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臣谨记!谨记在心!永世不敢或忘!!”周瓮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如同被砂轮磨过,拼命磕头,脑门上已然青紫一片,血丝渗出!可那双隐藏在乱发阴影下的眼睛深处,那滔天的恐惧被另一种更深沉、更怨毒、几乎要吞噬一切光芒的黑暗疯狂所取代!不敢碰?!不能碰?!明太后越是说“有些人”!越是将那个该死的莫家高高抬起!置于这柄名为“皇权”的保护伞之下!他就越……不能忍!今日被践踏如泥!被指着鼻子骂成一条锁链下的狗!这一切的屈辱和恐惧!源头是谁?!不就是那个嚣张跋扈的将军府?!不就是那个被太后挂在嘴边的……莫元昭?!这个一直压在他周家头上、连瞎眼的草包妹妹都比自己女儿出色百倍的中书令!他早就……恨之入骨了!!
“滚!”明太后仿佛倦了,懒懒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周瓮如蒙大赦,却又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试图爬起。双脚却如同踩在棉花上,根本不听使唤!浑身剧烈的颤抖让他一次次尝试站起,又如同面条般软软跌坐在地!双腿麻木得仿佛不是自己的,最后几乎是匍匐着、蠕动着、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才勉强爬过那几丈仿佛被无限拉长的金砖地面,在冰冷的大殿门口留下几道湿漉漉的汗渍和扭曲的爬行痕迹,像条真正的丧家之犬般,消失在大殿沉甸甸的门槛之外。
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沉寂。
明太后方才那股掌控全局的冷硬气势如同潮水般褪去,脸上掠过一丝深沉的疲惫。她闭上眼,伸出保养得宜、却带着岁月无法磨灭痕迹的手指,重重地按揉着自己的额角。珠帘轻响,公孙漱玉如同无声的幽影悄然上前,素手执壶,将一盏温度刚好的、色如松烟的贡眉新茶轻轻置于凤座旁的紫檀小几上。
“太后……茶。”
明太后睁开眼,端起茶盏,却并未立刻品尝。袅袅的茶烟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眸前盘旋缭绕。
“哀家方才那番话……”她轻呷一口,微苦的茶香在唇齿间弥漫开,却并未驱散眉宇间的阴霾,“周瓮此人……怕是要将这份‘不敢’,化为更深沉的……恨意……全都堆到莫家头上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似问询,更似自语。
公孙漱玉垂手侍立一旁,闻言静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周大人……气量狭小,睚眦必报。中书令莫大人掌枢要,位同台辅,政绩斐然……周大人心中怕是早已积怨。此番……太后虽是警诫于他,令其收敛爪牙,但这等敲打……恐适得其反,反而……”
“反而会让他恨意更深……恨不得将莫家食肉寝皮?!”明太后接口道,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讲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拂过温润的瓷壁。“哀家知道。莫元昭这个人……才干、担当、手腕、人望……方方面面都将他周瓮死死压着一头!他周瓮凭什么不恨?”她唇角勾起一抹几近于冷酷的弧度,眼神如寒潭般深邃:“哀家……自然知道这把‘刀’是什么货色。给他权……给他利……让他能咬人……能伤人……”她顿了顿,语气陡然如同淬入冰水!“——但哀家!绝不会给他半分!真正的!‘信任’!”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那扇巨大的落地雕花窗前。窗外,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华泼洒在重重宫阙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冷坚硬的光泽。“周瓮这把刀……”她看着窗外广袤如棋盘、却又暗流汹涌的宫闱夜色,声音如同浸了寒冰,“不过是哀家用来悬悬在朝堂百官头顶……让他们知道悬颈之寒的……工具罢了。”“锋利于哀家,自然是好用的。”“但……”她的眼中猛然掠过一丝如同寒冰深藏般的厉芒,冰冷刺骨!“……若这‘刀’……敢反卷其刃!欲伤执刀之手……”她微微侧首,月光勾勒出她雍容却冷硬如铁的侧影。“……哀家会毫不犹豫……折断刀脊!换一把……更听话!更趁手的……‘快刃’!!”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唯有月色无声流淌。
公孙漱玉垂着头,恭敬地问道:“那……莫大小姐那边……”
