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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晋威之下(2 / 2)

“臣……谨遵君命!必不负君上所托!”

春寒料峭,新郑城外数百里。

崔杼身披精良鱼鳞甲,外罩代表齐国大夫身份的玄色深衣,执金吾,乘驷马战车,率千余齐军精锐——象征性的部队——汇入了那支遮天蔽日的晋国联军。联军如同汇集了无数嗜血铁兽的洪流,缓慢而不可阻挡地逼近郑国的核心——新郑城。黑沉沉的旌旗漫卷如层层叠叠的乌云,铁甲森森连绵似一望无际的黑色海洋,无数矛戟指天如林,反射着惨淡的晨光。车轮滚滚的轰隆声,沉重地碾压着初春刚刚解冻、泥泞不堪的大地,压过了新郑城头隐约传来的恐惧呼号与沉闷备战鼓声。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泥土、马粪和隐隐的血腥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崔杼端坐车中,姿势端正。他的衣袍服色是特意准备的低调样式,代表身份的金饰也被刻意减少到最低限度。然而,当他的眼神偶尔扫过远处那面高悬于中军阵前、火焰般张扬燃烧的赤红色底、张牙舞爪玄色蟠龙纹晋侯大旗时,目光深处便会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锐利流光,如同上好的匕首在暗夜中乍然出鞘一闪即没的锋芒!那眼神里所藏的,不仅仅是对晋国强大武力表象下已然滋生隐患的审视,更是某种压抑积蓄已久、在暗流汹涌中终于沉淀下来的、带着血腥气息的嘲弄与冰冷杀意。

扎营当夜,寒气如同鬼魅般从泥土深处升起。残月低垂,光华淡薄稀薄得几乎如同虚设,几颗寒星疏朗地点缀在无边的墨蓝天穹之上。中军帅帐内灯火通明,巨大的羊皮制郑国及其周边疆域舆图在数盏牛油灯摇曳的火光下展开,光影跳跃,更显得图上山河变幻莫测。晋国核心将领——包括年少的国君悼公与新晋中军帅智罃——屏息围绕地图而立。

悼公面容尤带几分少年稚气,然而眼神却锐利如鹰隼,脸上满是新君甫立急于建功立业的亢奋与志在必得的锋芒,语调急促而饱含压迫感,手指用力点在地图上新郑的位置:

“郑贼反复,如同墙头草!前番惩戒犹不足惧!此番必要倾国之力,摧其城垣!毁其宗庙!斩其逆首!令其举国震怖,望我晋旗而胆裂!从今往后,永世慑服!”他的声音在帐内激荡,“明日拂晓!我中军主力倾巢而出,正面强攻新郑东门!上军韩厥主将从城北掩杀!下军魏绛……”他语速极快,手指在地图上几处要隘上连续重击,仿佛那地图就是郑国的身体,要立刻将其捶碎。

烛火随着悼公激昂的挥手而剧烈晃动,将少年君主踌躇满志的身影在巨大的牛皮帐幕上投射得庞大而扭曲,如同择人欲噬的魔神。帐中众将除了核心智罃外,多为悼公年轻力壮的心腹或被新君气势所感召,脸上皆涨红,呼吸粗重,眼神炽烈,被新郑这座名城即将在晋国铁蹄下哀嚎陷落的辉煌前景所鼓舞。

然而,那位新任中军元帅智罃,一身玄色重甲在火光下如坚铁铸就。他却紧锁眉头,一言不发。他锐利如苍鹰的目光并未像其他人一样死死盯在代表新郑的那个墨黑点上,而是在地图上郑国周边的山川地形间缓缓移动,目光在地图上标示着齐国、卫国、宋国、甚至远在东南的吴国区域上久久巡逡流连,似乎在衡量着什么更遥远、更沉重的东西。当他的视线最终不可避免地扫过代表齐国的那一片、与晋国疆域接壤颇为广阔的土地符号时,眉头骤然锁得更紧,仿佛触碰到了无形的阻碍。

“不妥。”智罃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有力,如同利剑出鞘,瞬间刺穿了帐中灼热亢奋的空气,也打断了悼公激昂的手势。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位沉稳老将身上。

悼公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僵硬了,眉峰微蹙,带着被打断的不悦看向智罃:“元帅有何高见?”

