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烛影之变6(2 / 2)

“姑……姑母……”长乐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干涩的颤抖,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狼狈而徒劳地试图重新撑起那破碎的笑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生涩地挤出,“您……您对侄女真是……真是太好了……”这句苍白的恭维,干巴巴地在舌尖滚动。

乐阳却顺势收紧手指,将她的手更亲热地握在自己冰冷的掌心,脸上是包容一切的慈和笑容,仿佛长乐方才的尖锐质问从未存在:“傻孩子,我们至亲骨肉,说这些做什么。”她完美地接住这无力的台阶,将话题轻轻带过,仿佛一切不过是无知小女的任性胡言。那份无懈可击的长辈宽容姿态,就像一座重逾万钧的冰山,彻底压垮了长乐最后一点试图挣扎的勇气。

“来人!”乐阳声音轻快起来,目光却已完全从长乐身上移开,再次笼罩整个正厅,“在姑母身边添一席,就挨着永绥王旁边吧!让我们家最尊贵的小公主,也见见这长安城最俊俏的儿郎们!”

她轻描淡写便将长乐从冲突的中心,化作了这奢华宴会中一个点缀的亮点。那“最尊贵”三字在她口中,此刻听来竟充满了无情的讽刺。

长乐被宫人引向新设的席位时,脚步微微踉跄。她挺直了背脊,维持着最后一丝公主的尊贵体面,但任谁都能看出那挺直的脊梁带着不堪重负的僵硬,如同一根绷紧到极限随时会折断的芦苇。她坐到皇甫洵下首那华丽尊贵的座椅上,铺着厚厚绒垫的座位此刻却像铺满尖刺!四周投来的那些目光,探究的、玩味的、了然的、轻鄙的……每一道都如同无形的滚油,狠狠浇在她滚烫的脸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剧烈跳动,每一次都撞击着四个字:奇耻大辱!

池皇后那夜在椒房殿内对她郑重的叮嘱言犹在耳——“多看少说,莫要轻易招惹你那位姑母……她不是你能匹敌的对手……”此刻如同丧钟在她脑中嗡嗡回响。浓烈的不甘与怨恨如同毒藤在她心间疯狂滋长!好!好一个乐阳!今日这巴掌她记住了!总有一日!总有一日她要让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清楚!谁才是这大晟最受宠!最尊贵!手握未来的帝女!

偏僻角落,光线被厚重的帷幕切割得昏暗不明。丝绒锦茵座椅的靠背将外界的喧闹隔绝大半,只余那些如同飞絮般难以捕捉的细碎议论声顽强地钻进来。

莫锦瑟端着一只青玉薄胎杯盏,指尖沿着温润的杯壁轻轻滑动。指下的触感微凉,一如她此刻无波无澜的心境。杯中是温热的“惊蛰白”,茶汤清亮澄碧,一股独特的青草气带着雨后的微腥在鼻端萦绕。她垂着眼,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两道沉静模糊的扇形阴影,将眸子深处最后一抹因方才事态紧绷而残留的痕迹尽数掩埋。

长乐公主的出现,如同一道过于炽烈的闪电撕开了浓云,短暂地、彻底地照亮了乐阳长公主这座深不可测的冰山。也意外地,将她莫锦瑟这枚藏于枯枝败叶间的针,彻底隐入了浓重的暗影深处。众人灼热的目光,此刻正无比忠诚地追随着长乐那张如同被当众掌掴后强撑出的、倔强而难堪的脸庞。

那些压低的、如同蛛网般交错的议论声钻进耳中:

“……瞧她那副样子……顶着陛下亲赐的长乐封号又如何?还不是在乐阳殿!不过……这封号确实……呵呵……长乐……乐阳……”“哼,我看呐!她那位皇后亲娘,生她的时候……怕就没安什么好心眼儿!跟谁争不好?跟咱们长安明珠争?”“可……可陛下如今……”“如今又如何?你真当明太后的心尖子能是谁都能替代的?瞧瞧乐阳殿下这通身的气派威势!那是多少年真真正正在心尖上娇宠堆积起来的贵气!文昭帝……啧,如今又算得什么?”

这些话语断断续续,如同断续的风,吹拂过她冷寂的耳畔。莫锦瑟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微牵了一瞬,旋即又被平静压下。一丝极淡的、近乎透明的嘲讽在她心中无声流过。

争?替代?池皇后……她那位手段高明的姑母啊。让女儿顶着寓意“长久安乐”——又何尝不是暗藏了希冀其取代“快乐如阳”之心?池皇后与乐阳公主,这对昔日的手帕交,一同在宫廷的锦绣堆里长大,一同踩着精绣的锦缎走向大晟权力巅峰最高贵的两位女性身侧。池皇后嫁给了当年还是靖王的文昭帝皇甫贤,野心便如同藤蔓般在她心底悄然滋长。当她诞下女儿——这个承载了她与乐阳公主漫长暗战赌注的唯一女儿——的那一刻,赐下的名字“长乐”,便是一柄裹在柔软锦缎下出鞘的利刃!一个无声的宣言:我女儿才是未来的正统嫡公主!你乐阳……不过是倚仗着长兄宠爱和母后庇护、终有一日将光芒黯淡的前朝明珠罢了!

池皇后低估了太多东西。她低估了明太后对这个唯一女儿那份近乎魔障般的疼爱与愧疚——那份因当年不得不牺牲乐阳第一任驸马陇西王许湛而积淀下的、沉重的、无处宣泄的补偿欲。她更低估了乐阳公主本身!这份深植于血脉骨髓之中、历经三代帝王权威淬炼而成的尊贵与威势,早已成为大晟国祚气运的一部分!绝非一个被宠坏、空有封号的年轻公主可以撼动!那是在先皇泰和帝膝下承欢时便已奠定的、不可动摇的根基!是明太后心底最柔软也最坚固的逆鳞!是文昭帝皇甫贤那幽闭流放岁月里,午夜梦回依稀记得的皇妹裙裾翻飞的幼小身影和父皇对皇妹毫无保留的偏爱!

无论是龙椅上那位战战兢兢的文昭帝皇甫贤,还是珠帘之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明太后,抑或是这满座心思浮动的长安贵胄,甚至……是远在北境手握雄兵、心中尚留有嘉祯太子遗憾的平南王宋辰,又或是此刻冷眼旁观的永绥王皇甫洵!

在这些人心中,乐阳长公主皇甫月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都远远不止是一个公主的尊号。那是权力的核心圈内,一座无法绕开的、笼罩在璀璨光芒与冰冷寒雾中的巍峨冰山。她享受着这份荣宠,也牢牢占据着帝国运转齿轮之中一个极其微妙的位置。她本身就是平衡的一部分,是某些规则的一部分,是一块被权势长年浸染、早已成为那皇权锦绣上无法剥离的耀眼金绣!一个“长乐”就想替代?池皇后啊池皇后,终究是坐井观天!你以你后宫之主的心量去揣度那立于最高处的风景,却不知那俯瞰天下的寒山之巅,从来不是你那些玲珑心思所能觊觎!

唇角的讥诮终究未曾成型便化于无形。莫锦瑟的指尖离开温凉的杯壁,重新握住那只暖意微薄的铜手炉。炉壁的热力似乎早已散尽大半,唯有铜质本身那坚实冰冷的触感依然稳定。她将冰凉的指尖覆上去,如同触摸一块沉入水底的顽石。

外面长乐的委屈、乐阳的制衡、众人的议论……所有的喧嚣与暗涌,此刻都被厚厚帷幕与晦暗光线过滤成了模糊不清的杂音。这角落的静寂,隔绝得恰到好处。终于……不必再成为目光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