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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大城临淄(2 / 2)

岸上众人发出惊心动魄的倒吸冷气声!

齐献公!他大半个身体几乎悬在汹涌的浊流上方!一手死死攥住了小石细细的手腕,另一手强健的手肘深深插入岸边被雨水泡软稀烂的泥土支撑起身体。他那玄色的袍袖早已被污水浸透得看不出颜色,紧贴皮肤,更显出他那条手臂因极度用力而贲张虬结如铁铸般的肌肉线条。墨黑锦袍紧贴在他身上,湿透的布料勾勒出他身形轮廓,在瓢泼暴雨中,犹如河边一块巍然竖立的黑色磐石。

小石整个身体悬垂在汹涌奔流的水面之上!只有那只手腕被上面强大力量死死攥住。他的小腿已被下方冰冷的浊浪凶狠噬咬淹没!孩子惊恐的尖叫声撕破了风雨喧嚣。

“抓住寡人!”献公的声音穿透风声雨幕,沉雄如同来自遥远山谷的回响。

小石在水流巨大拉力中猛烈挣扎,手指在慌乱中本能地向上去抓献公的手臂或袍袖。泥浆混着雨水从两人肌肤紧贴处不断流淌滑落。湍急的水流冲过孩子的脚踝和小腿,凶猛地撕扯着。岸上松软的泥土正在献公支撑重量的手肘之下不断碎裂崩解滑坠下河中!两人在生死边缘处悬停僵持着!每一次水流撞击都让这脆弱的平衡更加岌岌可危!

岸上僵死般震惊的人群终于反应过来!“快!快!”混乱嘶哑的喊叫响起,几条汉子顶着狂风骤雨奋力向前扑去!有人抓住了献公没在泥中的那条支撑手臂附近的衣袍,更多人七手八脚去够悬垂在水面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抓稳君上!”混乱中,不知是谁发出了尖锐的指令。

季武第一个扑到献公手臂沉陷的泥潭边缘!他用尽全力死死抱住献公的腰!其他几双手也胡乱抓住献公身上的衣物或肩膀。数人之力叠加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后坠力量。齐献公的身体终于被这股力量从岸边险境猛地向后拉动!在他手臂脱离泥泞那一刻,小石瘦小身影也完全脱离了水面!如同一只被水浸透的破布娃娃,被狠狠甩上后面相对安全些的泥浆地。孩子落在地上,剧烈呛咳,泥水不断从口鼻中喷溅而出。几名工匠慌忙脱下湿透的外袍紧紧裹住他湿透的身躯。

献公在众人搀扶下站稳身体,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淋漓直下。他胸膛剧烈起伏喘息着。那只紧抓住小石的手因极度用力而指关节森白凸起,此刻微微有些颤抖。他的衣衫下摆早已全被浊水与淤泥染得狼藉不堪。他目光落在缩在泥地里不断咳嗽的小石身上,那湿透的身躯在裹着的几件破衣下如风中落叶般簌簌发抖。孩子那双刚刚还充斥着死寂绝望的眼睛,此刻被汹涌泪水糊满,身体剧烈抽搐颤抖着仰视献公——仿佛在看一个全然陌生无法理解的存在。

人群下意识稍稍退开了些,为他让出更大空间。献公喘息片刻,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越来越浓重的雨幕,越过混乱哀嚎的人群与狼藉的废墟,直直射向那处巨大坍塌的缺口!浑浊的淄水正源源不断灌入那个创口深处!

他眼神骤然凝固!死死盯住那在洪流激荡中若隐若现的几点深黑色木刺!尤其是那根最突出、顶端似乎被什么东西缠绕包裹着的朽木桩!那深色的尖柱在洪水中顽强矗立着,浊浪每一次凶猛地冲击撕咬下,都有淤泥被剥蚀冲刷而去,露出它扭曲斑驳的本体——那并非寻常松柏之类的营建用材!而是一种生长极其缓慢、木质坚硬如铁的罕见树种!在季武狂跳的心脏震动声中,他似乎模糊地辨识出——缠绕在顶端的绝不是布条!那是细长柔韧的古老藤蔓?不……那东西在汹涌水流冲刷下竟显得那样脆弱干瘪……仿佛是某种……早已风干的陈旧兽皮?上面隐约似乎涂抹着……暗红到近乎发黑的残迹?

