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项——修缮西跨院耳房所用砖料采购,‘三等青砖六千块,支银一百二十两。’这数倒是没问题,但后面这项‘细砂一百车,支银六十两’,比例有异。按常例,这等小工程砖砂耗费比例,砂石至多不超过砖料银钱的三分之一才合情理……需让管事再细细核验用料清单,莫不是将其他处的砂石开支挪填在此处了?”
“还有,厨房上月采买项下……‘活鸭五十只,支银三十五两?’这鸭价……长安冬日鸭肉确实紧俏些,但即便涨到七百文一只,五十只也不过三十五两?账上却无单价?为何不注明?如此记录,日后若遇审计盘查,恐留有漏洞,难以解释清楚……”
莫锦瑟的指点,并非疾言厉色地指出“错处”,更像一位技艺精湛的老师傅,循循善诱地指出条目的疑点、逻辑的缺环、记载的疏漏,甚至是更合理、更精细的账目处理方式。她语速平稳,依据的或是府中旧例,或是市场常情,条理清晰,逻辑缜密。每一条“提醒”,都如同庖丁解牛,精准地切入红姒和管家之前未曾留意或根本看不透的关键缝隙。
红姒初始还有些紧张,越听眼睛越亮!她快速地用朱笔在账册旁仔细记录着莫锦瑟的每一句指点,心中豁然开朗!原来账目不是死板的数字堆砌,里面藏着这么多“门道”!二嫂的点拨,不仅解开了她被婆母责骂的困局,更仿佛为她推开了另一扇认识世事人情、理解管理之道的窗户!钦佩与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也让她忽略了二嫂那非凡敏锐的洞察力,在常人眼中,是如何超乎想象。
时间在笔墨与清雅的声音中悄然流逝,夕阳西斜,将窗外的庭院染上一层柔和的金红色。
就在红姒捧着标注满朱红色笔记和备注的账册,几乎忘了时辰之时,帘外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
宋麟一身绯色侍郎官袍未除,身形挺拔地走了进来。他眉宇间带着一丝刑部案牍磨人的倦意,却在踏入内室、看到妻子安然坐于暖阁之中时,眼底瞬间拂过一抹深沉的暖流和安心。
红姒慌忙起身行礼:“二哥。”
宋麟摆摆手,目光快速扫过红姒手中的账册和旁边摊开的厚厚本子,最后定格在莫锦瑟恬静温婉的侧脸上,声音自然放柔了几分:“无妨。弟妹也在?你身子重,不必拘礼。”他没有问在做什么,只随意看向莫锦瑟。
他心中了然——红姒这丫头是病急乱投医,请到锦瑟这尊真佛了。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那份在刑部沉淀的冷肃倦意悄然散去几分。
“看你们正忙着?”宋麟声音低沉磁性,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他走到莫锦瑟身边的主位坐下,很自然地握住了她放在膝上、微微透着凉意的手,掌心包裹传递着温热的暖流,“莫要太劳神。弟妹身子重,更是要多顾惜些。”这话是看着红姒说的,语气温和,是兄长对弟媳应有的关切。
红姒如蒙大赦,捧着那本如同被点石成金的账册,如同抱着最大的收获和底气。她连忙道:“二哥说的是。今日真是多亏了二嫂指点迷津,几句话便解开了红姒许多日日夜夜都想不透的难题!受益匪浅!眼看天色渐晚,红姒不敢再多叨扰二哥二嫂休息。”她站起身,动作因孕肚而略显笨拙,脸上带着真挚的感激,“二嫂,今日多谢您!红姒明日再来请教?”
