息和烟火味的、属于“柳云漪”自己的东西。
他一直以为她是一张白纸,任由他涂抹上瑶华的色彩。
可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这张纸上,原来早就写满了属于她自己的、细小而坚韧的字迹。只是他从未低头,从未愿意去看一眼。
那些被他斥为“庸俗”、“上不得台面”的江南口音,那些她偶尔流露出的、对平凡生活的向往,那些她藏在眼底、不敢让他看到的委屈和渴望……原来,从来都不是伪装,而是她最真实的样子。
他碾碎的,不仅仅是一个替身。
他碾碎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自己喜怒哀乐、有着故乡和期盼的女子。
“砰!”
木盒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干枯的桂花散落出来,那本《江南风物志》也摊开在地上,露出里面被指甲划得密密麻麻的页面。
萧煜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冰冷的门框,才勉强站稳。一股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悔恨,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脏,比得知瑶华死讯时,更加刺痛,更加难以忍受。
瑶华的死,是命运无常,是意外,他可以将所有痛苦转化为偏执的思念和愤怒。
可柳云漪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日复一日的冷漠、苛责、精神摧残,将她逼上了绝路!甚至她的逃离,都是对他暴政最无声、却也最响亮的控诉!
他一直活在自己构建的、对瑶华的深情幻梦里,用折磨一个无辜女子来证明自己的“忠诚”和“痛苦”。如今梦醒了,他才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由偏执和残忍构筑的废墟上,双手沾满了看不见的血污。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棂和屋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要冲刷尽这世间的所有污浊与罪恶。
萧煜颓然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框,望着散落一地的、属于柳云漪的微小世界,第一次,在这个华丽而冰冷的王府里,流下了滚烫的、名为追悔的泪水。
可惜,太迟了。
雨下得再大,也洗不净他心头的尘埃,更唤不回那个早已远在江南烟雨中,获得新生的灵魂。
王府依旧华丽,却从内里,开始腐朽。而那迟来的追悔,将如同这连绵的阴雨,漫长而潮湿,浸透他此后每一个孤寂的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