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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砥石成鼎(2 / 2)

“卫公之忧,”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亘古磐石,没有丝毫被冒犯或被刺探的波澜,更像在陈述一个早已了然于胸的事实,“恰如我心头之刺,时刻磨砺,从未曾消弭片刻。”

他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毫无躲闪地迎上卫庄公那灼灼逼人的视线:“晋人之强横,图谋中原之心久矣,于我齐之西疆,是卧榻之侧的利齿豺狼!郑人之贪婪,不断蚕食东方诸姬,其势力北向,亦是我齐国心腹之患!至于狄戎……”他唇边那抹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却带上一种凛冽如北地寒风的锋利感,“此辈如饮血的鹰犬,贪婪地窥视着我齐国富庶的盐池铁山、丰饶的麦黍粟豆,视之为取之不尽的膏粱!”

他双手微微一撑膝盖,身体略微前倾,话语变得更加掷地有声:“卫公在此问鼎阁直言相询,吕购岂能顾左右而言他?卫国但遇外寇侵凌,缓急之间——”他目光灼灼,如同星辰点亮夜空,“我齐国之仓廪粟米,必循济水之黄金水道而下,船队如鲫,半月之内可达朝歌之郊!齐之甲戈剑戟、锐士劲卒,亦将借道于太行东麓险要之间,日夜兼程而援!卫公御郑、晋之强敌于西,孤扼戎狄、守门户于东,两国相依,如两道巨磐并行巍然不动,如铜墙铁壁并肩稳固天下……彼辈虽爪牙再锐、铁蹄再疾……”他停顿了一瞬,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铸上金石之力,“在我齐卫联手打造的这坚壁面前,亦须望而……退避三舍!”

炭盆里一块半燃尽的木炭,恰在此时发出“啪”的一声爆裂脆响!小小的火星溅起,映亮了屏风后一小片原本幽暗的区域,光与影的界限骤然清晰又迅速模糊。

烛火摇曳,映照在两位青年君主的脸上。沉默在殿中蔓延,并非尴尬或对立,而是一种基于赤裸裸现实利益交换与权力制衡后达成的初步共识。卫庄公紧绷的肩膀,在庄公铿锵有力的承诺中,似乎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线。

初夏的风已带着临淄特有的湿暖与躁动。当邢国宗室之女的华丽车驾临近齐国都城临淄西门时,夕阳正将最后的光辉燃烧到极致,将巨大的城楼以及瓮城垛口涂抹上一层浓重如熔炉赤金的色泽。邢女端坐于饰有翟鸟图案的华贵翟车之中,耐不住车马劳顿的困倦和即将步入未知生活的忐忑,悄悄掀起车窗帷幔一角,向外望去。

正值日暮城门换防时刻,人流如织。卸货的驮马嘶鸣,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赶着牛羊入圈的车夫挥动着长鞭……一派喧嚣市井气象。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几个刚刚从城郊田地里收工归来的农人。他们赤着晒得黝黑精壮的上身,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肩上扛着分量不轻的锄头、钉耙,步履却依旧健硕有力。见到这华丽盛大的车队进城,他们便嘻嘻哈哈地往路边让开,好奇地伸着脖子打量车驾上的纹饰和随行甲士的锃亮盔甲,眼神里充满新奇与议论的热情,却不见丝毫寻常小民面对贵人仪仗时的畏缩惶恐或刻意避嫌的敬畏。

市井烟火之气,混合着汗味、尘土味与归家的气息,扑面而来。邢女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些赤膊汉子饱经风霜却写满对生活坦率接纳的脸上,又转向街道两侧那些虽简陋狭窄却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小铺面、整齐码放的柴薪和新鲜的时令果蔬,眼中闪过浓重的诧异之色。这并非由森严法度或武力威压下强行维持的井然有序,倒更像是经历过一段安稳休养后,从市井庶民筋骨里自发涌动出来的、充满生命韧劲的自然蓬勃。这与她印象中被世家贵族门阀层层严密把控、等级森严如铁的邢国都城气氛,截然不同。

车驾辚辚,缓缓驶近宫门前广场。就在此时,另一支风格迥异的队伍正从另一侧宫门鱼贯而出。为首几辆看似寻常的木车,车厢经过特殊加固,上面高高堆捆着包扎得极其严实的粗麻袋,沉甸甸压得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布袋口虽然封得密实,但从偶尔因颠簸掉落的一粒粒饱满的金黄麦粒,便知车上满载的正是国之命脉——粮食。

