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府大堂,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份压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阴霾。宋麟高居主位,绯色官袍下气息沉凝如渊。丁崇居左监审,面色端肃。堂下,披枷带锁的陈瑄,如同风中残烛,在死亡的威压下剧烈颤抖,那浑浊的眼神里却翻滚着最后一丝不甘与疯狂的算计。
宋麟将那份从密室石台上取得的、泛黄发脆的太医院秘档残页重重拍在案上!烛火跳跃下,“金凤涎香露”、“千丝缠绕”、“酷似太子殿下薨逝之状”几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刺痛了所有人的神经!“陈瑄!”宋麟的声音如同寒冬的罡风,冰冷刺骨,直抵灵魂,“这上面的东西,你作何解释?!十五年前太子东宫所用‘金凤涎香露’的配给记录,何以会出现在你陈府密室之中?这关于‘千丝缠绕’与之相克、直指嘉祯太子殿下暴毙真相的批注,又是谁人留下?!”
陈瑄浑身一哆嗦,目光触及那残页,如同看见了索命的鬼符,脸上最后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但他枯槁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强撑着狡辩:“宋……宋侍郎……老夫……老夫不明白……这……这不过是一纸胡言乱语……宫中旧物……老夫……如何得知……”
“不明白?!”宋麟猛地站起身,凌厉的气势如同出鞘利剑,直逼陈瑄!“密室!毒针机括残片!石台上的干涸血迹!还有这张藏在墙缝里的、足以震动乾坤的证据!”他一步踏下公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压迫:“你陈瑄若清白无辜,天底下还有何人该杀?!是巧合?是天意?!还是你陈家本就是当年弑杀储君、祸乱国本的魑魅魍魉?!”
“大胆陈瑄!死到临头还敢砌词狡辩,百般抵赖!”丁崇早已怒不可遏,猛地一拍惊堂木!震耳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炸响!“你那密室是用来藏污纳垢,还是收藏这等抄家灭族、十恶不赦的铁证?你以为咬死不认,就能让你背后那人安枕无忧?就能替你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洗清罪孽?!告诉你,痴心妄想!便是你粉身碎骨,带着这惊天的阴谋下地狱,你以为那活着的人就能高枕无忧?他只会因为你这条丧家之犬的‘沉默’,永远活在提心吊胆之中!被天下悠悠之口反复凌迟!被良知的毒牙日夜啃噬!你是在帮他?你是在用你陈家满门的污血,给他浇灌出一颗日夜被恐惧和猜疑蛀空的黑心!”
丁崇的话,字字诛心!不仅揭穿陈瑄的谎言,更将矛头直刺其身后,也狠狠地戳中了陈瑄最后那点扭曲的依仗!他那份用孙子性命换来的“护主”虚妄,在丁崇的怒吼和眼前如山铁证下,如同暴露在烈阳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土崩瓦解!
陈瑄剧烈地摇晃着,仿佛支撑他枯槁身躯的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干。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最后一丝挣扎的疯狂褪去,只剩下空洞的死寂和绝望的屈服。他发出一声如同夜枭啼哭般的沙哑干嚎:“是……是皇后娘娘……是皇后指使老夫做的!一切都是奉了皇后的密令啊!”
轰——!如同惊雷炸开!尽管早有预料会攀咬贵人,但当“池皇后”三个字清晰吐露时,大堂内外依旧陷入一片窒息般的死寂!宋麟瞳孔骤缩!丁崇更是惊得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皇后?!”宋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冰冷,“陈瑄,你说清楚!十五年前,嘉祯太子殿下薨逝之时,彼时靖王妃(今上文昭帝当时尚为靖王)尚且居于王府内院!她一个深宅妇人,又如何能未卜先知太子身故后必定是靖王登基?如何能在靖王尚非太子之时,便着手布局害死储君?!你当本官是三岁小儿?”
“老臣不敢……不敢欺瞒啊……”陈瑄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声音却带着一种扭曲的真实感,“娘娘……娘娘是奉了……奉了皇后娘娘的意思……娘娘曾言……靖王才是……才是真龙……嘉祯太子……只是……只是挡路的……石头……而……而且……”他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怨毒的光,“若非……若非当初陛下……文昭帝……因……因追查太子之死嫌疑被构陷……被……被太后疑心……怎会被……被流放塞北苦寒之地……七载之久啊?!”
