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看着脸色铁青、眼神惊疑不定的父母,用一种混不吝的、仿佛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的口吻,清晰而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妹、妹,我、管。”
六个字。
没有慷慨激昂,没有据理力争,没有孝道伦理的拉扯,甚至带着点他固有的不耐烦和霸道。
但这六个字,却像一道无声却威力巨大的惊雷,在这个压抑狭小、常年被吼叫和抱怨充斥的空间里轰然炸响。又像一把沉重而锋利的铁锹,狠狠地掘开了这个家庭固化已久的、扭曲的权力土壤。
林建国和李桂芳彻底愣住了,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他们张着嘴,眼睛瞪得老大,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儿子。他们预想过林砚可能会被吵醒,然后不耐烦地吼两句“别吵了”,或者干脆视而不见地溜出门,甚至可能趁机火上浇油……但他们的大脑从未处理过眼前这种状况——他会站出来,用这样一种平静却无比强硬的态度,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妹妹,我管。”
这不仅仅是一句声明,更是一种界限的划分,一种所有权的宣告。他从家庭这个模糊而暴力的、将每个成员都视为情绪宣泄桶和责任转嫁对象的混沌体系中,单独将“林小雨”这个人,清晰地剥离出来,划归到了他自己的名下,他的庇护之下。这是一种粗暴的、不讲道理的,却也因此而无比直接的、不容辩驳的袒护。
林小雨在哥哥身后,猛地抬起了头,泪水还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断滚落,沾湿了衣襟。她看着哥哥那不算宽阔,甚至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瘦削的背影,此刻在她的眼中,却像一座骤然拔地而起的、沉默而坚固的山峦,挡在了她和所有能伤害她的狂风暴雨之间。那只在巷口抓住她手腕的力量感,此刻以一种更庞大、更无形、更令人心安的方式,将她完全笼罩了起来。
“被袒护”。
这三个字带着滚烫的温度,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深刻地烙在了她冰冷已久的心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震惊、茫然无措、深入骨髓的酸楚和一丝微弱却尖锐得让她想放声大哭的委屈的情绪,如同积蓄了太久终于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一直以来的忍耐、伪装和所有的心理防线。
“呜……呜呜……”她再也忍不住,发出了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带着剧烈抽噎的呜咽声,不是之前那种纯粹恐惧的哭泣,而是带着某种复杂情绪的宣泄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悄然萌生的依赖感?
林砚(沈砚)没有回头去看林小雨的反应。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那细微的、情绪彻底崩溃的哭声,这在他预料之中,也是他想要的效果之一——情绪的宣泄是治愈的开始。他依旧维持着面对父母的姿态,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这事就这么定了,没什么好商量”的理所当然,仿佛他刚才只是宣布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家事。
林建国和李桂芳面面相觑,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惊愕、困惑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尴尬与恼怒。儿子的转变太过突兀和彻底,这强硬的态度完全超出了他们熟悉的剧本,让他们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仿佛拳头打在了空处。继续发作?似乎在这个突然变得陌生且气场强硬的儿子面前,有些使不上力,而且那句“我管”像一道无形的屏障,让他们难以逾越。就此罢休?面子上又下不来台,作为家长的权威受到了赤裸裸的挑战。
最终,林建国重重地、带着泄愤意味地“哼”了一声,狠狠瞪了林砚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恼怒、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退缩?他又剐了躲在林砚身后哭泣的林小雨一下,骂骂咧咧地转身走回了客厅,一屁股坐在破旧的沙发上,发出“嘎吱”一声痛苦的呻吟,拿起桌上的旧报纸(干的)胡乱翻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反了天了!一个个的!翅膀都硬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生你们!”