尤为奇特的是拉车的挽马,并非膘肥体壮的神骏,竟大多毛色黯淡、骨架支棱,瘦骨嶙峋几可见肋骨。倒是跟在车旁的几名穿着干净整洁、洗得发白的葛布短褐、腰系象征公职的黑色宽带、头上戴着统一皂纱软幞的年轻文吏,神情专注,手中或持简册快速勾画,或握着算筹低声核计,显得异常干练有序。整个队伍虽毫无华丽仪仗可言,却步伐沉稳而一致,透着一股简洁清晰、务实有力的官家秩序。

“小姐,”陪同邢女前来、一位头发花白、在齐宫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媪凑近翟车车窗,压低了沙哑的嗓音解释,“那是放赈司的仓米车……开春以来,君上已接连三次下旨,命仓城向边地开仓。凡遭遇过戎骑掠掠过的人家,地方官吏都挨家挨户登记造册,核实灾情后按户加发粟粮补贴……算上这一次,那边地仓城车马进出,这几个月几乎就没停歇过。”

邢女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紧紧攥住了车内铺陈的柔软云纹薄丝席面,在精美的丝绸上留下几道清晰的折痕。心中那点作为大国与强国联姻筹码的些许自矜与权衡,在这一刻悄然下沉,被一股更为厚重而复杂的情绪取代。原来联姻之外,这位年轻的齐国新君心思之周密、治政之沉实、对底层黎庶的关注,甚至远超她过往所知所闻的任何国君。这场联姻,比她想象的,似乎嵌入了一个更加宏大而难以测度的格局之中。

凛冽的春寒尚未完全消散,草木初萌的时节,一场牵动整个华夏邦国神经的盛大春蒐大典,在洛水之阳、周天子象征性的“王畿”猎场隆重开启。衰微的周天子高坐于临时搭建的锦帷高台之上,神情木然,如同礼仪的泥偶象征。但环绕猎场中央那九尊承载着天命与礼法道统的巨大“王鼎”所升腾起的祭天告神的白烟袅袅不绝,提醒着所有与会者——这依旧是名义上共尊的秩序核心。宋、鲁、卫、陈、蔡、燕……甚至远从南方江汉赶来的几个荆楚属国的小邦君长,凡能渡河而来的华夏诸侯执柄者,尽数云集。洛水猎场,不仅是一次彰显武力的演武,更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权力场,其暗流涌动的交锋,关乎一国在诸侯间威望高下的微妙平衡。

繁琐耗时的祭祀仪式已毕。广袤无垠的猎场被事先用简易车道纵横交错地划分开来。涂有各种代表国色的车漆的华丽诸侯戎车,在驱车手的呼喝声中,如同一支支离弦利箭,轰鸣着冲入起伏的丘陵密林之间。霎时间,骏马的奔腾嘶鸣、猎犬兴奋狂野的吠叫、弓弦激荡与金铁箭矢撕裂空气的厉啸之声喧嚣震天,惊得林间积雪扑簌簌落下。这是一场周王室仅存的颜面与权威展演,更是各方势力暗中角力、炫耀武力与兵员素质的绝佳舞台。谁能迅速猎杀最凶猛的巨兽,谁的徒卒在围猎中进退如风、配合无间,都将被那些笔锋如刀、秉实记载的各国史官和观礼他国使者记录在简册卷帙之中,传扬千里。

年轻的齐庄公身着一件毫无繁复纹饰、仅仅镶了深青色边缘的玄色紧身窄袖猎服,并未像许多国君那样亲自驾驭戎车,冲在围猎的最前沿。他仅骑乘在一匹毛色如最浓重夜色般的纯黑骏马上,控辔徐行于一片视野极其开阔、能俯瞰下方猎场大部的高地缓坡。几名身着轻便牛皮札甲、控弦技巧极为娴熟的虎贲锐士神情专注,如同磐石般勒马紧随其后,形成一个看似松散、实则滴水不漏的环卫阵势。

视线所及,不远处地势稍低处,正上演着一场激烈的追逐。鲁国实际掌权的公子翚与宋国赫赫有名、以勇力冠绝三军的猛将南宫万,各自率领着装饰华丽醒目的车队并驾齐驱,声势浩大。尘土在他们车轮下翻滚成黄雾。他们围猎的目标是一头极其雄壮、惊恐万分的成年黄麋。两位贵人志在必得的呼喊咆哮之声如风雷滚滚。鲁军赤红如火的旌旗与宋军玄黑底镶金边的纛旗在风中猎猎翻飞,双方装备精良的甲士高声应和,威势一时无两。

就在这时,一只巨大罕见的白羽黑隼,显然被下方滔天的声浪和车马杀气所惊,猛地从一片密林顶端冲天而起,带着被侵犯领地的狂暴愤怒,厉啸着如一道黑白闪电,从鲁国公子的驷马戎车顶部俯冲而过!翼展近一丈的猛禽,羽翼扇动间掀起的劲风带着浓烈的腥气和猛禽特有的戾气,狠狠拍打在公子翚的脸上!