“住口!”丁崇厉声打断,脸上惊疑不定,“构陷陛下?你是说当年太后娘娘……其实已经查到了嘉祯太子之死并非意外,甚至……可能怀疑到了陛下头上?!”丁崇被自己脱口而出的推论吓到了。
宋麟的眉头却锁得更紧,心中疑虑更深。他缓缓坐回主位。池皇后?明太后?文望舒所中之毒、锦瑟的眼疾根源、嘉祯太子的死因……皆由“千丝缠绕”串联!线索仿佛指向池皇后……然而——!莫锦瑟曾以绿萼山庄庄主的身份,亲口转告过他明太后临终的遗命!太后让锦瑟追查嘉祯太子案时,只给了三个名字:临渊王明怀霄、冀王皇甫凌、平南王宋辰!太后的调查方向何其明确!她指向的分明是皇室内部的权力倾轧,是大晟宗室王爵!为何没有池皇后?他追捕到的、本应在十五年前“伤重而亡”的临渊王府死士秦鹤灰,最终在几个月前才吐露幕后主使指向“公孙漱玉”!平南王妃温淑华身边那位柳妈妈,同样供出了“公孙漱玉”!两条看似不相关的线索,却都与后宫妃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异香!宋麟脑中猛地闪过莫锦瑟曾无意间提过的细节:有一次她进宫觐见陛下时遇到池皇后,曾敏锐地捕捉到池皇后身上佩戴的香囊气息……与昔日她在临渊王府某个角落、或是在温淑华身边偶然闻到过的某种特殊气息,极其相似!那是种被某种奇异花香掩盖的、极其淡雅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冷香——锦瑟称之为“漱玉寒”。公孙漱玉身上独有的气息?怎么会出现在池皇后身上?关联!一个极其隐蔽却真实存在的关联!但若这一切皆是池皇后所为……那皇甫俊造反当夜,池皇后为何以身犯险?太子打着的旗号可是“杀奸王(明怀霄)、除妖后(池皇后)”!若太子成功,第一个被清算的就是她池皇后!她赌上性命扮演无辜受害者,难道仅凭算准了太子必败?她又如何能算准?当日长乐公主突然出现在宫门口,池皇后脸上那份震惊与失措,绝非伪装!陈瑄的攀咬,看似合理,处处透着蹊跷!更像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某个更深层的主子递出的一把,企图搅动朝局的毒刀!
想到这里,宋麟眼中寒意更甚。他不再理会如丧家之犬般哭嚎的陈瑄,一挥手,冰冷地下令:“陈瑄攀扯后宫,诬陷皇后,罪加一等!但其所涉弑储重罪,铁证如山!押下去!严加看管!其他人犯,依律收监,待圣上勾决!”
兵士上前将软瘫的陈瑄拖走,徒留那绝望的哀嚎在大堂上回荡。
堂上再无他人。烛火噼啪跳动,映照着丁崇脸上难以平复的惊涛骇浪。“池皇后……十五年前的靖王妃……”丁崇的声音带着沙哑,“宋大人,此事……太过骇人听闻!牵涉皇室清誉,嘉祯太子乃是陛下一母同胞的长兄!若……若真与中宫有所牵连,这……这将是震动朝野、动摇国本的滔天丑闻!我们……怕是……”他看向宋麟,眼中充满了面对皇家深渊的敬畏和棘手感。“此事,恐怕只能密奏陛下,由陛下圣裁。”
宋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翻涌和那些暂时无法言说的隐秘关联,点了点头:“丁大人所言甚是。洛阳漕运贪腐案业已审结,人犯伏法,罪证确凿。至于嘉祯太子陈年旧案,牵涉深远,仅凭陈瑄一面之词和这一纸密档残页,无法定案。更遑论涉及宫闱……必须请旨后方能彻查。”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况且……太后当年,想必已然洞悉了部分真相。”“太后?”丁崇精神一振,“太后临终前……可曾留下明确线索指向?比如……她查到了什么?”宋麟缓缓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太后只让锦瑟追查,未曾明言。她似乎……已然明了,却又……”他声音渐低,如同在陈述一个巨大的禁忌,“直至太后驾崩……尸身由宫中太医和仵作秘验……才发现……”宋麟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近在咫尺的丁崇能听清:“太后的脖颈之上……有清晰的扼痕。指印纤细却深陷,带着狂暴的杀意……绝非寻常宫人所能为之。”“扼痕?!”丁崇倒抽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不仅如此,”宋麟的目光锐利如冰刀,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太后的心脉深处,还残存着一种被刻意掩盖了气味的剧毒痕迹——千丝缠绕。太后的身体并非自然崩坏……而是先被强人扼颈……后被千丝缠绕悄然夺去了最后的生机!扼痕不过是表象和障眼法!”丁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扶着椅背才站稳,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当……当真?!太后……太后竟然……竟也死于……死于暗算?!那扼痕……可知是何人所为?!陛下……陛下是否知情?!”宋麟沉重地点了点头:“陛下……知道。太医和仵作早已验明死因,密奏于天。”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深渊般凝向丁崇:“你可知……那扼痕……经太医和作物反复比对、推演,最终锁定的形态特征……指向何人?”丁崇的喉咙如同被扼住,艰难地摇头,眼中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宋麟缓缓吐出三个字,如同冰珠砸地,寒气四溢:“前太子……皇甫俊!”
