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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箭下王冠(2 / 2)

管仲身体瞬间僵硬,瞳孔急剧收缩!他猛地抽出佩剑,剑尖一挑,“嗤啦”一声,精准无比地削断了那具尸体腰带上已然变形的青铜带钩!带钩连着那支黑翎羽箭落入他颤抖的掌心!冰冷的青铜和箭杆,上面沾满黏腻温热的血!

就是他射出的箭!

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混乱喧嚣、弥漫血腥和烟尘的峪口战场。鲍叔牙重伤之下背着“小白尸体”只逃入荒僻绝境深处,再无生还之理!地上那具带着致命箭伤和扭曲带钩的尸体……管仲的眉头狠狠拧紧,心中的狂澜如同被一道闪电骤然劈开,露出一个豁口:小白绝无活路!绝路!

管仲闭目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泥土和硝烟气息的空气,极力压下翻腾的心绪。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已然恢复了一位决胜主帅应有的冷峻和威严。“够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寒冰穿透喧嚣,“目标已除!速打扫战场!传捷报!”他扬起手中那枚血迹斑斑、卡着黑箭的青铜带钩,“小白已伏诛于管仲箭下!立刻快马飞报鲁侯、报公子纠——大患已除!齐国新君之位,唯待公子纠归国正位!”

他不再看那片吞噬了鲍叔牙的狰狞灌木丛,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峪口深处。脚步踩踏过被血浸透的冰冷泥地,溅起点点暗红色的泥浆。

马蹄声如鼓点般在通往鲁国大营的官道上狂飙。一名背插赤色令旗、浑身泥血的鲁国精锐传骑疯也似的抽打着已经口吐白沫的坐骑。“捷报!大捷!公子小白——箭下毙命!”嘶哑的呼喊沿着道路远远回荡,惊起枯树上的几只寒鸦,扑棱着翅膀飞入灰蒙蒙的天空。

传骑风驰电掣地冲入曲阜城外鲁国大营辕门,蹄铁踏起的泥块四溅。营中顿时一片哗然!一名校尉抢上前去一把勒住那传骑几乎瘫软的缰绳:“如何?!”

“管大夫亲射!小白穿腰而亡!带钩为证!”传骑的声音因为剧烈的喘息而断断续续,但每一个字都如同滚雷砸向四周的士兵。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裹,艰难地打开一角,露出里面血迹凝固、带着一道深槽和半截折断箭头、同样变形的青铜带钩!阳光下,那物件沾着的血污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公子小白死了!”消息如同燃烧的山火,瞬间席卷了整个庞大的军营!“小白死了!死啦!”士兵们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狂吼!营盘中的肃杀和沉重顷刻间被狂喜的喧嚣和释放的戾气所替代。

正与鲁国几名卿大夫议事的公子纠闻讯几乎是撞开身边的侍卫跌跌撞撞冲出来的!传骑被鲁庄公的近卫架到纠的面前。包裹再次被打开。当那枚沾满乌黑血污、箭头还带着皮肉残迹的青铜带钩暴露在阳光下时,公子纠死死盯住它,眼珠仿佛要凸出来!他认得这钩!那是当年卫姬夫人特意为幼子小白的行冠礼打造的带钩!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烈到窒息的狂喜混合着巨大恐惧释放后的虚脱感猛地攫住了他!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头格格作响,然后猛地爆发出一串凄厉到变调、如同夜枭哀嚎般的狂笑:“哈!哈哈!哈……死……死得好!死得好啊小白!!”他一把将那染血的带钩紧紧攥在手中,尖锐的箭头刺破了他的掌心都浑然不觉!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这扭曲如哭的笑声在喧腾的军营里异常刺耳。

鲁庄公在一众甲士和卿大夫的簇拥下匆匆赶来,看着纠狂态毕露的样子,年轻君主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又带着警惕的光芒。他转向管仲派来的传骑,沉声问道:“管卿安否?详细战况如何?”

“管大人无恙!率大军在石人峪口设下十面埋伏!公子小白与鲍叔牙自投罗网!”传骑嘶声力竭地吼着,将管仲授意的战斗经过尽力描述,“鲍叔牙背上小白尸体遁入绝壁深涧,万箭追射之下,料无生理!管大人已整军准备启程,护请公子纠速归临淄,勿迟!”