正全神贯注瞄准奔逃麋鹿的公子翚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心神剧震!更致命的是,他座下的车御也被这恐怖的巨禽惊到,慌乱之间猛力一甩缰绳,鞭声如裂帛!四匹强健的辕马受此重击刺激,瞬间疯狂加速,如脱缰野马般朝着前方一处看似平缓实则隐有陡坡与碎石的地域直冲而去!

“君侯小心!” 侍从的惊呼声被风声撕得粉碎!

“驾!” 几乎就在公子翚战车失控冲出的同一瞬间,高坡上的齐庄公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断喝,手中缰绳猛地一抖!那匹与其心意相通的神骏黑马“墨龙”,如同瞬间化为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利箭,后蹄奋力蹬踏,碎石乱溅!马蹄踏碎坡上薄雪覆盖的冰棱,激射起一片细碎而亮眼的冰屑!动作之快,竟是以难以想象的角度斜刺里直接冲下了陡坡!

千钧一发!电光石火之间!黑色战马已然如同一堵突然拔地而起的黑色玄壁,鬼魅般地斜插横亘于公子翚失控战车的前方,距离那咆哮狂奔的骏马鼻端不足半丈!那几匹狂躁的辕马眼见前方凭空出现如此庞大的障碍物,惊骇得本能地猛然扬蹄长嘶!剧烈的冲击陡然转向!

公子翚乘坐的战车被这完全违反常理的横拦之势猛烈带动,车轮剧震,在松软混合冰雪的地面上剧烈侧滑、扭动,眼看就要倾覆翻倒,将一车人碾压在沉重的车辕之下!

“啊——” 生死关头,公子翚只能死死抱住剧烈摇晃的车轼,脸色煞白如纸。

而就在此时!“驭!” 齐庄公一声沉稳清晰、如同洪钟炸响在奔马耳畔的驭马声狠狠压下!黑马“墨龙”四蹄如同生根一般,硬生生刹住去势!与此同时,他身后那几名护卫锐士的行动更加令人震撼——几乎是主公控马的同一刹那,数名甲士齐刷刷勒紧缰绳!动作整齐划一!战马瞬间由奔驰转为停驻!如同钉死在战场的数根巨大楔子!堪堪在鲁车即将完全倾覆的极限边缘,形成了一道沉稳坚固的屏障,抵住了即将倒下的战车!

公子翚在剧烈的晃动与满眼尘土飞扬中,终于稳住身形,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几步之外如同山岳般勒马凝立、玄衣猎装一尘不染的齐庄公。黑马“墨龙”巨大的头颅高昂,喷吐着粗重的白气,而它的主人面容沉静,眼神澄澈,非但毫无救人之意、邀功之态,反倒微微欠身致意:“翚公逐猎如风雷,英姿勃发,令人心折。然此处地势起伏,坡陡岩滑,恐伤神骏,更恐惊乘舆。不若缓辔徐行,待尘埃稍定,再逐鹿兴,方不伤猎兴雅趣。” 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谈论天气,但话语中隐含的气势却让人无法拒绝。

随着他的话音,他身后那几名控弦甲士竟在马上整齐地挽弓搭箭,动作如一人!弓弦紧绷如满月!搭上的箭镞冷光闪烁!一股森然、凝练、几乎化为实质的肃杀之气,如同无形的冰锥骤然刺破喧嚣的空气!却又在一瞬间被强行压伏下去,沉敛无声,仿佛从未发生。然而方才那短暂爆发的铁血气息,已如同钢印般烙入在场每一个目睹者的神魂深处。

公子翚的面色瞬间变幻,青红交错,额头冷汗涔涔。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间和眼前这年轻齐君所展现出的非凡驭术、坐骑之神骏、卫队之精悍,尤其那股沉静下蕴藏的逼人锋芒,让他满腔的羞怒与后怕混合成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他死死盯着庄公那古井无波的年轻脸庞,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只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僵硬着脸在马上略微拱了拱手,算作回应谢意,随即不再看任何人,狠狠朝自己的车御挥手下令,带着他那声势浩大、此刻却显出一丝慌乱和混乱气焰的车队,悻悻然地掉转方向,朝着另一处猎场驰去。