“郑国,犹如困入绝境的凶兽。”智罃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穿透力,“其城池坚固,粮秣尚足。我大军兵临城下,彼已无退路,深知城破必亡!故,必挟全国愤死拼杀之心,作困兽犹斗之举!”他的手指重重点在新郑城上,“我三军虽势大,若强行攻坚于其坚城壁垒之下,郑人凭借城高池深之利,依托家园破釜沉舟之志,足以令我军遭受重创!纵使最终克城……也必然代价高昂!更有甚者……”他的话音微微一顿,深邃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有意无意地在沉默旁坐在帐边一角、仿佛置身事外的崔杼那毫无表情的脸孔上停顿了一瞬,语气变得极为凝重,“……若强敌当前之际,后方补给通道突然断绝?抑或他国军阵……阵脚突乱?甚至……”他语速放得更缓,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我军侧后翼,忽有后院失火之忧……则前方浴血所得胜局,顷刻间……即可化为齑粉!前功尽弃!”

崔杼仿佛毫无所觉,对那道足以穿透寻常人心灵的目光置若罔闻。他眼帘低垂,神情恭顺到了极致,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案几上那杯已冷却的浊酒水面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涟漪。帐外传来清晰而规律的巡夜卫兵沉重脚步声,甲叶哗啦作响,整齐划一地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

悼公脸上的兴奋与急切被智罃这番沉重的冷水浇灭了大半,眼中闪过一丝被戳破幻想的恼怒与困惑,他眉头紧锁,语调不自觉地提高:“元帅言下之意……是要我等止步城下,错失良机,行那‘缓图’之法?任郑人喘息?那岂不是……”

“缓,并非不图。”智罃的声音斩钉截铁,他不再看年轻的国君因躁动而略显扭曲的脸,布满老茧的粗糙手指极其精准、沉稳地点在离新郑尚有相当距离的汜水关旁一处极其关键的隘口标志——虎牢之上!“郑国虽为腹心,然其真正存亡之命脉,却在于此!”他指尖重重点在那处,声音陡然拔高,“虎牢!此乃扼制郑国西出、北连之绝对咽喉!亦是其接收中原粮秣兵源之唯一锁钥!”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的寒芒让帐内燃烧的热度骤然下降,“若我能占据此处!扼此咽喉!遣重兵,筑坚城!”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做了一个扼喉的手势,“则如同扼其喉颈,令其呼吸不畅,四肢萎顿!进,无力联络援军!退,不得据险而守!粮秣断绝,内耗丛生!彼时,”他嘴角勾起一丝冷酷而自信的弧度,“根本无需我们强攻坚城!郑国……必生内乱!郑人,终将自溃!”

他的目光再次如同无形的鞭子扫过帐内各国将领,最终停留在崔杼那张看似恭敬木然、却让他心头隐感不安的面孔上片刻:“然而,虎牢之地虽为郑弱之死穴,亦是牵动天下之神经!在此要冲筑城据守,控扼山河锁钥,非晋国一家可独力成此伟业!”他的声音陡然转为凝重,如同宣告铁律,“必须!借重天下诸侯之力!共襄其事!需要大量的人力物资!需要强兵震慑四方宵小!”他环视一周,“故此,当务之急!乃重聚诸侯之心!以我晋侯之名,速召各国贤大夫,齐集郑境之侧——戚地!三日之内!举行盟誓!重申歃血之盟!重申征伐之责!重申筑城之利!务要——” 他猛地加重语气,声如沉雷炸裂,“——无!一!人!敢!缺!席!”