“好!仲父大功!”鲁庄公猛地一挥手,终于不再掩饰兴奋,“传寡人谕旨:厚赏三军!营中备酒!犒劳将士!明日辰时三刻,大军拔营!”他那双尚带稚气的眼中有亮得惊人的光在跳跃,“护公子纠——返齐正位!”最后四个字斩钉截铁!

军营中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美酒的泥封被砰砰打开,酒香四溢,掺杂着士兵们粗鲁的欢笑声和喧天的鼓噪。沉重的辎重车辆开始解开系绳,整理装运,营地弥漫着一种将要开拔的骚动和忙碌。

唯有公子纠身边一角显出异常的冷清。他独自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小榻上,手指神经质地反复摩挲着那块黏腻、冰冷的带钩。侍者捧来一大觞温热的、加了香料用以压惊的酒浆。纠仿佛没看见。

“公子,”一名纠的旧臣轻声提醒,“明日还朝,路途辛苦,请用些酒食……”

“酒?”纠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闪烁着一股狂乱的光芒,“斟上!斟满!为小白死——干!”他抓起酒觞,也不看觞内浓稠的浆液,仰头牛饮而下!酒液沿着他的嘴角、脖领肆意流淌!甘甜的蜜浆混着酒香顺着喉咙滑下,却仿佛燃起了熊熊烈火!他感到一种掌控一切的眩晕和炽热从脚底涌遍全身。

“快马加鞭,速往鲁营报捷!管仲大人神箭毙小白于阵前!公子纠不日回国继位!”临淄的宫廷里,高傒面色铁青地听着心腹带回来的前方密报,手中捏着的茶盏杯壁布满细微裂痕。那枚带钩作为铁证的消息也一并传来。

“无知孽种已除,小白既殁,”国懿仲不知何时出现,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公子纠有鲁为助,继位已成定局。”

高傒沉默良久,终于颓然放下茶盏。他起身走向窗边,望着宫阙间铅灰色的天空:“传令下去……遣人……准备仪仗吧……”那背影一瞬间佝偻了许多。他宽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那枚象征雍林盟约的骨片几乎嵌进掌心肉里。公子纠在鲁营狂饮庆功的消息也如影随形地传来。高傒阖上沉重的眼皮,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悠长叹息。

狂风如同千万匹脱缰的烈马,嘶吼着从莒国边境荒凉的丘陵间横扫而过。枯草被齐刷刷折断,卷上半空又狠狠拍打在冻土之上。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着远处起伏的地平线,像一块巨大的冰冷铁板,随时会将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彻底压碎。

小白趴在鲍叔牙宽阔得如同磐石的背上,如同狂涛中的一叶小舟。剧烈颠簸让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鲍叔牙沉重的脚步撞击着被马蹄踏得稀烂的驿道冻土,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损的风箱,就在小白耳畔轰鸣。宾须无和隰朋跑在鲍叔牙身侧,各持兵刃,负责护住两翼,不断将试图靠近的鲁军轻骑逼退,但更多的追骑仍如同跗骨之蛆从后方、侧翼不断逼近!利箭破空的尖啸声从未停止!

噗!噗!噗!箭头入肉声令人毛骨悚然!

“呃……”跑在左翼的隰朋闷哼一声,一个趔趄向前扑倒!鲜血迅速从他右肩甲胄破裂处泉涌而出!

“隰朋!”鲍叔牙目眦欲裂!但他甚至无法停下脚步去搀扶同伴!背上驮着小白的命!

隰朋挣扎着想爬起,却被紧随而至的两名追骑刀枪同时递到眼前!“别管我!走!”他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同时猛地扑向左侧一个追骑的马腿!狠狠抱住!那战马受惊猛地扬蹄!隰朋的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抛起,又重重砸落!

“啊!”小白牙齿几乎咬碎!喉咙里溢出痛苦的哽咽!

“驾!前方是断崖!别放跑他们!”身后追兵的吼叫清晰可闻!

宾须无眼中血红一片!他猛地折身,从鲍叔牙身侧绕到后方,状若疯虎般狂舞手中长矛!“鲍子快走!!”他仅剩的吼声如同重伤垂死的虎啸!“带公子走——!”

