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过了许久,温淑华才缓缓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她终于再次抬起眼,目光落在宋麟身上。那眼神平静得诡异,深处却仿佛有墨汁般浓稠的阴鸷在翻涌、强行压抑。她的声音响起,刻意放缓了调子,如同浸入冰水里,每一个字都透着一种疏离刻板的凉意,不带丝毫喜悦可言:
“窦夫人……既是怀了身孕,那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年纪不小了,头胎又过了多年,身子想必更经不起折腾,是该……仔细点。”
她的措辞听上去像是关切,但那刻意停顿、刻意强调的“年纪不小了”、“头胎又过了多年”,再加上她那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神,像一根根细密的寒针,无声地刺向窦令仪的年龄与过往,透着赤裸裸的奚落和恶意揣度。
她的语气顿了顿,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冰冷嘲讽的弧度,如同冰封湖面裂开的一道微小缝隙,又像是自嘲:
“既然麟儿也在府上,待会儿,让他去库房,再挑些温补养身的药材,一并带过去吧。将军府新添人口,又是高龄产子,花费想必不小。王府……总归是姻亲,体面上,也不能太过寒酸,让人看低了去。”“高龄产子”、“不能太寒酸”、“看低了去”,这些用词,字字珠玑,无不在暗示窦令仪此举的“难堪”与可能面临的“非议”。她说的是“王府体面”,实则是在宣泄自己对“丢了体面”的不满和“被迫承担”的屈辱。
宋麟听着,面上依旧平静无波,眼神却彻底冷了下去,如同最坚硬的寒冰。指腹下意识地、用力地碾过腰间那枚温润的平安扣。他明白母亲的意思。她会为了王府的面子,或者说为了不授人以柄、落人口实而准备礼物。但这礼物的分量和意义,与她言语中裹挟的恶意和轻蔑相比,一文不值。这所谓的“体面”,不过是在她心里那块名为“耻辱”的污迹上,再徒劳地涂抹上一层可笑的脂粉。她要送的,是施舍,是提醒,是为了让她自己那点所谓的“脸面”能得以维持下去的工具。
“是,母妃。”宋麟的声音平平响起,没有任何情绪,躬身抱拳,姿态无可挑剔,却将那种无声的抗拒表现得淋漓尽致。他行完礼,转身便准备离开书房,不愿再多待片刻。
看着儿子决然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厚重的门扉之后,温淑华强撑着的那副从容疏离的面具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忍了许久的怒火和怨毒猛地冲上喉头!
她“霍”地站起身,手里的茶盏再也忍不住,“咣当”一声被她重重掼在书案上!茶水四溅,染污了上好的军报和宋辰刚写了一半的手书。
“宋辰!你瞧瞧!你瞧瞧他们莫家!做的这是什么腌臜事!”她再也顾不得形象,声音因为激动和怨愤而变得尖利刺耳,往日里的冷艳端庄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巨大羞辱感和怨愤吞噬的妇人模样,“老的!儿子都弱冠了,女儿也要及笄了!一大把年纪!不知羞耻!还要挺着肚子去生!这叫什么事?丢人!把将军府的脸丢干净了还不算!连带着我们平南王府!也跟着蒙羞!”她指着门外宋麟消失的方向,手指都在发颤,“日后!叫我们怎么出门?满京城的人都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们平南王府的亲家!是老不羞!是老蚌生珠!是……是贻笑大方!你让我这张脸往哪里搁?!”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走在街上,被所有贵妇们用异样、嘲讽的目光围观的场面。
宋辰方才的喜悦之情早已被妻子的歇斯底里冲刷得一干二净。他浓眉紧锁,看着温淑华失控的模样,眼神里充满了不赞同和一丝难掩的疲惫与恼怒。他沉声喝道:“怎么做人?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莫名其妙!”
他站起身来,绕过书案,走到温淑华面前,高大的身躯带着一种迫人的压力,他俯视着妻子,声音带着军令般的硬朗与不容置疑:
“老哥哥莫名!他是开疆拓土、保境安民的镇国将军!他是我大晟国真正的柱石功臣!他家里添丁,那是喜事!是天伦之乐!人之常情!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不知羞耻?就成了丢人现眼?你的心思怎么都这么阴暗!人家将军府有喜,你倒琢磨着人家会‘贻笑大方’?我看想笑的人是你吧?你怎么就断定人家会被人指点?人家凭什么被指点?!”
他锐利的眼神如同刀子,直刺温淑华内心的黑暗角落:“再说,那是人家莫家的事!人家生儿育女,轮得到你这个外人在这里置喙?!又干我们王府什么脸面的事了?你有什么可蒙羞的?我看你就是闲的!整天盯着别人家事琢磨这些歪的斜的!你的心胸怎么狭窄到了这等地步!”
宋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得温淑华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一句有力的反驳。她那些引以为傲的身份、礼仪、体面,在丈夫简单直白又充满力量的军人逻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和斤斤计较!
“你……你们……”温淑华气得浑身发抖,感觉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巨大的委屈和难堪让她几乎要晕厥过去,“小的这样!大的也这样!都护着那家人!合着我一个人里外不是人!都是我的错!行!都是我的错!”她声音哽咽,带着一种绝望的愤怒,“我不管了!你们只管去巴结那家子不知廉耻的!你看着吧!走着瞧!满长安城的唾沫星子!有的是人等着看莫家的笑话!有的是人等着踩我们平南王府一脚!我看你能护到几时!”
她如同斗败的公鸡,满身狼狈和怨气,再也无法在书房里待下去,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丈夫(宋辰皱眉避开了她的推搡),踉踉跄跄地冲出了书房,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和一室的尴尬沉寂。
门外侍立的婢女侍从早在那声茶盏破碎和王妃的尖叫声时,就垂着头,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大气都不敢出。
宋辰站在原地,看着妻子跌撞离去的背影和洒在书案上的狼藉茶渍,深深叹了口气。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夫妻多年,他对妻子对窦令仪乃至莫锦瑟的心结一清二楚。那是关于文望舒的遗憾与背叛,是关于世家优越感的失落,是关于自己儿子被“抢走”的失落,更是关于年华流逝、盛名不再的恐惧嫉妒混合在一起发酵出的巨大毒瘤。但这结,他解不开。尤其当这心结已然化作如此刻薄的攻击时,他唯有以强硬的态度表明立场。
他抬眼看向门外。宋麟早已不见踪影,想必是去库房挑选贺礼了。他相信以儿子的聪慧和手腕,能周全此事。至于外面的风言风语……宋辰眼中闪过一丝凛冽的锋芒。那些腌臜东西,若真有人敢舞到他平南王眼皮子底下,他不介意用手中未曾锈蚀的长刀,给那些长舌妇和鼠辈们好好上一课——教教他们什么叫“祸从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