就在附近不远处勒马驻观、全程目睹了这一幕的宋国大将南宫万,那张因常年征战风霜刻蚀而显得刚硬无比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露出了凝重与惊异之色。当齐庄公那双似乎洞穿一切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时,这位以悍勇骄狂闻名诸国的虎贲之将,竟不由自主地在鞍上微微俯身,颔首致意!那只搅动风云的巨大白羽黑隼,不知何时早已振翅消失在天际深处,仿佛也被这无声却震撼人心的威势彻底慑服,不敢再在这片王者角力的猎场上空盘旋。

齐侯吕购的名字与救驾鲁公、驭术如神、部下精悍沉毅的事迹,在洛水猎场不胫而走。

临淄城西南,毗邻铁矿坑的“百工营”深处。午后的日光透过高大的天棚缝隙射下光柱,其中充斥着飞旋的烟尘。空气滚烫而沉重,混杂着煤炭与铁矿焦灼的气息、汗水挥发的浓烈体味,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金属被极度捶打时散发出的独特腥气。巨大的噪音层层叠叠,锻锤猛烈夯击铁砧的“铛!铛!铛!”声震耳欲聋,如同永不停歇的战鼓敲打在心脏上;排风扇艰难运作的风响如同垂死的猛兽在低吼;工头们粗野的催促喝骂声更是为这喧嚣的乐章增添着狂暴的变奏。置身其中,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永远不会冷却的熔炉心脏。

一处最为靠近巨大焦炭熔炉的火热角落,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年轻身影正弓腰奋力。炉火烈烈的光芒跳跃着,投射在他古铜色、汗水如河般流淌的脊背上,勾勒出每一块紧绷鼓起的肌肉轮廓,如同精心铸造的钢铁浮雕被活生生剥去了表皮。他双手牢牢攥握着一柄足有二十斤重的精钢长柄锻锤,奋力向一块烧得赤红的铁坯轮番砸下!

锤落之处,铁星四溅!刺耳的叮当敲击声仿佛永无止境。他的动作凝练,每一锤都蕴含着奇特的韵律,砸在烧红的铁块上,激起大片金色的星雨!

“石仲!石仲!”有人气喘吁吁地自人堆外挤进来,顶着满耳轰鸣对他大吼,“停!停下!别……别打啦!”

那被唤作石仲的年轻人充耳不闻,铁锤带着呜咽的风声,再次悍然砸落!

来人急了,猛地上前一步,冒着被铁屑烫伤的危险,一把死命攥住他抬锤粗壮的小臂:“石匠石仲!听清楚!奉君侯之命!召你!立刻收拾行装!入宫待诏!”

锤声戛然而止。铁砧上那半块红铁还在滋滋喷吐青烟。石仲抬起头,汗水和炭灰模糊了他的脸,唯有一双眼睛,在火热的背景里,亮得如同两颗烧红的铁胆。

他握着铁锤,锤柄微凉。良久,他把那柄几乎与他手臂融为一体的锻锤轻轻搁在砧座边缘。火舌舔过锤柄,那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手掌磨出的厚茧印记。

临淄,齐宫。巨大的日影自东向西缓缓滑移。

“君上,筑城匠师石仲带到。”

低沉浑厚的嗓音打破了殿堂的寂静。石仲并未如寻常布衣谒见时那般跪伏在地。他微微躬身,行了个极为少见甚至带点笨拙的工匠礼,随即挺直脊背,目光越过几道屏风,落在端坐殿中深处的那个身影上。这位出身微贱的匠人赤足走进铺满织毯的殿堂,每一步都在柔软细密的兽毛上留下一个被黑汗浸透的清晰足印。

齐庄公自案牍后抬起头。案几上一册摊开的简牍墨痕未干,是一份关于北面长城烽燧修缮的计划,工正呈报所需的木料、麻索、人工数量,却被朱笔密密勾画几处。

“石匠见过齐侯!”石仲声音不高,因炭火熏燎多年而带着粗粝的沙哑。

庄公并未介意那些显眼的足印,也未示意他更换繁复的臣服,只朝殿旁一座巨大的立地石屏风一指。那是新近运进宫中,准备雕刻镇殿神兽的整块莱山青玉岩料。

“依你看,此石如何?坚否?韧否?可堪雕凿?”

石仲并未上前触摸细看,只目测片刻,便摇头,斩钉截铁:“莱山青石?硬脆有余,韧性稍逊!以普通斧凿之力,只能断其棱角,琢其皮毛,难以深入刻画龙虎神兽盘曲肌理之力与意。若要作大图,须得……”他目光转向殿角,“请赐水两桶!”