鲍叔牙身体一震!没有任何回头!那双铁腿爆发出更加惊人的力量!他猛地改变方向,舍弃了正前方看似宽阔的官道,抱着必死之念朝着驿道旁一处布满狰狞岩石、深不见底的峭壁沟壑冲去!那是绝路!可鲁兵熟悉地形的主骑必不敢全速追击!这是唯一的生路!

追兵果然被这搏命的转向阻挡,试图勒马拦在沟壑前的追骑被随后冲来的同袍阻住,阵型出现瞬间混乱!鲍叔牙抓住这生死刹那的缝隙,已毫不犹豫地背着小白马入那条阴森狭窄、乱石嶙峋的深沟!

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光线瞬间暗淡!沟底满是积水冻成的薄冰和尖锐的碎石!鲍叔牙几次趔趄几乎摔倒,全靠插在石缝中的长矛借力才稳住身形!每一步都在用生命换取距离!背上小白的身体在剧烈颠簸中如同要被生生抖散!

一匹最剽悍的追骑终于甩开混乱同伴,强行冲入了沟口!那骑士狞笑着,拉开了硬弓!

“当心!”小白用尽全身力气嘶声示警!

太迟了!弓弦震响!一支角度刁钻得不可思议的黑翎箭“噗”地一声,精准无比地深深贯入了鲍叔牙的右大腿外侧!血花如同妖异的红梅在冬日的沟壑中炸开!

鲍叔牙如山峦般魁梧的身体猛地一个剧震!“呃——!”一声低沉的痛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铁塔般的身躯第一次不可控制地向右侧踉跄!右腿如同被抽掉了筋骨的巨柱!

但他竟然没倒!粗壮的右腿如同铁铸般死死钉在一块突出的尖锐岩石上!巨大的痛苦瞬间烧红了他的双眼!口中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野兽般的狂嗥!那声音在狭窄的绝壑里反复撞击,震得崖壁簌簌落石!借着这一踏之力,身体在失去平衡的瞬间强行扭转!左腿爆发出剩余的全部生命力,带着背负小白的沉重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向更深更暗、布满了嶙峋巨石的沟壑腹地猛冲!速度比刚才更快、更猛!

鲁军追骑被这悍不畏死的爆发所慑,加上沟壑愈发狭窄难行,马蹄在湿滑乱石上打着滑,竟一时被甩开了十几丈距离!只有箭矢还在尖啸着追逐!

鲍叔牙在剧痛中狂奔!每一步踏出,右腿的箭创就爆发出地狱般的撕裂痛苦!鲜血如同溪流沿着裤管涌下,在他身后冻土上留下斑斑点点触目惊心的红痕!额头和脖颈上爆满青筋,如同虬结的黑色树根!他的身体因为疼痛在剧烈颤抖,但脚步却如同石夯般在岩石之间沉重而狂暴地砸落!小白甚至能感到他背部肌肉如同钢索般紧绷又松弛,不断重复那种超越极限的可怕律动!那是在燃烧血肉和意志换取片刻移动的力量!

小白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弥漫口腔。腰间的带钩撞击伤处带来阵阵钝痛,但比起鲍叔牙承受的,那点疼痛如同萤火之于烈焰。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一种几乎将他意志碾碎的内疚和悲怆。同伴们为了他一个个倒下、留下、舍命断后!而他此刻能做的,仅仅是死死趴在鲍叔牙背上,成为他拼死前行的负担!

“叔牙……”小白的声音嘶哑如同破帛,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放下我……自己走……不能再拖累……”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鲍叔牙肩头的皮甲缝隙,指节因用力而苍白。

“闭嘴!”鲍叔牙的低吼如同雷霆在喉间滚动!汗水混合着血污从他虬结的胡须上流淌下来,“我鲍叔牙……带走的……必然……活着带回!”每个字都像是从火炭中滚过,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一脚狠狠踏碎一片薄冰,冰碴四溅,泥水没过脚踝!身形踉跄!小白甚至以为自己要被抛飞出去!但鲍叔牙单臂铁钳般死死箍住了小白的腿!硬是在倒下前一步狠狠踏在沟壁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稳住了!那岩石在他踏下的瞬间咔嚓一声碎裂!碎石滚落深壑!他的身体因为超负荷的痛苦和脱力而剧烈摇晃着,如同随时会倾塌的山岳!

