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到莫锦瑟的身影时,文昭帝脸上那紧锁的眉头和残留的怒气瞬间消散了大半,仿佛瞬间找到了主心骨般,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带着巨大信任的急切!他甚至忘了帝王的矜持,向前快走了几步:
“锦瑟来了!快!快免礼!”他目光关切地落在莫锦瑟身上,“你身子可大好了?怎的不坐轿子进来?这站久了……”语气是真实的焦急。
“多谢陛下关怀。臣妇无事。太医和嬷嬷照顾得极好。”莫锦瑟依言只行了半礼,声音沉静温和,“陛下国事为重,臣妇不敢因些许小事让陛下挂怀耽搁政务。”
“说什么小事!”文昭帝连连摆手,亲自引她到御案侧旁备好的软椅上坐下,“快坐下说话。来人!给世子妃上参茶!”他回到御座,将案头一本翻开的、朱笔批阅痕迹凌厉的折子往前推了推,“锦瑟,你快看看这个!”
正是那份关于漕运混乱、长安粮饷告急的奏本。奏章条陈清晰,将太子皇甫俊督办的种种失误及眼下严峻的后果剖析得淋漓尽致,字里行间透着紧迫和怨气,难怪引得文昭帝雷霆震怒。
莫锦瑟静心翻阅,并未急于出声。
文昭帝等不及她看完,便有些急躁地开口:“你也看到了!朕本意是想给太子个机会历练,漕运疏解虽繁难,但也非无法攻克!可他倒好!遇事先思量那些世家勋贵的人情脸面,怕得罪这个,顾忌那个!对地方漕官的不作为、胥吏的层层盘剥,不仅不敢重典整肃,反而一味优柔妥协!甚至有人举报他暗中收受漕吏贿赂,只求粉饰太平!结果呢?漕路堵塞更甚!粮船倾覆!沿河州县民怨沸腾!长安粮价一日三涨!”文昭帝越说越气,手掌“嘭”地一声拍在案上,“这混账东西!简直……简直让朕失望透顶!”
“陛下息怒。”莫锦瑟放下奏章,声音平稳,并无劝慰的轻飘,而是直接切入核心,“漕运堵塞,根子在于两处:一者,督漕官贪冒无度,积弊深重;二者,运河支流淤塞,漕船吃水有限,转运节点老旧效率极低。太子殿下或未熟谙实务,顾此失彼,导致错判局势。”
她顿了顿,在文昭帝略显惊讶和期待的目光中,清晰地道出解法:“当务之急,须双管齐下。其一,选派刚正不阿、精通河道漕务之能臣坐镇漕运总署,授予临机专断之权,严查贪腐,整肃吏治,凡敢伸手盘剥者,无论身份,即刻下狱按律论处!此乃刮骨疗毒之法,需铁腕推行。其二,此非短期可见成效。眼下缓解长安困局,可先从江南富庶之地调集粮船,分批改走海路,虽多耗时日,风险稍增,却可避开内河梗阻。同时,紧急疏浚靠近长安的几处关键淤塞河段,清理河底淤泥,拓宽险窄河道,先打通数条小型粮船可直达城内的通道。至于长久之计……”莫锦瑟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稳的穿透力,“可在两淮设立新的漕运枢纽,分流压力,并请工部能匠改良漕船,设计吃水更深、载量更大、更适运河深浅的新型平底大船。”
文昭帝紧锁的眉头随着莫锦瑟清晰有力的剖析渐渐舒展,眼中的焦虑被一丝精光取代。他连连点头:“说得好!切中要害!正是朕心中所想!”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莫锦瑟,“如此重任,锦瑟以为,派谁坐镇漕运总署最为妥当?”这才是他召莫锦瑟前来的真正意图!信任她的判断!