“无一人敢缺席!”最后六个字,字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帅帐被灯火摇曳扭曲的帐幕之上,也重重擂在各国将领的心头。帐帘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外面更沉的黑暗与远处点点营火,更添肃杀。

崔杼终于抬起头,动作缓慢而僵硬。他的视线恰好与智罃投来的、蕴藏着山雨欲来风满楼般巨大压力的目光在摇曳不定、明灭跳跃的火影中交汇于一处。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地对撞,仿佛能碰撞出金石相击的冷冽火花!那一瞬间,崔杼嘴角最微小的肌肉极其隐秘地向上抽动了一下——仅仅是极其短暂的一下!快得如同风吹过烛火的阴影,倏忽即逝,几近错觉。然而,那被瞬间点燃又瞬间压下的眼神深处,却无可避免地掠过一瞬比冰雪更冷的、赤裸裸的、几乎要挣脱束缚喷薄而出的——嘲意!

那是一个被压抑了太久的臣子、甚至是一个被侮辱了的国家,对施压者傲慢的、如同看待愚昧猎物般的轻蔑与嘲弄!

旋即,他那张刻板如面具的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无可挑剔的恭谨与木然,颔首低眉,动作一丝不苟,执起案几上的酒杯,向神色严峻的智罃和犹自愠怒不解的悼公微微一举,算是应命。

摇曳的烛火在智罃棱角分明、如刀劈斧凿般的冷硬侧脸上投下浓重而不断变幻的阴影,仿佛他内心正经历着惊涛骇浪的冲刷。然而表面上,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深处,除了深沉的忧虑,更有一种比钢铁更重、比深渊更阴沉的算计与隐忍!中军帅心事,沉重如山岳下坠。

快马飞驰,携带者盖有晋君血红色封印、勒令各国大夫火速会盟戚地、共商虎牢筑城大计的诏令,如同归巢的亡命鸟群,呼啸着,扑向四面八方。

时间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与表面上的按兵不动中缓慢爬行。联军大营如同一个被投入巨石的沸腾沼泽,各营之间开始弥漫起压抑的窃窃私语、不安的猜测。郑国守军似乎嗅到了某种机会,每到更深人静的午夜,便会突然在新郑城头上擂响震耳欲聋、鼓点急促的战鼓!那鼓声咚咚咚如同催命的闷雷,并非提振士气,更像是对联军的疯狂嘲讽和挑衅!

鼓声如同沉木撞击人心。

“听听!又是这鬼哭神嚎的催命鼓!”一队齐国甲士裹着薄毡,挤靠在一段被敌军投石砸出豁口的矮小营墙后避着夜风的寒刃。其中一个年轻军士烦躁地低声向身边老兵抱怨,声音嘶哑带着困倦和憋屈,“从早到晚听着这声儿!眼睁睁看着郑人在城头耀武扬威,咱们数万大军就这么干耗着?光挨打不还手,憋气死个人!当真是‘缓图’?缓到何年何月?!莫不是等郑人自己开城投降?”

“噤声!你这无知孺子!”领头的齐军什长猛地扭头,低吼如狮,布满血丝的眼中带着警惕和严厉,凶狠地扫视着年轻士兵,同时紧张而迅速地瞥向几步外靠在粮草车上、似乎闭目养神的两个晋国老兵。那两个晋卒虽然一脸风霜疲惫,但耳朵却微微动了动,眼皮下眼珠的轻微转动显示他们并未完全睡着,只是闭着眼假寐。

年轻士兵立刻脸色发白,紧紧咬住嘴唇,将不甘和怨气狠狠咽回肚里。那两个晋军老兵这才似乎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布满老茧如同树皮般粗粝的手掌,正用力地来回搓着手中长戈木柄上早已凝固发黑的血污和沾染的薄薄铁锈,眼神在火把微弱光线下显得格外阴鸷冷漠。

营门高高的木质望塔之上,夜色已深。寒星点点,惨淡的光晕落在那副如同雕塑般挺立的高大人影肩头的铁铸兽面吞肩甲上,只映出几点暗淡微弱的反光。

智罃双手紧握冰冷的木质栏杆,已在此独立良久,如同一尊冰冷的铁人。他的目光仿佛生铁铸就,死死钉住、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黑暗,凝固在东南方向的尽头——那里是预定会盟之所戚地,也是他心中翻涌奔腾、几乎要将他吞没的惊涛骇浪的核心!