黑暗深渊般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小白!他甚至想挣扎自己跳下去!就在这时——

“鲍大人!”一个极度紧张又充满惊喜、操着高密地方腔调的低呼从他们前方沟壑转弯处的巨石后发出!紧接着,七八个穿着粗布麻衣、外罩各种破烂皮袄、手持简陋棍棒柴刀的身影从巨石后迅速闪出!为首的汉子一脸风霜,嘴唇冻得发紫,正是高府最隐秘的那名老马奴!

“大人!这里!”他指着岩壁上方一个仅容一人弯腰勉强通行的、覆盖着枯草和冰凌的窄缝,“快!上坡有车!高大夫安排的!”

生的光芒在绝境深渊中骤然刺破黑暗!

鲍叔牙没有丝毫犹豫!用尽最后的气力爆发出冲锋!如同蛮牛般用肩膀撞开拦路的几个高府死士,驮着小白,脚步沉重如闷鼓踏过他们临时架在湿滑陡坡上的几块木板,一头钻进了那狭窄潮湿、腥气扑鼻的山岩裂缝!高府家丁随即一拥而上,用身体和准备好的碎石枯枝拼命堵塞追兵视线!

管仲麾下最精锐的那名斥候骁骑司马,带着满身泥雪和煞气,策马冲至沟壑狭窄处,勒住咆哮喷息的坐骑。他面色铁青,鹰隼般的目光死死扫过那片被新落碎石和枯草半掩、只留下凌乱血迹与挣扎痕迹的岩壁窄缝。

“司马!”随后赶来的传骑焦声禀报,“搜!沿血迹往前追!刚逃过去!”

“不用了!”斥候司马猛地勒转马头,声音如同冰棱破碎,“断龙涧——无路可通!掉下去,尸体都捞不着!是条绝路!”他指向那处幽深狭窄、令人望之生畏的裂隙,“鲍叔牙背上那小白,箭创难撑,又强行钻这种鼠洞…呵!神仙也难活!收兵!速报管大夫!”他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掉头冲向来路。

沟壑中,冰冷的死寂重新笼罩。只有血迹蜿蜒,没入那象征深渊与终结的狭窄黑暗。

夜以继日。狂风在平原上呼啸成厉鬼的咆哮,冰冷的雪粒子如针芒般无孔不入地击打在疾驰的轺车上。

鲍叔牙瘫坐在车里,巨大的身躯包裹着厚厚几层药布和破皮袄,如同一尊失血过多的石佛。他那受伤的右腿搁在蜷缩着坐于车厢角落的隰朋身上——隰朋是在沟壑脱险不久后被高府死士找到的,肩部重伤只草草包扎过,但一息尚存。宾须无生死未卜。

小白则和鲍叔牙挤在同一边车板。他脱下自己的外袍给鲍叔牙盖在腿上,只着一件单薄的深衣。连续奔驰,加上未愈的腰伤和心力交瘁,小白早已面无血色,嘴唇冻得发乌,唯有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如同寒夜中不屈燃烧的星火。他双手死死攥住车轼边缘以对抗颠簸冲击,指甲因过度用力而崩裂出血。

驾车的是高府那位老马奴找来的本地一名沉默寡言的老御手。粗糙干裂的双手如同树皮包裹着缰绳,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昏黄光线里扭曲延伸的道路。

“公子……我们到哪儿了……?”鲍叔牙的声音微弱嘶哑,时断时续,如同风中残烛。剧烈的颠簸让他剧痛的伤口不断撕裂渗出新的血水。

“叔牙!”小白猛地俯身凑近鲍叔牙耳边,“快出济水了!高傒大夫的人就在前面接应!你撑住!”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看见临淄城的灯火,我们就能歇息了!”他不敢提及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从地狱熔炉里窃取生机。

前方夜色中骤然亮起几点微弱而稳定的火光!像是黑暗海洋中的灯塔!

“前方何人?可有通关符传!”冰冷锐利的喝问声穿透风声雪粒骤然响起!道路中央,拒马桩的黑影拦在昏暗中,其后是两队甲胄鲜明的齐国边军!寒光闪闪的矛戟森然林立!为首一名将尉手持长戟,横挡路中。

老御手猛地收紧缰绳!拉车的马匹喷着白沫嘶鸣着减速!车身剧烈摇晃,几乎倾覆!鲍叔牙闷哼一声,伤口剧痛让他差点晕厥过去!