提到莫锦瑟,明太后脸上那刀锋般的冷厉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她唇边竟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转过身,望向宫殿深处某个方向。“那丫头?”她缓缓踱回凤座,拿起那盏犹带余温的茶,“听闻……在府里醒了?可闹腾了?”语气中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长辈询问调皮孩子的“关怀”。
“回太后,”公孙漱玉的声音平稳无波,“莫大小姐服下‘焚心雪魄莲’后,逆血平息,性命已然无碍。只是……听将军府眼线禀报……”她微微顿了一下,似在斟酌字句:“……她自苏醒之后……至今……不言不语……滴水不进……亦……不理会任何人。”
“……呵……”一声短促低沉、却又含着莫名了悟的笑声,从明太后喉中逸出。她非但没有恼怒,眼中反而掠过一丝近乎……无奈又赞叹的光芒?“这是在跟谁置气呢?”她像是问自己,又像是早已了然于心,轻轻摇头,“哀家……懂。她心里憋着的那口委屈……堵着的那团火……怕是把这天都恨得要捅个窟窿出来!”她抿了一口茶,目光悠远,仿佛穿透宫墙,看到了那个挺着残躯、在绝望中依旧要刺出最后一剑的倔强身影。“若非哀家当日……来得及时……”明太后放下茶盏,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光滑的杯沿,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喟叹,“依那丫头的狠劲儿……拼却一条残命不要……非把周菱歌那不知死活的蠢货……当场……活剐了!不可!”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语气没有丝毫怒意,反而带着一种……近乎于……欣赏?!
公孙漱玉微微蹙眉,垂首道:“太后明鉴。莫大小姐如此……公然行凶……于礼不合……于法不遵……甚至……”她抬起眼,那双清澈的丹凤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忧虑与探询,“……更是在挑战天家威仪!恐……已引来众多非议!此风……不可长!”
“非议?”明太后嗤笑一声,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讽刺,“哀家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她猛地抬手,打断了公孙漱玉未尽的忧虑,姿态决断而无谓:“无妨!”她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经历过无数风雨、看透世间百态的凤目中,骤然射出如同看透本真般锐利的光芒:“那丫头……哀家清楚得很!”“她行事……几时凭仗过‘将军府’这棵大树的名头在外……耀武扬威?”“她几时……仗着父兄功勋……去横行无忌?!”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于骄傲的笃定:“她莫锦瑟——!”语气陡然铿锵!“——有她自己的底牌!有自己的布局!有自己的……盘根错节的罗网!”她的指尖在冰冷坚硬的红木案面上缓缓划过,声音如同深渊中的回响:“——哀家给她身份?给她便利?那是哀家要用她!那是哀家与她的一场豪赌!那盏药……便是押在她青雀之上的筹码!”
公孙漱玉安静听着,脸上终年不变的平静表情下,眼底深处翻涌起一丝极其隐晦的波澜,仿佛冰面之下悄然游过的暗影。
明太后微微阖眼,仿佛在品味那个“青雀”所代表的沉重含义,再睁开时,那慵懒的目光里已然蕴着冰封千里的寒意。“至于……莫家?”她微微偏头,目光似乎落在了遥远的宫门方向。声音陡然转沉,如同万载寒冰撞上青石,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形的重锤之力:“你告诉周瓮——!”她顿了顿,字字如冰锥凿落!“——老老实实!缩回他的狗窝里去!抱紧他的骨头啃食度日!管好他的眼珠子……不该看的地方……”“……不准瞥一眼!”“——老老实实!竖起他的耳朵!哀家要听见的声音……一个字都不能漏!哀家不想听见的风……一丝一毫……”“……不准钻入耳中!”
声音如同雷霆滚过寂静的殿宇,旋即收敛。最后,一丝疲惫爬上眉梢,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摆摆手,姿态优雅却不容置疑:“至于外面翻腾的那些浪……”明太后抬眸,目光如看蝼蚁般扫过殿外黑沉的夜。红唇微启,吐出轻描淡写、却足以冻结整个长安风媒的判词:“……谁传……拔了谁的舌根!”“谁议……碎了谁的膝盖骨!”她的指尖轻轻点在冰冷的鸽血玉镯上。“……哀家……”微微后仰靠入柔软的椅背,闭目养神。“……累了。”
殿内烛火无声跳跃。公孙漱玉深深垂首,静默无声。窗外月色愈冷,将军府深处,那无声的少女如同封在冰中的凤凰,等待着破茧之日无声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