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锦瑟的目光紧紧锁着自己的小腹,眼神里的迷茫和惊慌在宋麟的话语中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带着水光的不可思议。她感受着掌心下那如同小鱼轻轻顶泡泡般、微弱却无比真切的悸动——那是生命自发的力量,穿过恐惧的迷雾,悄然与她重新连接!一滴清澈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她抚在小腹的手背上。这滴泪,不再是完全的无措与悲伤,仿佛带上了某种无声的震动和醒悟。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帘,第一次,毫无遮蔽地、清晰地望向了坐在几步之外,眼底写满了关切与巨大惊喜的宋麟。那双曾被恐惧彻底占据的眼眸里,死灰般的冰层悄然碎裂,露出了一丝久违的清明与微光。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结。两行泪水无声地顺着宋麟疲惫却欣喜的脸颊滑落。他甚至都没有察觉自己落泪,只是贪婪地、近乎虔诚地注视着那双终于重新映照出他身影的清亮眼眸。窗外的日光温柔地洒落,照亮了空气中飘浮的细小尘埃。沉寂了太久的疏影阁,仿佛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丝鲜活的气息。如同冬眠已久的种子,在温暖的目光注视下,悄然顶开了冰冷而沉重的冻土。那条布满荆棘的疗愈之路,终于在她清晰的注视中,显现出前方微弱却存在的,通往黎明的微光。
那扇紧闭的心门,虽未大开,但缝隙已然被撬开。暖意与希望,正不可阻挡地流入。
晨光中那道清澈的泪,如同滴落在镜湖的第一滴晨露,漾开无声却清晰的涟漪。那瞬间的对视,跨越了恐惧的深渊,短暂地连接了彼此的心灵彼岸。
宋麟维持着静坐的姿态,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莫锦瑟脸上,看着她眼中的惊惶在水光中逐渐沉淀为一种茫然的、带着奇异温度的震动。他甚至连呼吸都放缓至最轻,生怕一丝气息都会惊扰这如同晨雾般易散的连接。
莫锦瑟缓缓地、仿佛耗尽了极大的力气,重新垂下眼帘,纤长的睫羽如同疲惫的蝶翼,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她没有再蜷缩回角落,那只抚在小腹上的手也未曾移开,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在寝衣柔软的布料上摩挲着,仿佛还在感受那刚刚消逝的、属于新生命的微弱律动。她微微抿起干裂的唇,原本紧绷到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肩膀,在不经意间塌陷了一丝弧度。
空气里死寂的坚冰,似乎在这一刻裂开了细不可闻的缝隙。炭火燃烧的噼啪声,窗外鸟雀试探般的啁啾,都变得清晰起来,温柔地填充着沉寂的空间。
宋麟没有乘胜追击。他敏锐地捕捉到她重新垂目时,眉宇间那细微的、几乎不可察的倦怠。这片刻的连接与情绪的激荡,对她虚弱的精神无疑是巨大的消耗。他只是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转向窗边几案上花嬷嬷离开前新添的热茶。袅袅的热气蒸腾着,散发出清雅的草木气息。他端起微烫的茶杯,垂眸看着碧绿的茶汤,仿佛专注于品茗,只用眼角余光谨慎地感知着她呼吸的节奏。
时间如同细沙,无声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碧城轻手轻脚地进来,手中捧着一小盏刚刚煨好的牛乳燕窝羹。她看到榻上小姐微微侧身闭目的姿态,以及世子爷安静品茗的样子,动作放得更轻,将温热的玉盏放在榻边小几上最趁手的位置,连银勺摆放的角度都调整妥当,才无声地退下。
温润的甜香在空气中慢慢氤氲开,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这气息似乎悄悄钻入了莫锦瑟的感官。她的眼睫微微颤动了几下,原本规律而略显微弱的呼吸,似乎在不觉中变得深长了一分。她没有动,但眉心的那抹倦怠似乎被这温柔的热气熨帖得舒展了些许。
宋麟放下茶杯,动作轻缓地拿起花嬷嬷放在一旁的小米酥糖。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起一块小巧精致的点心,极其缓慢地送入口中。香甜的味道在唇齿间化开。他咀嚼得很慢,几近无声。细微的吞咽动作后,他状似不经意地低声自语,声音平和得像是在跟空气对话:“花嬷嬷的手艺……依旧这么好。放了杏仁和松子……酥脆香甜……你……以前最爱的这点心。”语调极其平缓,没有刻意看向她,只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话音落下,内室再次陷入沉静。但这份沉静,与之前的死寂截然不同。宋麟的目光再次状似不经意地掠过榻上的人。他清晰地看到,莫锦瑟垂落在锦被边缘的指尖,仿佛被那“杏仁”、“松子”、“最爱的点心”这几个字眼无意识地牵引着,极其细微地、极快地蜷曲了一下。这个细微的生理反应,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微小涟漪,被宋麟精准捕捉。他的心脏无声地加速跳动了一下。她没有彻底关上心扉!那些属于过往的、简单纯粹的愉悦感,仍然存在,只是暂时被厚厚的尘埃覆盖!