小白身体绷紧,如同拉满的弓!没有通关符节!高府的印记此时拿出反而可能招致盘查!他强迫自己松开紧攥车轼的手,那双手已布满崩裂的血痕。他深吸一口如同冰渣般的寒气,缓缓挺直脊背,扶着车轼努力稳住身形,眼中那点燃烧的星火陡然升腾起一股凌厉无比、俯瞰一切的威势!

“大胆!”小白的厉喝声并不算最高,却奇异地压下风雪和兵戈摩擦声!他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把实质的利剑刺向那拦路将尉,“高傒大夫亲命之事,岂容尔等置疑?!尔是奉了哪位大夫之命敢拦我车驾?!误了大事,诛你三族!退开!”

那将尉被这一连串带着高位者天然威压、冰冷且杀机毕露的厉叱震得心神剧震!他隐约看到车内似乎有重伤员,火光下少年公子那张年轻却寒气迫人的面孔绝非寻常!敢如此直呼高大夫名讳、语带灭门威胁……将尉背脊瞬间透出冷汗!是某位公子?他脑子里瞬间闪过宫中那几张不敢得罪的大人物面孔和临淄正在风云诡谲的局势!

“放——!”将尉几乎是下意识地嘶吼出来!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音!他侧身急退,同时狠狠挥手!拒马桩被迅速拖开!拦路的士兵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

“走!”小白猛地缩回车中,低声但极度急迫地喝道!

“驾!”老御手用尽全身力气抽动早已僵硬的马鞭!沉重的车轮再次加速碾过铺满雪粒的硬土!将尉僵硬地退在道旁,低头抱拳,心脏在胸中狂跳不止。拒马重新合拢。风声雪粒依旧。

鲍叔牙沉重浑浊的喘息声里竟带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笑意。

夜色渐消,天边浮起一线冰冷僵硬的灰白。临淄城那如同巨兽般盘踞在地平线上、熟悉又陌生的轮廓,终于一点点从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挣脱出来。车顶棚积压的厚厚一层冰雪,在靠近城墙的瞬间悄然滑落,发出沉闷的轻响。

古老厚重、紧闭着的南城门,如同沉默屹立的巨人。城楼高耸,刁斗森严,城墙上冰冷的垛口间,值夜士兵的身影如同凝固的剪影。天未大亮,寻常城郭绝无此刻开门的道理。

“大人!大人!公子回来了!”马车尚未停稳,一直蜷在车尾昏睡的隰朋,不知何时挣扎着爬起,爆发出撕裂般沙哑的狂吼!

他的吼声在死寂的黎明中传出极远!城楼上瞬间有了动静!火把摇晃,人影急促移动!紧接着,沉重的城门栓在夜色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摩擦声!吱——嘎——

巨大的城门,违背了千年不变的铁律,在黎明最黑暗的时刻,沉重而缓慢地向内洞开!门缝中泄出的不是光亮,而是比冰雪更为刺骨凌厉的威严气息!

一名身着紫袍、须发微霜、面容端肃得如同石刻的老者在数名持剑重甲锐士簇拥下,从打开的城门洞内缓步而出。正是高傒!他目光如寒潭深水,穿透昏暗的晨光,直直落在马车和那挣扎着坐起的少年身上!他身后甲士林立,长戈如林刺向天空!

“君!”鲍叔牙声音微弱如丝,但那只尚存力气的大手却用尽全力死死攥住小白的手腕!他的眼中有微光在闪!

小白深吸一口气,冰冷刺骨的空气瞬间填满胸腔。他猛地推开扶着车门的老御手,无视了隰朋和鲍叔牙阻拦的声音,翻身滚落车下!脚踏在临淄城门口冰硬的土地上!脚下传来的震动熟悉而陌生。

痛!

腰间的伤处传来刺骨的痛!右腿因脱力和僵硬几乎无法支撑!他趔趄了一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勉强稳住身形!他并未立即走向高傒,而是猛地转身,那双亮得如同不灭火种的眼睛越过厚重的城墙,投向南方!那片广袤苍茫、积雪覆盖的鲁国大地!风雪呼啸,似乎在远方鲁营的大帐里,公子纠正与管仲密谋兵锋!冰冷的刺痛感蔓延全身每一寸筋骨,小白脸上的肌肉因强烈的意志而扭曲紧绷!他猛地抬手,狠狠抹掉唇角的血迹——那是颠簸和焦虑崩裂的伤口渗出的!