“元帅!”

一声急促中带着难以压抑惊慌的呼唤伴随着沉重如擂鼓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身披晋国传令兵特有赤甲的健卒踉跄着直冲望塔之下,由于长途疾驰加上心中惊惶,脸色煞白如同死人,嘴唇干裂,鬓角被汗水浸透紧贴皮肤!他的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嘶哑的嗓音带着变调:

“戚地!……戚地……戚地快马传讯回来了!”

信使猛地单膝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因力竭而几乎跌坐下去,双手高捧着一卷用红绳扎紧的沉重竹简,仿佛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盟坛已依帅命设好!坛高三丈八尺,旌旗依礼罗列!然……诸侯大夫……至者……寥寥!鲁使仲孙蔑大夫、卫臣孙林父、宋使华元……等寥寥数人已至……然……其余……”

他剧烈喘息,后面那个关键的名字让他胸口如同被巨石堵住,难以出口。

智罃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以与他年龄身份不相称的迅猛,如同捕食的秃鹫从望塔上大步冲下!一把夺过那卷如同烫手山芋的竹简!旁边亲兵匆忙递上的火把摇曳的橙黄色光线映照在他铁青色的脸庞上。竹简上刚劲有力的墨迹,字字分明!正是他安排的心腹笔迹,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他的双眼:

“……齐,并附庸之滕、薛、小邾……未至!”

七个字!犹如七根烧红淬毒的钢针,狠辣无比地刺透了智罃勉力维持的表面镇定!一阵冰冷刺骨、直抵灵魂的晕眩感猛地袭来!这位久经沙场、泰山崩于前亦能面不改色的老帅,他那山岩般屹立的身躯竟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了一下!他猛地将竹简攥入掌心!五指如同鹰爪收拢,指骨关节在死寂的空气中爆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嘣”脆响!力道之大,坚硬的指甲瞬间划破了坚韧的竹皮,留下深深的白痕!

“齐!!”

一股几乎无法控制的冰冷怒火,夹杂着一种被反复戏耍于股掌之上、如同猴子般被愚弄的深刻屈辱感,如同熔岩般猛地从智罃的心底狂涌而出,直冲顶门!他猛地一转身,脚下镶铁的皮靴重重踏在夯实的营地上,激起一片呛人的尘土!他的动作快如闪电,方向直指不远处一座悬挂着鲁国旗帜、戒备森严的华丽营帐!

“哗啦——!”

帐帘被一只裹着铁叶、布满青筋的巨掌粗暴地一把撕裂撩起!刺骨的寒风如同决堤般疯狂灌入温暖的帐内!

鲁国执政大夫仲孙蔑正伏案疾书,手猛地一抖,墨笔在摊开的简牍上拉出长而丑陋的墨渍大团污痕。他惊愕抬头,看到如同煞神般立于门口、须发几乎根根竖起的智罃!

“仲孙大夫!”智罃的声音如同被北风撕裂的冰河,带着凛冽刺骨的破碎感,劈头砸向仲孙蔑,“齐人!何在?!!”