莫锦瑟轻轻颔首,回握了一下宋麟温热的手掌,声音柔和:“弟妹客气了。同在一府,互相帮衬是应当的。你仔细身子要紧,账目之事,慢慢来便是。让人好生送三少奶奶回去,脚下千万稳当着。”后一句是对着红姒的贴身侍女吩咐的。
侍女恭敬应下,连忙上前小心搀扶。红姒再次道谢,才在侍女的细心护持下,挺着沉重的肚子,步履略缓却带着几分终于寻到方向的笃定,走出了疏影阁温暖的烛光范围。
门帘落下,室内只剩下宋麟与莫锦瑟两人。
碧城极有眼色,悄然无声地带着几个侍奉的婢女退了出去,只在外间轻声吩咐备水伺候世子更衣。
宋麟握着莫锦瑟的手没有松开,拇指在她细腻光滑的手背上无意识地轻轻摩挲。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烛火燃烧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还有两人距离极近的、平缓悠长的呼吸声。阳光暖意被夜色取代,烛光为莫锦瑟完美的侧脸轮廓镀上一层温润的光晕,长睫低垂,投下淡淡的阴影。
宋麟看着妻子在烛光下如同精心烧制的白瓷般细腻温润的脸颊,还有那微微轻颤的长睫,心中那一处隐秘的、因她对“孩子”的犹豫退缩而产生的阴霾,又被此刻满室的馨宁美好驱淡了许多。
他拉过她的手,轻轻落下一吻在手背:“累了?”
莫锦瑟抬眼看他,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和……几分藏得极深的小心翼翼。“还好。只是听着账目,想起从前在家的时候。”她微微歪头,眼神似乎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时也是这般……时雨念着账本,叽叽喳喳的,我听着,偶尔提点她几句……时间过得真快。”语气里是浓浓的怀念。
“想家了?”宋麟敏锐地捕捉到她话语深处那份潜藏的、对亲人的深深眷恋。他能感觉到她指尖那瞬间轻微的悸动。
莫锦瑟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她轻轻咬了咬下唇,那点细微的犹豫和不安,在她低头垂眸时显露无疑。她抬起头,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仿佛盛满了窗外的星光,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看向宋麟:
“宋麟…我……”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轻柔了些,“我想……能不能……回趟将军府?”
怕他误会,她立刻接着解释,语速有些快:“不是王府里谁惹了我,你知道的…大家都很好。我是真的想父亲、娘亲、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了……也想时雨那丫头,还有北辰那个小皮猴儿……”提到幼弟的名字时,她唇角不自觉溢出一丝纯粹温暖的笑意,转瞬又化作了更深切的思念,“归宁后,一直没得空回去。如今入了冬……也不知道父亲的老寒腿可还好些……时雨那丫头掌家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北辰习武可别受了伤……我……”
她越说声音越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双总是清亮锐利的眸子,此刻蒙上了一层水汽,脆弱得让人心尖发紧。她紧紧攥着他的手指,指节微微用力,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依凭,也是她所有脆弱心思的出口。
宋麟看着她眼中那汹涌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思家之情,看着她少有的、在他面前流露出这份毫不掩饰的依恋与柔软请求,只觉得心底被那滚烫的思念和忐忑重重撞了一下。所有的疑虑、那点因孩子而起的微妙隔阂,都被瞬间涌上的心疼与怜惜冲得干干净净!
她是他拼尽所有、千难万险才娶回来的珍宝!她的一点思家之意,便足够让他心肠柔软成水。他怎会拒绝?
“傻姑娘。”宋麟低叹一声,心中酸软一片,手臂一收,便将那微凉馨香的身子轻轻带入了怀中。他一手圈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安抚地、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温热的唇瓣在她光洁的额角烙下轻柔一吻,“想家自然该回去看看!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还要这般小心翼翼地问我?”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全然包容的温柔和一丝调侃的逗弄,“你父兄尚在朝为官,将军府是你出生长大的地方,何时想归家省亲,都是人之常情。莫非在锦瑟心里,我宋麟是那般不近人情、阻你回娘家的莽夫?”