“开——大——门!”小白的嘶吼声如同从压抑的熔炉深处爆发而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穿透力,撞向临淄沉睡的城垣!他用尽全身力气站直身体!如同战场上濒死的战士挺起最后一根脊梁!每一步踏出,左腿沉重如灌铅,带着右腿锥心的痛!冰寒彻骨的地气从脚底一路侵袭到头颅!但他腰板挺得笔直!不再踉跄!走向那个他血脉相系、此刻却也如同深渊入口的门洞!走向高傒,如同走向属于自己的战场!

高傒的双眼骤然眯起!如同磐石般屹立不动,但垂在身侧的、宽大袍袖中的手已紧握成拳!那少年每踏前一步,他心中那点因小白脱险而微弱的火苗便旺盛一分!他看着小白腰侧带钩那扭曲狰狞的凹陷处;看着他在寒风中撕裂的唇;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淬炼过死亡的寒潭!这不再是流亡的公子,而是从血肉荆棘中爬回的虎狼!

“老大夫,”小白停在高傒面前半步,声音嘶哑低沉如同闷雷滚过地面,“我,姜小白,回来了!”他目光越过眼前威严的重臣,投向门洞后那片漆黑幽深的城阙!“齐国,从今日起,由寡人执掌!”

“铮!”一声轻响,高傒身后一位重甲卫士手中斜指向天的长戈尖端,似乎被无形的力量震得微微一颤。高傒猛地躬身,几乎同一瞬间,他身后所有人如同狂风吹倒的麦浪,齐齐深深躬身!甲胄撞击之声响成一片!

“老臣高傒,”高傒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激越微颤,在寂静破晓中异常清晰,“恭迎公子——荣归故都!主持宗庙!”

东方天际,最后一颗残星被陡然跳出血线的一抹锋利亮光吞噬殆尽!

临淄城笼罩着一种奇异的气氛。空气清冷,却诡异地暗流汹涌。宫城的飞檐在淡薄的晨光中泛着冰冷的釉色。沉重的殿门次第打开,发出古老冗长的嘎吱声,打破了清晨的静谧,又在廊柱间激起深远的回响。空荡冷冽的殿堂内,巨大的黑漆梁柱无声地矗立,殿中央只陈设了一张古旧沉重的黑漆木几,空无一物。

小白被安置在齐襄公昔日荒淫享乐、如今已被收拾干净却仍弥漫着一丝不祥与颓废气味的偏殿内休养。鲍叔牙躺在隔壁的殿室中,由宫中最好的疡医处理伤口,沉沉昏睡。一名精干的府吏无声地入殿,伏地低语:“公子,城外三里,有车马烟尘迹象。”

小白眼中精光一闪。他没有问来者何人,也无需问。他将那件临时借来的、尚带着血腥气息的内衬软甲整好,披上一件内侍递来的黑色镶金丝麻质深衣——那是能寻到的最接近齐侯服制的衣裳了。腰间,一枚新铸就、样式古朴的青铜带钩已束紧。高傒亲自为他佩好短剑。小白推开内侍捧着的暖炉,大步而出。脚步踏过冰冷坚硬的金砖,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偏殿厚重的门扉被左右侍从无声拉开。冬日的晨曦并不强烈,越过殿宇的翘角,吝啬地洒在冰冷空旷的前庭甬道上。小白身量其实并不十分高大,但此刻裹在略显宽大的深黑衣袍中,步态沉稳如山移,竟有种难以言喻的、凌驾一切的孤绝与沉重感。腰间的短剑剑鞘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极轻微的、单调而充满力量的“嗒…嗒…”声,回荡在寂静得令人窒息的庭院里。身后一步,高傒和国懿仲两大重臣按剑随行。再之后,两排黑衣玄甲、面如青铜的宫卫按刀警戒。所有宫人早已被驱赶至殿外远处或廊柱角落,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出。

小白在前庭尽头停下脚步。那里,是一方空旷无物的广场,尽头便是紧闭的重重宫门。他不再前行,负手而立。风卷过他的袍袖,如同黑色的旌旗猎猎作响。高傒一挥手,宫门外远远传来沉重的门轴绞动和士兵的口令声。