侍立的内侍愕然看向庄公。庄公微微颔首。冷水很快抬来。

石仲脱去已浸透汗水的破旧外褂,露出一身如钢铁锻打般、遍布新旧疤痕和虬结筋肉的躯体。他沉腰坐马,双臂陡然发力,抱起一桶水浇在那巨大的青石屏风顶部!

冷水哗啦啦直下,顺着巨石的纹路流成几道水线。

“再看!”石仲指着水流漫漶后那巨石上显露出的几道细长深色纹理,“石筋!此为先天所裂!遇外力易自此崩断!君上若执意要以此石为基……”他声音突然提高,带着匠人特有的固执,“非得借沂水之北磐石谷的‘灰纹岩’!性韧!温!耐千击!不裂!”

殿内一片寂静,几个侍立的文官皱眉,觉得此人粗鄙,更惊讶于他对一块石料的偏执与判断。

齐庄公的目光却没有看石,反而长久地落在石仲布满伤痕和老茧的双臂上,那上面既有火烫的烙印,也有被岩石割裂的旧创。那手臂如同一座活体石碑,铭刻着千锤万凿的磨砺。

“石仲,”庄公突然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孤意筑一城,非守临淄。”

石仲一怔。

庄公起身,拿起案牍上那份被朱笔勾画的简牍,径直走下御座,一直走到石仲面前数步之地,将简牍递向他。石仲下意识在汗湿的腿上擦了擦满是石粉的粗糙大手,才双手接过。那是一份边防图。朱笔勾勒的正是临淄北面,一条沿崇山峻岭之势而设的烽燧边墙规划。那线条走势蜿蜒曲折,却在几处关键节点被朱笔重重勾出,旁边细密小注:“此三处隘口,疑为戎骑最易突破处,须加厚墙垒一倍!然工正计料不实!存疑!”

石仲的目光瞬间被那几处朱红钩画钉住,粗砺的手指滑过简牍,仿佛正感受着那几处山峦的走势与风雨侵蚀的凹痕。他对齐宫而言是完全陌生的新血,但关于齐北边境山壑沟溪的地貌脉络,却如同刻在他筋骨里的年轮般熟悉。

“依你之见……这些石料、人夫之数……足敷此城所用么?”庄公的声音沉入寂静。

石仲猛地抬起头,炭火熏烤过的双眸深处,仿佛有东西被瞬间点燃了。那柄曾日夜操弄的沉重铁锤影子,从他宽阔粗糙的脊背间无声地显现出来。

“君上!”石匠石仲声音竟微微发颤,因压抑不住的亢奋而撕裂沙哑,“莫说石料、人夫!若予我三千敢掘石之力役!我……我石仲,可用此山为石母!”他死死盯着那张边防图上的重重山峦,“为齐国!凿一条……啃不动的石头城筋!”

殿角的铜漏滴水声,在这一刻清晰无比。齐庄公看着眼前这一身热汗黑痕如刚从地脉中挖出来的汉子,缓缓道:

“齐国长城督造主工……便是你了。”

日暮时分,齐宫东阳高台上。

高台临风,齐庄公凭栏而立。极目北眺,暮色四合中,远方的青黛色山脊连绵,一道依稀可见的黑线正沿山势缓慢地隆起、延伸——那是正在奋力修筑的齐国长城最初的骨脊。冬雪将落未落,天际已透出浓重的青灰寒意。

风掠过空旷高台,卷起他玄色深衣的广袖翻飞,如墨蝶展翼。腰间的螭钮玉印因年深日久,被掌心摩挲得边缘异常温润圆滑。袖内深处,那块三代相传、坚硬微凉如初的青石砥石,硌在腕骨内侧,留下熟悉的压力印痕。

太史离须发已然全白,身形更加佝偻,扶着拐杖立在阶下阴影里,声音苍老得如同一缕干枯的苇絮:“君上继位迄今……十……十有七载矣……邢为姻盟,抗晋之西渐;援粮卫,抵宋之北窥……筑边墙,广储甲,缮兵练……纳诸子寒门于庠序……天下诸侯……已称小霸……”他艰难地喘息了一下,似乎有些气力不继,“敢问君上……欲使此霸业……更上一层否?”

风声如诉。庄公手指抚过冰凉的玉石栏杆,指尖所触,竟是一片被风刮起、黏在石缝中的枯黄苇叶。他捻起那片单薄而坚韧的叶子,望着北方那缓缓沉入暮色大地的、如同沉睡巨龙脊柱的长城暗影轮廓。

“砥石……”他摩挲着袖中的硬物,声音平静得如同深潭,“已磨成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