傍晚,红姒在花嬷嬷的陪同下,抱着已安然入睡的囡囡,轻手轻脚地进了疏影阁。红姒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显然已哭过好几场。看到榻上那单薄得令人心碎的背影,她的眼泪几乎又要掉下来。花嬷嬷连忙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无声地摇摇头,示意她切勿惊扰。
红姒强忍泪水,抱着孩子,在距离美人榻几步远的地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她没有急于上前问候,只是将熟睡的女儿柔软香甜的小身体,轻轻地、更清晰地对着莫锦瑟的方向侧了侧。囡囡红润的小脸贴在母亲温暖的颈窝里,砸吧着小嘴,发出细弱却无比满足的轻鼾。那种毫无防备的、源自生命最本质的纯净安眠的气息,如同春日里最轻柔的风,缓缓地弥散在温暖的空气中。也许是亲缘的血脉感应,也许是那份纯粹的婴孩气息太过独特。一直背对着众人的莫锦瑟,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缓慢地微微侧转了一丝角度。不是大幅度的动作,仅仅是一个微小的姿态调整,却足以让她的耳廓更清晰地捕捉到那份细弱的、令人心头软化的呼吸声。她的背脊,似乎比刚才更松软了一点。
时间无声流淌。窗外暮色四合,内室燃起了温暖的烛光。宋麟示意碧城为红姒奉上热茶。就在红姒准备起身告辞,抱走熟睡的囡囡时,花嬷嬷正要上前轻唤小姐一声。宋麟却抬手,轻轻阻止了她。他目光落在莫锦瑟身上。光线朦胧。只见一直维持着那个微侧姿势的莫锦瑟,那放在身侧、一直显得有些僵紧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的沉重感,微微地……抬高了不到一寸的距离。她的指尖犹豫地在半空中停留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后,极其轻微地、如同微风拂过花枝般,朝着红姒怀中囡囡熟睡的方向,几乎难以觉察地……点了一下。一个指向性的动作。一个极其微小、却含义明确的表达。像是在说:看看……看看囡囡……
花嬷嬷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死死捂住嘴,才没让呜咽声溢出!红姒也呆住了,泪水汹涌而出,却是带着巨大惊喜的泪水!宋麟紧绷的唇角缓缓漾开一丝极其微小的弧度,眼底涌动的,是无边的心疼与巨大的、沉甸甸的欣慰。他伸出手,没有试图触碰莫锦瑟,只是轻轻地、温柔地搭在了红姒微微颤抖的手臂上,无声地安抚她不要太过激动惊扰孩子。红姒用力点头,抱着女儿的手臂收得更紧,像是在传递一份无声的依靠与力量。
那个极其微小的“指点”手势之后,莫锦瑟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没有再动。她依旧安静地趴在那里,但那份萦绕周身的、厚重的绝望孤寂感,似乎在无意识流淌的婴孩睡息和亲人的眼泪中,被稀释了那么一丝丝。如同一块坚冰,在春日阳光下,悄然融化着最边缘的薄层。夜深人静。当花嬷嬷最后一次进来查看,添了炭火时,发现莫锦瑟竟微微蜷着身体,面向着宋麟圈椅的方向,呼吸匀长,陷入了沉睡。而宋麟,依旧坐在烛光笼罩的光圈外,目光沉沉地凝视着她沉睡的轮廓。他手边摊开的卷宗,一页都未曾翻动。烛泪无声滴落,凝固成珠。漫长冰冷的夜,因这细碎的星光点滴汇聚,终究显现出前方那虽微弱却不可磨灭的熹微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