宫门的巨大缝隙在令人牙酸的声音中开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尘土。扬起的尘埃在晨光中翻滚,遮蔽了来人队伍具体的轮廓。只能看出是一支数量不多、但显然极为精悍的车骑。为首一人身着鲁国君使的锦绣华服,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身形挺拔而年轻。在他身侧,一位气度沉稳、须发一丝不苟的中年文臣策马稍后。最后则是一辆四马拉动、垂着厚厚幔帘的鲁制华贵轺车。

沉重的宫门彻底洞开,将门外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小白眼前。清晨冰寒的空气裹挟着远道而来的尘土涌入阔大的前庭。那辆驷马鲁车终于停稳,车身华贵精致,细密的漆绘在熹微晨光中流转着异国炫目的光晕。车门被侍从恭敬拉开。一只穿着精美鲁锦丝履的脚率先踏出,踩在临淄宫殿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接着,一个身着深衣锦袍的身影探身出来。

公子纠。

数年的流亡生涯似乎并未在他的形容上刻下太多风霜,反而因即将触及的至高权柄而焕发出一种近乎亢奋的神采。他脸上带着一种刻意凝重的矜持,但眼底深处那点压抑不住、志在必得的光芒,如同即将喷薄的熔岩,灼热得惊人。他站直身体,目光越过前庭空旷的广场,直刺向正殿前方阴影中的那一小簇人影。

然而,那光芒在下一刻遭遇了坚冰。

纠的视线牢牢锁在了人群中心,那个立于最前端的身影上。黑衣如墨,沉静得仿佛本身就是宫殿石阶旁矗立的古老石兽。轮廓如此熟悉,却又陌生得令人心悸。纠脸上的矜持如同沙雕般簌簌剥落,一丝茫然的裂痕爬上眉宇,随即被更深的、惊疑不定的审视取代。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冰冷的风沙堵住,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跟随着下车、刚刚站稳的管仲,目光在扫过庭中景象的刹那,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瞳骤然收缩!他比纠更早看清了那伫立的黑衣少年!那不是臆想,不是错觉!那分明是——姜小白!他身上的气息,较之昔年在石人峪沟壑的瞬间照面,早已淬去了惶急和流亡者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实质的、森冷的威压!管仲的手,那只在石人峪拉开硬弓、射出致命一箭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瞬间紧握成拳,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张永远如智者般从容的面具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冰裂缝隙,那是绝无可能出现在此地之人带来的巨大冲击!石人峪的血腥、那枚扭曲染血的青铜带钩、斥候的信誓旦旦……瞬间在他脑海中爆裂、翻涌、相互否定!

“纠……公子?”鲁使的声音带着一丝仓皇的试探,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看到公子纠僵硬的背影和管仲铁青的脸色,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啮咬着他的心脏,驱使他发出声音。

就是这一声轻唤,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撕破了公子纠眼前的混沌!那不是幻影!小白!他还活着!就在眼前!就在这属于他纠的王座之前!一股难以言喻的、被愚弄欺骗的狂暴怒火,混合着对即将失去之物的巨大恐惧,如同火山熔岩般猛烈地喷涌出来!他那双眼中所有复杂的光泽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血红吞噬!

“小白——!”一声撕心裂肺、扭曲变调的怒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垂死咆哮,震动了庭中冰冷的空气!纠的身体猛地前倾,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他伸出的手,因极致的愤怒和癫狂而剧烈颤抖,死死握在掌心、一路都被摩挲得温热的那个东西——那枚沾染着乌黑血迹、箭头扭曲狰狞的青铜带钩——此刻被他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如同举着一道能焚毁一切谎言的血色魔符!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谁的东西?!石人峪!管大人的箭——”他的嘶吼响彻云霄,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已射穿你这孽障!你已经死了!你这死人!怎敢……怎敢站在这殿前?!”他挥动着那支血迹斑斑的箭和带钩,指向小白腰间那个位置,疯狂地、反复地戳指着,仿佛要用那肮脏血腥的证物将小白腰间的空气撕开一道通向地狱的裂口!他的面庞因这歇斯底里的狂怒而扭曲得不成人形,涕泪在脸上横流,混合着唾沫喷溅。