李桂芳脸色难看地张了张嘴,想再数落几句,找回点场子,但在林砚那平静无波却暗含压力、仿佛能看穿她所有虚张声势的目光注视下,最终还是把已经到了嘴边的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悻悻地跟着丈夫离开厨房,嘴里不甘心地嘟囔着:“行,你管!你最好能管好她!别让她再丢人现眼!考不上高中趁早去打工,别在家里白吃白喝!”她的背影,带着一种强撑的、色厉内荏的狼狈。
厨房门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骤然消失,只剩下林砚,和他身后依旧在低声啜泣、肩膀不断耸动的林小雨。
喧嚣散去,只有老旧冰箱压缩机工作的单调嗡嗡声,以及女孩压抑却无法止住的哭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林砚这才缓缓转过身,看向林小雨。
她哭得毫无形象可言,眼睛肿得像核桃,鼻子通红,脸上泪水和鼻涕糊成一团,校服领口湿了一大片。但那双总是习惯性低垂、躲闪、充满了不安和怯懦的眼睛,此刻却睁得大大的,透过朦胧的泪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里面充满了各种激烈碰撞、无法分辨的情绪——震惊、迷茫、委屈、一丝不敢置信的希冀,还有深深的依赖。
林砚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既没有温柔的安慰,也没有因为她哭得狼狈而流露出嫌弃。他皱了皱眉,似乎对她这哭哭啼啼、没完没了的样子很不耐烦,语气硬邦邦地开口,说出的却是与眼前情绪崩溃场景毫不相干的话:
“还愣着?米还煮不煮了?想饿死?”
依旧是命令式的,带着他特有的、仿佛永远不会改变的粗鲁。
但这一次,林小雨清晰地听出了不同。
那粗暴的语气外壳下,包裹的不再是冰冷的无视或厌烦,而是……一种笨拙的、试图打破僵局的转移话题,一种试图让一切回归“正常”轨道的尝试,甚至可能是一种他独有的、别扭的关心。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哭,没有安慰她“别哭了”,也没有指责她“惹父母生气”,只是用最“林砚”的方式,告诉她眼下最实际该做的事情——做饭,吃饭。
这反而奇异地安抚了她剧烈波动、几乎要失控的情绪。这种“正常”的指令,像一根抛向在情绪浪潮中溺水她的绳索。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结果因为哭得太厉害,打了个响亮的嗝。她抬起胳膊,用早已湿透的校服袖子更加胡乱地擦了一把脸,结果把眼泪、鼻涕和灰尘糊得满脸都是,整张脸看起来像只滑稽又可怜的花猫。
她看着哥哥,喉咙里还哽咽着,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在下一个无比坚定的决心。然后,她转过身,重新拿起掉落在水池边的米勺,蹲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抹布,打开水龙头——这次,她格外小心地避开了那个松动的锅耳和任何可能引发麻烦的地方——开始清理洒落的粥米,然后继续之前被打断的、准备晚餐的工作。
只是那动作,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恐惧和僵硬,虽然依旧带着哭过后的细微抽噎和肩膀的抖动,但她的脊背,却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微微地、不易察觉地挺直了一些。那只被烫红的手指在接触到冷水时传来刺痛,她却咬着牙,没有吭声。
林砚看着她笨拙却异常努力地恢复“正常”、收拾残局的背影,什么也没说,既没有帮忙,也没有再指责。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几秒,然后转身,依旧晃悠着那双破拖鞋,踢踢踏踏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将外界的一切再次隔绝。
门内,沈砚(林砚)靠在门板上,脸上那副混不吝的、不耐烦的表情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影帝沈砚的、冷静到了极致的审视和评估。他微微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回放着刚才的每一帧画面——父母的反应,林小雨的情绪转折点,自己每一个动作和每一句话的效果。
“家的壁垒……”他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属于导演看到镜头按预期完成时的满意弧度。
第一道裂缝,已经由他亲手凿开。他用最符合“林砚”身份的方式,精准地介入,为那个长期被风雨侵袭的女孩,建立起了一道简陋却实实在在的、名为“哥哥”的保护墙。效果初步显现,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被袒护”是什么滋味,尽管这袒护带着棱角,包裹在粗鲁之中。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家庭的坚冰非一日之寒,要彻底融化它,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需要持续的、恰到好处的温度,需要更多类似的、甚至是更强烈的冲击。他需要精心设计接下来的每一场“戏”,每一个“镜头”。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没有多少星光的夜色,和远处那一片片冷漠的、属于别人的温暖灯火。属于“路人甲”林小雨的救赎剧本,第一幕“闯入与破冰”正在他的主导下稳步推进。而演员沈砚,已经彻底沉浸于“林砚”这个角色,并开始享受这种在微观世界中,用演技扭转命运、修补灵魂的挑战。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冷漠地闪烁着,诉说着与这个破败角落无关的繁华。但在这间弥漫着廉价烟火气和淡淡霉味的屋子里,一颗曾经冰冷绝望、几乎停止跳动的心,因为一道蛮横闯入的、带着粗粝棱角却真实无比的光,开始微弱地、艰难地、伴随着疼痛和困惑,重新尝试着,一下,又一下,更加用力地跳动。而那道光的影子,已经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