仲孙蔑脸上也早已布满阴霾。他放下笔,匆忙站起身,动作间带着惊魂未定的仓促,长长叹息一声,嗓音如同久旱的枯井般苦涩:

“元帅息怒。下臣……下臣也刚刚收到戚地密使传回的、措辞更详尽的鸽书!”他从袖中摸出一卷细小的竹管,“信言:盟坛虽设,然……到者稀疏冷落!齐鲁之盟尚未断绝,然彼竟敢首违盟召!更甚者……”他语带痛心疾首,“竟连其附庸小国滕、薛、小邾,亦被裹挟裹足!公然依附齐侯之命,藐视晋盟之威!那戚地,如今坛下空荡,冷清如墟……”

“岂——有——此——理!”智罃胸中那压抑已久的雷霆之怒再也无法遏制!他双目赤红,如同滴血!积聚了他所有力量与狂怒的一拳,裹挟着毁灭性的风暴,重重砸在坚固硬木打造的厚重案几之上!

“嘭!”

一声骇人巨响!厚达数寸的硬木案板应声从中间爆裂开蛛网般的巨大裂纹!案上堆叠的简牍、竹笔、墨砚、酒具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高高跳起,稀里哗啦散落一地!墨汁飞溅如同血雨!仲孙蔑被这凶暴骇人的力量惊得连退两步,撞翻身后的席垫,脸上血色尽褪!

智罃胸膛剧烈起伏,如同被激怒的公牛,眼中遍布鲜红血丝,低沉的怒吼如同被囚禁的洪荒猛兽压抑许久的咆哮:“前番晋君新立,会师彭城!他齐灵公便敢托词天灾不至!寡君念其国困,又见其送上太子为质,故暂收雷霆之怒!彼竟不知悔改!此番会盟戚地,商议筑城虎牢!此城若成,乃扼杀郑国咽喉、剜除我晋国心腹大患之最要命门!不啻打断郑国脊梁!关乎中原大局!他竟敢再次公然违命!”他猛地一指散落在地、被墨汁污染的羊皮虎牢地形图,声音因愤怒而嘶哑尖锐,“筑此坚城,方能锁死郑国于囚笼!此城不成!郑国便如断首而犹能噬人之毒蛇!看似奄奄待毙,实则阴毒诡谲难测!只需稍缓过一口气,寻得时机,随时可能反噬,给我致命一击!如今形势!”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开来,“诸侯早已被郑国反复吓破了胆!离心离德!人心涣散如沙!齐国身为东方诸侯之首,一脉不动!竟至其爪牙羽翼滕、薛、小邾亦紧随其后,裹足隔岸观火!”他的拳头再次握紧,指节再次爆响,声音沉如深渊里的寒冰,“齐国……齐国这是自恃大国,公然藐视!是在挑战!是在试探寡君的底线!是在践踏我晋国天下盟主无上之威权!”

他的声音嘶哑而暴烈,字字句句如同淬了剧毒、滴着血泪的箭矢,狠狠钉在地图残片上,掷地有声!整个营帐里唯有他粗重如拉风箱的喘息声在回荡,灼热的气息带着怒火,几乎点燃了冰冷的空气。

仲孙蔑看着暴怒欲狂的智罃,脸色凝重如铁铸。他深知此刻晋国霸业根基动摇的危机,强行稳住心神,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带着沉重的、不抱太多希望的试探:

“元帅……虎牢筑城扼郑一事,势在必行!然……难道……难道……非齐国协力同心不可?!”

“非协同不可?!”智罃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锐利目光如同两道淬火的闪电死死钉住仲孙蔑!那眼神中翻滚着一种被彻底轻视后的凶暴与嘲弄!“呵!”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刺骨的嗤笑,旋即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隙中一点点碾磨切割而出:

“非其协同不可?!是这虎牢之事,离了他齐国襄助,根本就是镜花水月!沙土成器!毫无建成的可能!”他猛地将脚边那份染污的虎牢地形图踩在脚下,甚至踏上一只脚,弯下腰,粗糙如砂纸的手指重重点在地图上大河与汜水交汇处那片至关重要的关隘旁,“筑城于此!扼守此要冲!需要的岂止是几千劳工?!更是堆积如山的粮秣!需从陈留、温城调拨的木材!需从河内开凿的巨石!需要各国征调民夫千里运辎!更需要一支精悍强兵常年驻守弹压!震慑周遭觊觎宵小!否则,区区孤城,如何立于虎狼环伺之中?”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卡住咽喉般的痛苦,“齐国在东!扼守着大河入海之通衢!更直接威胁着自陈留、自温城至虎牢的水陆转运命脉!薛国虽小弱如蚁!滕国亦势单力薄!然此两国皆傍依齐国之势利而存身!如同藤蔓寄生!齐国若存心袖手旁观,甚至暗怀不轨之心,只需一个眼神……”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无边的寒意与洞见,“薛、滕必定依附齐意!或明里推诿抗命!或暗中断我粮道!阻我援兵!甚至勾结郑军残寇,自侧翼骚扰我军!那虎牢……便非我扼杀郑国咽喉之利器!反而成了我晋国插在郑人腹心、自身又难以顾全的一根毒刺!必遭四面楚歌围攻!届时莫说震慑郑国!我们自己都将陷入泥沼!自顾尚且不暇!非仅如此……”

他的声音越发低沉嘶哑,带着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忧虑:

“今日,齐侯公然违抗晋主盟召!令晋国召集天下之威信如同无物儿戏!明日!焉知鲁、卫、宋、曹……等诸侯大国!不会见样学样?纷纷效法齐侯之行?!如若诸侯人心背离,群起效仿此等不敬之举!”智罃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白,“盟主威权一旦失坠!号令不再行于天下!列国诸侯,谁还会真心畏服寡君?!晋国霸业根基崩毁!就在当下!就在眼前!”

智罃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如同吸入了北疆终年不化的积雪。他眼中狂暴翻腾的怒焰渐渐沉静下来,化为更重、更阴鸷、更令人感到如背芒刺的无形压力:

“仲孙大夫啊……”声音沉如渊海玄铁,“寡君之忧,岂止在眼前这头待死的郑国?!”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穿透了仲孙蔑的心脏。

仲孙蔑骤然一惊!心脏仿佛被冰冷的巨手攥住!他猛地对上智罃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噬人深渊般的幽暗眼眸!那里面翻涌着的,岂止是被挑衅的怒火?更有一种洞悉全局的、令人心胆俱寒的深沉惊惧!那目光穿透了郑国新郑坚固的城墙,深深刺向了遥远的东方那片肥沃辽阔的土地!他瞬间明白了智罃未尽的话意,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元帅是说……齐……齐有……”

智罃缓缓点头,眼中寒星如万千针尖闪烁:“鄫地之会盟往事,想必你与老夫一样,犹在眼前?彼时,你身为鲁卿,与齐国崔杼对面而坐。其言辞表面恭敬,然眼中那桀骜不甘之意……虽竭力掩饰如雾里看花,本帅却记忆犹新!锐利如针!今日晋侯新立,根基未稳,那齐侯便屡次三番试探、推诿、退缩!”他一字一句道,声音冷硬如冰,“其不臣之心已生!如同病芽,渐成气候!若不得齐侯亲笔盟书信誓,亲自派遣亲信大臣监国筑城!若不得齐侯真心实意的拥护盟书!”他顿了顿,语调转为一种惨烈的清醒,“虎牢筑城,纵然我等强行发动,集数国之力筑起!亦是沙上雕塔!水中捞月!必因其掣肘而功亏一篑!徒耗国力!徒损威名!反为天下笑!”

沉重如山的死寂再次笼罩住营帐。唯有牛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帐外凄厉的北风呜呜怪响,更添几分诡异与不祥。

仲孙蔑的脸色彻底苍白如纸,毫无血色。额角渗出的汗珠如同小溪般蜿蜒流下,浸湿了鬓角。巨大的恐惧与责任感撕裂着他的内心。智罃所言,已非危言耸听,而是霸业将倾前的最后示警!许久,他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绝望的决绝光芒,强行压下嗓音中的颤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元帅之虑深如渊海……下臣……下臣虽鲁钝愚昧……然愿亲往临淄一行!”