莫锦瑟几乎未作任何思虑,脱口而出:“一品侍中,丁崇。”文昭帝眼中精光大盛!“丁崇?”他捋着胡须,神色转为深思,“此人……刚毅持正,不阿权贵,曾在江南处理盐务,手腕强硬,人送外号‘丁阎王’。他确能担此铁腕整肃之责!只是此人出身寒门,与世家素有龃龉,派他去……恐阻力重重。”
莫锦瑟迎上文昭帝的目光,语气笃定:“正因其不畏权贵,出身微寒无牵无挂,才最可倚重!陛下既然要刮骨疗毒,便需用这最锋利的刀!阻力必有,然非常时刻,行非常之事,陛下给予鼎力支持便是!况且,丁崇通晓地方实务,深知漕弊之根,其经验亦远胜纸上谈兵者百倍。”她顿了顿,补充道,“调粮改海路、疏浚关键水道,则需户部与工部协同,可交由工部侍郎刘晔(此人精于工事,务实勤勉)与户部度支司协同办理。此二员皆为实干之臣,可令太子殿下(若还需历练)从旁协助,学习调度协调,积累实务经验。”
“好!甚好!”文昭帝拍案赞叹,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莫锦瑟的条陈,不仅化解了他心中对漕运的焦虑,更给了他一个清晰的解决路径和人选!只是赞叹过后,看着莫锦瑟沉静的侧脸,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爬上心头。这份条理分明、洞若观火的见识与决断力,远比他那已过弱冠之年的太子强了何止百倍!更别提那个异想天开的女儿长乐了!
“唉!”文昭帝长叹一声,身体重重靠在宽大的龙椅背上,疲惫与失望交织在眉宇之间,“锦瑟啊……若朝中臣子,尤其储位之上……能如你这般……朕何至于此?”他话未说尽,但那目光中的深切遗憾与无奈,却已昭然若揭。
莫锦瑟垂下眼睫,声音温婉依旧,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宽慰:“陛下过誉。臣妇不过偶有拙见。太子殿下性情温厚仁善,假以时日、细心引导,定能明了陛下的一片苦心与期望。”
文昭帝苦笑一声,摆了摆手。锦瑟这是在给他台阶下。他深知,皇甫俊的“温厚仁善”,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和残酷的权力斗争中,根本就是致命弱点!并非引导便能弥补的。他对皇甫俊的失望,早已不是一日之功。但储位牵动国本,废立易则社稷动荡,代价太大。尤其是其余皇子皆年幼,长乐更是不可理喻……目前确实别无选择。这巨大的无奈和沉重的负担,日夜啃噬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体和心灵。
“罢了罢了……此事就按你所言去办。朕即刻下旨,由丁崇总督漕务,刘晔协办河道。”文昭帝收敛心绪,目光重新落在莫锦瑟身上时,已是纯粹的慈和关切,“漕运之事既已议定,你便回府好生将养。切莫再过分劳神。宋麟那小子若是知道你拖着身子进宫,怕不是又要跑到朕这太极殿来掀桌子了!孩子……还有你,都平安康泰,就是替朕、替大晟社稷分忧了!”
这份如同对待亲晚辈般的关切,让莫锦瑟心头微暖:“谢陛下挂念。臣妇遵旨。必当珍重己身。”她起身,敛衽郑重行礼。
文昭帝含笑点头,目送着莫锦瑟在王海的引领下,踏着沉稳却无声的步伐,缓缓退出太极殿那象征着无上权力也无比沉重的空间。她的背影挺拔如竹,带着从容沉静的气韵,为这纷繁喧杂的朝堂带来片刻的清明。
而此刻,太子东宫偏殿的暗室内。皇甫俊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额角冷汗未干。方才在太极殿外惊鸿一瞥的莫锦瑟身影,如同最可怕的梦魇烙印在他脑海中!她为何会在父皇震怒训斥自己的时候出现在殿外?父皇对她说了什么?又或者说……父皇的震怒,根本就是做给她看的?宋麟……莫锦瑟……这两个名字如同跗骨之蛆,在他混乱的思绪中疯狂钻营!恐惧、猜忌、无助……如同巨大的漩涡将他吞噬!他觉得殿内每一处阴影里,似乎都有一双来自宋麟或者莫锦瑟背后那双无形巨手的眼睛,正冷漠地注视着他在绝境中徒劳挣扎!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濒死的绝望嘶吼,终是冲破了皇甫俊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