轰——!!!丁崇脑中如同被天雷击中!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太……太子?!陛下的亲儿子?!太后的亲孙?!他……他怎么会……”丁崇的声音嘶哑变形,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混乱和惊骇!“就算……就算太后对其多有……多有约束冷淡……也……也不至于……行此……行此弑祖滔天……大逆不道之事啊?!”
“原因?”宋麟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洞察的嘲讽,“自然也是受人挑唆!被人蛊惑!成为了一柄染指皇权、扫清障碍的……他人手中刀!”“谁?!”丁崇追问,随即又立刻否定,“难道是皇后?可太子当日造反,口号就是‘杀奸王、除妖后’,皇后是他最大目标!她怎么可能指使太子去杀自己?这说不通!完全说不通!”丁崇脑中乱成一锅粥。皇甫俊造反的疯狂举动,池皇后遇袭时的惊怒反应……都不像作伪。可陈瑄攀咬皇后时那若有若无的指向,太后死于太子皇甫俊之手的事实,还有锦瑟发现的那诡异的“异香”关联……所有线索如同无数缠绕的乱麻,找不到那个最终的线头。“这正是最大的疑点!”宋麟的眼神也变得无比凝重,如同置身于迷雾重重的深渊,“幕后之人布局之精妙、手段之毒辣、心思之深不可测,远超你我想象。皇后看似是受害者,却又与‘千丝缠绕’、公孙漱玉有着说不清的关联。太子看似是疯狂的执刀者,却在最后时刻弑杀亲祖……这其中的矛盾与诡异,绝非常理可度。或许……皇后亦是一枚棋子?或许……太子被人以某种致命的把柄或毒誓掌控?又或许……我们所有人,都只是在一盘更大棋局上的棋子?”他无法给丁崇明确的答案。嘉祯太子案、太后遇害案、甚至莫锦瑟生母文望舒被害案……如同一张巨大的、覆盖了数十年的黑暗蛛网,其核心,依旧隐藏在层层浓雾之后。
丁崇沉默了许久,胸膛剧烈起伏,最终长叹一声,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回归现实:“宋大人,洛阳之事,已非我等职份所能穷尽。陈瑄等人罪无可赦,当速速报与陛下裁决行刑。嘉祯太子与太后之事的线索,务必连同人证物证,一并密奏御前。是非曲直,当由圣天子明断。”宋麟颔首,眼中也带上了一丝决断:“正该如此。洛阳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丁大人,处理好陈瑄一干人犯最后的行文交接后,我们便即刻启程返京。洛阳漕运之弊已除,嘉祯太子案之疑云已呈,我等也算不负圣托。”他顿了顿,冷峻的眉眼间难得地染上一丝温暖的柔软,“况且……锦瑟临产在即。返京之后,有太医院众圣手,有她二哥莫院判亲自坐镇,再得我大哥从旁襄助……当能保她们母子平安。”想到即将迎接新生命的喜悦,宋麟心头的阴霾也仿佛被冲淡了些许。丁崇看着宋麟眼中流露出的温情与期待,原本紧绷的心神也微微一松,他敛起方才的惊悸,正了正神色,双手抱拳,发自内心地说道:“丁某在此,先恭喜宋大人喜得麟儿!世子妃福泽深厚,定能母子平安!”两人目光交汇。一场惊心动魄的漕运贪腐案,一场涉入皇家秘辛的追查,虽最终未能拨云见日,却也洗清了洛阳积弊,撕开了深藏多年的黑暗一角,更为两人之间缔结了超越寻常官场利益的……一份难得的信任与认可。未来朝堂风云如何变幻,至少此刻,两人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那份决意:合作无间,同赴风云!
洛阳的风,似乎也因这短暂的明快,变得不那么寒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