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好气地从袖中掏摸出一个小巧玲珑、通体碧莹的青瓷小葫芦瓶,看也不看,信手就朝宋麟的怀里丢去!动作随意得像扔给路边野狗一根骨头!
瓷瓶带着温润的凉意撞在宋麟闷痛尚未完全散去的胸口。宋麟下意识抬手抓住。指尖在那冰凉光滑的釉面上缓缓摩挲。瓶身上还有几道被体温微微焐热的湿润水汽——那是从莫瑾瑜袖中带出的、沾着太液池畔晚露的微凉湿气。药瓶还带着一点点莫瑾瑜指尖残留的温热体温。
“喏!一日两次,温水调服!外敷的膏药……”莫瑾瑜一边从另一边袖中又摸出个扁平的乌木小盒,“啪”地一声拍在宋麟另一只摊开的掌心里,“……睡前把这玩意儿涂在你那碎得快接不上的膀子上!我家老四那莽夫的‘大摔碑手’……啧啧……里面暗藏的是镇南军里阴损的老桩子劲儿!真给他结结实实拍透了心脉……你现在就该在地下躺着吐魂儿了!亏得你这‘纨绔’皮囊
莫瑾瑜顿了顿,目光扫过宋麟依旧毫无血色的脸和紧抿的唇线,终究没再把那句“要不然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说出口。他退后一步,双手重新交握在素青色医官袍的广袖之中,恢复了那副仙风道骨、仿佛万事不入眼的漠然神态,语气平淡无波:“赶紧的!趁热吃了!宫里规矩多,耽误了当值,小心那群闻着味儿就来的豺狗参你一本!”
“是……”宋麟的声音极低,像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一点尘埃,目光依旧黏在掌心的青瓷瓶上。那瓶子上有他指尖摩挲留下的温热湿痕。他顿了片刻,舌尖似乎舔舐过干裂的唇缝里残余的血沫咸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等待审判般的艰难希冀,几乎是气声问道:“……是她……让你来的?”
“废话!”莫瑾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上了显而易见的烦躁,“不然你以为我堂堂院判大人,大半夜吃饱了撑的跑到池子边来喂蚊子!就为了欣赏阁下这副被揍成花猫的熊样?!”他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整个太医院谁看得上你这身纨绔皮?看见你的金吾卫都避着走!怕沾上你那股子破落户的晦气!要不是……”
莫瑾瑜话到嘴边又猛地顿住,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字眼烫了他的舌头。他没好气地斜睨着宋麟那张写满了“愚蠢问题”的、惨白却隐隐透出几分……难以言喻期待的脸,嘴角撇了撇,哼出一个极其不悦的音节:“哼!别做白日梦!她就是让我来看看你这混蛋有没有死透!死了好趁早让长乐公主另外挑驸马!省得耽误人家良辰吉日!”
“……”宋麟喉头又是一哽。期待如同被针尖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失落夹杂着剧痛之后的虚脱感席卷全身。他低下头,墨发垂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与黯淡。握着药瓶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收紧,骨节泛白,仿佛那冰冷的瓷瓶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哑声道:“……替我……谢谢她。”
“谢谁?!”莫瑾瑜挑眉,那双桃花眼里的促狭再次闪烁起来,“谢我这位妙手回春、华佗再世?还是谢那位在府里担着心、巴巴等着消息的……”
“莫瑾瑜!”宋麟猛地抬头打断,声音带着急切的沙哑,脸上因激荡的情绪和尚未褪尽的痛楚而泛起一片不自然的潮红,“……谢谢……谢谢你!”
莫瑾瑜双手抱胸,闲闲地倚在旁边那棵老梅虬结盘曲的粗壮枝干上,一副看好戏不怕事大的悠闲姿态:“谢?光谢谢可不够份量啊,宋大世子!你可得记清楚了!欠我一条命!外加一瓶上好的接骨续脉丹!还有……”他拉长了调子,意味深长地、如同刀片刮过琴弦般,轻轻吐出几个字,“……一个名字。”
宋麟呼吸一滞。心脏仿佛被那两个字狠狠攥紧,又酸又痛。他看着莫瑾瑜那副“你懂”的表情,所有想否认的话都被死死堵在喉咙里。他再次别开脸,狼狈地望向远处被宫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黑夜空。月光如薄霜,铺在寂静的太液池上,映出几点破碎的星子。
“是……”一个微不可闻的字节艰难地从他喉间逸出,带着浓重的喘息尾音,“……是她让人……传消息给你……来看我的?”
“哼!算你还有点良心,没白瞎了某人提心吊胆……”莫瑾瑜嗤笑一声,终于收起了些许玩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无奈,“锦瑟那丫头……心思深得像不见底的海沟,她什么都不说,可我给她诊脉时,那脉搏跳得……”他顿了顿,似乎在回想那一刻指尖下异常急促的脉动,“……比你刚才咳得要断气还快几分!我追着问了半天,她也只是含糊说你挨了叔白一下狠的……要不是我逼着她把当时场子里几个侍卫的口供复述一遍……”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目光沉沉地落在宋麟身上,“……宋麟,你俩……到底唱的哪一出?”
夜风穿过枯枝败叶的缝隙,发出低沉的呜咽。莫瑾瑜轻轻叹了口气,那声音在寂寥空旷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个!明明在深宫里被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虎豹豺狼环伺,却非要给自己捆上千斤重的草包石头,套个‘纨绔’的壳子!藏起一身能翻江倒海的獠牙利爪!”“一个!明知自己是别人案板上的鱼肉,随时会被碾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却偏要在这万丈悬崖边上搭个‘瞎子’的戏台!对着满朝妖魔装聋作哑!”“有意思吗?”莫瑾瑜的质问并不严厉,反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和……心疼。他的目光在宋麟惨白的脸上逡巡,又在夜色中那抹仿佛早已消散的烟霞方向停留了一瞬。
“明明两个人都挂在心上头了!看一眼对方都能把魂儿瞧丢!偏偏一个打死不肯上前!一个死撑着不回头!非得把这点子心意搅和得跟九曲回肠一样!让边上人看得是又气又急!恨不得……”他猛地吸了口冰冷的夜风,似乎要将胸中那口浊气压下去,终究还是没说出那句“恨不得拿根绳把你俩捆一块儿算了”!
宋麟沉默着。像一座被风暴摧残过的残碑,在夜风里浸透了寒冷的悲意。过了许久,久到莫瑾瑜以为他又要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缄口不语时,他却缓缓抬起了头。
月光下,他那双深不可测的墨瞳如同凝结了万载寒冰的深潭,此刻,那冰层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碎裂、燃烧。他望向头顶那轮被重重宫墙分割的破碎月盘,清辉冷冷地洒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之上,映出下颌紧绷如铁的线条。
他的声音低哑,却透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沉重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砝码投入寂静的湖面:“……快了。”“再也不会了。”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轮冰冷的圆月,落在极其遥远、却无比清晰的未来光点上。“……我会履约。……对她。”
莫瑾瑜亦抬头,望向同一轮孤悬天际、寒光四射的月盘。清冷的月色勾勒出他眼底同样复杂的辉光——有欣慰,有凝重,有对兄弟多年背负的叹息,更有深不见底的忧虑。宫墙高耸如巨兽脊骨,阴影如墨。这片深宫金碧辉煌的表象之下,暗藏着能将骨头都碾成粉末的冰冷机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