站在小白身侧后一步的高傒,脸色冷硬如铁,嘴角紧紧抿成了一道刻薄的直线。国懿仲垂着眼睑,面无表情,仿佛眼前上演的不过是一出荒诞剧。只有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动了动指节。

管仲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瞬间抽干了魂魄的石像。公子纠疯狂的嘶吼在他耳畔轰鸣,那支沾满血污的箭和被高高举起的、扭曲变形的青铜带钩,此刻在黎明的天光下显得如此刺眼,如此可笑!每一个字都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引以为傲的智算之上!石人峪的埋伏、十面埋伏的布置、对地形天时的算计……所有的精密推演,所有的运筹帷幄,所有的牺牲和笃定,都在这一刻被公子纠手中那个肮脏血腥的物证彻底钉死!成了一个天大的、赤裸裸的耻辱!他脸上的血色完全褪尽,甚至比临淄宫殿最寒冷的白石还要苍白。那支撑着他一路走来的、睿智冷峻的眼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头,瞬间沉入一片冰冷的黑暗,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他的身体挺直依旧,但那挺拔的姿态下,第一次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摇摇欲坠的脆弱。

在公子纠的狂吼和指向下,小白始终保持着绝对的沉寂。没有辩驳,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欠奉。直到那嘶吼在空旷的庭中激起阵阵难堪的回音,渐至力竭声嘶,他才缓缓地、近乎迟滞地抬起了眼帘。那目光,不再是石人峪逃亡时的困兽犹斗,不再是莒国小院中蛰伏的不甘星火。那是万载玄冰下封锁的火山,是一种深不见底、足以碾碎一切反抗意志的威严。

他的视线,如同最冰冷的刀锋,精准地绕过如同疯子般剧烈颤抖、濒临崩溃的公子纠,落在了管仲那瞬间失魂、面无人色的脸上。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沉稳得如同殿前巨大石础的滚动碾压之声。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死寂的宫墙上,又反弹回来,沉重地压在每个在场之人的心头:

“鲁君远来,所为何事?” 这一句,是对着鲁使发问,带着一种奇异的、漠然的礼节性,仿佛刚才那场疯狂的指控从未发生。

小白略一停顿,目光却如同无形的枷锁,始终未曾离开管仲。

“至于寡人——” 他唇齿间的音节,在这一刻骤然转为万钧雷霆!

“——即为齐侯!”

轰隆!

短短四字,如同惊蛰的巨雷,撕裂了所有死寂,裹挟着无上威严与冰冷的铁血意志,炸响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那是一种宣告!一种不容置疑、不容辩驳的既定事实!它宣告着风暴已经结束,新的秩序已然降生!它不是祈使句,它是冰冷的陈述,是命运最终的裁决!

公子纠仿佛被这四字真言当头棒喝!他举着那血污带钩的手臂僵在空中,剧烈地抽搐着,那点支撑他癫狂的凶戾之气,如同被无形的巨掌瞬间抽空!整个人像一个被戳破的皮囊,彻底委顿下去,口中发出毫无意义的“嗬……嗬……”声响,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小白腰间——那里,崭新的青铜带钩在晨光下反射着冰冷的、象征着齐侯权力的光泽。他手中那沾满血污和妄念的“证物”,在至高权柄的宣言面前,瞬间沦为卑微渺小的肮脏尘埃。

小白不再看任何人。他缓缓侧过身,目光越过脚前这片死寂的、凝固着惊骇的前庭,投向身后洞开殿门后那片幽深莫测、象征着齐国最高权力中心的内殿入口。阳光此刻终于艰难地攀上高耸的殿宇鸱吻,将一片惨淡的光斑吝啬地投在小白站立的那一小片冰冷的金砖地面上。他微微仰头,下颌的线条在晨光中勾勒出如同金石磨砺般的刚硬。

那身影投射在宫殿巨大石壁上的影子,如同无声膨胀的黑幕,沉默地延展,最终覆盖了整个前庭广场,将鲁使团、公子纠、管仲……所有的不速之客,都无情地吞噬其中。

风似乎停了。连时间也被这凝固的权力阴影所冻结。

齐侯姜小白的时代,在这一刻伴随着血腥、背叛与最终的宣告,如同初升之日般不容置疑地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