智罃的目光陡然锐利如电,死死攫住他:“书信早已无用!言辞已难打动其心!”

“非也!”仲孙蔑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言辞恳切中带着最后一搏的锋芒:“非止书信!是以鲁国执政之名!更是代晋侯……亲自向齐侯屈尊恳请!”他挺直了略佝的身躯,如同面对泰山压顶而不弯的孤竹,“齐侯素来刚愎自用,其性如烈火难驯!然其亦非全然不明事理,不通权变之莽夫!彼所争者,非为寸土利金,实为一‘势’字!一个与晋国平起平坐的大国威势!一个不被强权随意驱使的尊严!”他语速加快,“今,诸侯盟会戚地,齐侯故意缺席,便是以此向晋国宣示:齐国之势不可轻侮!我鲁国身为晋国臂膀,若甘愿放下身段,由我亲赴临淄……”他深吸一口气,“屈一国之卿相之尊!执后辈弟子之礼!亲至齐宫阶下!极尽卑微恳切之词!并许以虎牢城筑成后守城兵权之分!利税之享!更重要的是——明示晋国视齐国为东方唯一不可或缺柱石之意!陈明利害祸福:共筑则名垂青史,与晋共分其荣!对抗则兵连祸结,身死国灭之危……”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与自我牺牲的悲壮,“此或可……以极辱我鲁国颜面之代价……换取齐侯回心转意!挽狂澜于将倾!救国运于危难!”

智罃死死盯着仲孙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片赤诚为晋的忠诚,一种飞蛾扑火般近乎绝望的恳求,但更有一种愿为晋国霸业涉险、不惜牺牲鲁国与自身尊严的可怕决绝!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帐内只有油灯灯芯不时爆裂的噼啪轻响,如同心跳。寒风撕扯着帐篷的缝隙。

终于,这位晋国中军主帅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沉重无比。他如铜浇铁铸的身躯似乎卸去了千斤重担,微微一松。眼中熊熊燃烧的烈焰缓缓熄灭,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冷的暗海。

“……善!”仅仅一个字,如同从万丈冰渊深处艰难捞出,却重若千钧!他猛地踏前一步,脚下带风,如同山岳移动般逼近仲孙蔑!那股久经沙场、浑身浸透了铁锈与血腥的凛冽气势扑面而来,瞬间将仲孙蔑笼罩:

“汝此行,非徒以鲁国之名!乃代寡君之心!行护国之举!”他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铁锤砸在砧板上,“无论成败!寡君与晋国!皆感念汝鲁国!感念汝仲孙蔑之功勋!千古铭记!”他声音陡然转为一种山崩地裂般的沉重与惨烈:

“然!若那齐侯……终究执迷不悟……欲自绝于天下……”智罃那双鹰眸中陡然射出无比锐利、无比冰冷、充满决绝杀意的光芒!如同即将出鞘饮血的古剑,锋芒毕露!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如同丧钟般敲响在死寂的营帐上空:

“事!必!将!在!齐!”

“事必将在齐!”最后的五个字,如同五道蕴含着无尽血光与杀伐之气、裹挟着玉石俱焚决绝意志的惊雷,狠狠劈入仲孙蔑的耳鼓!贯穿他的头颅!轰击他的灵魂!震得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如坠万载冰窟!那五个字代表的含义,其沉重与恐怖,远超千军万马的冲锋号角!它在仲孙蔑的脑海中轰轰回响,如同天罚之音,彻底宣示了晋齐两国已濒临彻底决裂的悬崖!齐国已然被推到了战与火的边缘!

风更急更烈,如同鬼魅的狂笑,彻底撕碎了营帐外的所有温暖,预示着前所未有的严冬寒流,即将如铁幕般降临,冷酷地扼住这片血与火交织的焦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