莫锦瑟被拥在熟悉而坚实的怀抱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和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宠溺与纵容,那股积压在心底许久、因恐惧“烛九阴”隐患而不敢提及“孩子”的压抑感得到了瞬间的纾解。心中暖暖的,又酸酸的,眼眶微热,差点落下泪来。
“不是!”她连忙在他怀里摇头,声音闷闷地却透着欢喜,“我知道你不是!”她的手也下意识地紧紧回抱住他精壮的腰身,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心安的气息,“我只是……”
“只是什么?”宋麟微微低头,用高挺的鼻尖蹭了蹭她小巧的鼻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唇瓣,那双勾人的桃花眼里漾满了笑意,带着一点促狭,“怕我舍不得放你走?”
他故意贴得更近,暧昧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垂,声音放得又低又磁,只有她一人能听清:
“想回去可以。不过……”他拖长了尾音,修长的手指轻轻勾起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微微仰头,迎上他那双燃烧着温柔火焰、却也带着不容拒绝的占有欲的眼眸,“回去前和回来后,我的世子妃……可得‘好好表现’,让为夫……心满意足才成。”他的指尖划过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意有所指,“可断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让夫君觉得意犹未尽,像要昏过去似的不堪挞伐了,可好?”
那暧昧无比的言语和眼神,瞬间点燃了莫锦瑟脸上的红霞!从脸颊一路蔓延到小巧的耳垂,连带着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诱人的粉晕!她羞恼地握起粉拳,不轻不重地砸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宋麟!你!……你讨厌!”娇嗔的控诉脱口而出,声音因羞窘而微微发颤。
“哈哈哈!”宋麟被她这副羞窘可人的模样取悦了,爽朗低沉的笑声如同醇厚的佳酿在寂静温暖的室内流淌开来。他非但不松开她,反而收紧了手臂,将那纤细柔软的身躯更紧密地拥在怀里,感受着她因羞恼而轻轻颤动的身体。
连日笼罩在两人之间那层若有似无的薄纱,在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情人间亲昵狎昵的玩笑与温存中被骤然撕破!
那些沉甸甸的、关于未来的不确定,那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忧虑,在宋麟这带着深情与浓烈爱欲的回应面前,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启齿了。也许……也许是她多心了?也许他……并没有因那夜的退缩而心存芥蒂?他只是……在等她自己想明白?
她轻轻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听着他胸膛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心中那块沉重的巨石似乎悄然松动了一角。回娘家……回到那个无条件宠爱她、包容她的地方……或许能让她重获勇气,去面对那些深埋的恐惧,去寻找一个……能与他共同承担未来风雨的答案?
宋麟拥着她温软的身子,感受着怀中人情绪从忐忑到羞恼再到此刻难得一见的宁静依赖。他埋首在她散发着冷梅幽香的发髻间,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因看到红姒和账册时心中瞬间腾起的、那点对温淑华掌控欲的不满,也烟消云散了。
看着红姒挺着六个月的大肚,艰难行走的模样……再看看怀中心尖上的珍宝。关于“孩子”的强烈渴望并未因她的退缩而熄灭,反而在他心底深处燃烧得更加炽热!
那是他和锦瑟血脉的延续!是他给予她的、最深的爱的证明!是能将他们此生绑得更牢不可破的羁绊!
但……
宋麟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芒。
不可操之过急。
他今日愉悦的笑容,不仅仅是因为她答应归宁,更是因为她方才那娇嗔自然的羞恼反应,那紧紧抱住他的依赖姿态。这才是他熟悉的锦瑟,鲜活灵动,而不是那夜蜷缩在被子里、被巨大的恐惧攫住、眼神陌生而疏离的她。
她需要时间。或许她还沉浸在沈清砚那番恶毒言语的阴影里?或许她对成为母亲,有着不为人知的恐惧?没关系的,锦瑟。宋麟在心中默默承诺。我会等。等到你愿意主动向我敞开所有的心结,等到你亲口告诉我,你也期待着拥有一个我们的孩子……
在那之前,我能做的,就是将所有的耐心、包容与滚烫的爱意倾注给你,如同阳光融化坚冰,一点点驱散你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