献公身体剧震!猛然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雨点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跳跃滚落。那双如同燃烧陨星般锐利的眸子里,此刻却骤然翻涌起巨浪倒卷般的、更复杂难言的情绪!疑惑?惊骇?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战栗?仿佛一个被深埋了千万年的古老印记,在眼前暴雨冲刷后骤然显现!在那一刻,献公似乎忘却了脚踝刺骨的冰冷,忘却了湿透的锦袍沉重裹身,忘却了周遭所有惊魂未定的目光和啜泣呻吟。他那双紧握如铁的手,竟也在袍袖覆盖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风雨狂暴更烈!一道刺目的闪电骤然劈开浓墨般的天穹!惨白耀眼的光芒,将献公淋透的玄色身影、坍塌的城墙豁口、河中顽强矗立的朽木“骨钉”以及整个浸泡在血泪泥泞的工地全部照亮——刹那的光明如同天神冰冷的眼眸俯瞰人间惨景。

就在那撕裂夜幕的短暂电闪即将消逝的瞬间!轰然一声巨响如开天辟地般猛烈炸裂!天地似乎猛地一暗!

“墙!!”尖锐凄厉的惊呼声在震耳欲聋的雷声边缘撕扯开来!“后面还有墙要塌了——!”

闪电撕裂夜空后的短暂沉黑里,惊怖吼叫刺破风雨:“墙——要塌了!!”

那声音在混乱喧嚣中凄厉尖利得令人心脏骤停。齐献公与众人同时侧目望去——就在那片已然坍塌缺口不远处,一段新夯而成、高达丈余的城墙墙体,在洪水持续冲刷掏空地基后,终于不堪重负!大块大片湿透的土方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如同巨人骨骼寸寸断裂,伴随着一阵沉闷又无比清晰的撕裂声响,猛地向内侧轰然倾斜!

巨大的土方裹挟着未干透的泥浆、断裂的木桩板以及堆积其上的巨石,如同倾倒的山峦般直直砸向下方聚拢着伤患等待医治和方才奔逃躲避的人群!那片区域哀嚎声瞬间被阴影覆盖!

“躲开——!”撕心裂肺的嘶吼声中,无数身影连滚带爬向两旁翻滚扑倒!

那倾倒的庞然大物狠狠砸落在泥水横流的地面!溅起的浊黄色泥浪高达数尺!沉闷撞击的余波如同无形巨锤,狠狠震荡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脚底与灵魂!

然而,比撞击声更尖锐、更刺穿骨髓的,是泥浪翻滚中瞬间爆发的,一片无法形容的痛苦惨嚎!那是人间炼狱之声。泥石之下,必有残骸!

献公猛然回头。视线穿透混乱人形晃动缝隙——不远处,季武刚刚踉跄着从泥浆中艰难爬起。那位在工地劳作半生的老匠人,目光却并未投向那片新铸成的地狱,而是死死盯着献公身后不远处水面漩涡中挣扎沉浮的深黑色朽木柱!如同被钉在原地!眼中喷射出悲绝凄厉与某种古老禁忌被骤然触动的恐惧!

“大……大人!”季武的声音在风雨中断续难辨,颤抖着指向河中浊流翻涌方向,“那……那木桩!”

献公在狂乱风雨与人群惨号中循声猛地回头!暴雨猛烈抽打着他脸颊,目光如闪电般射向那翻腾咆哮的河心!

漩涡湍急的浊黄水浪中心!一根尤为粗壮突出的黑色木桩,在河水的冲击下剧烈摇晃震荡!它周围的淤泥已被急流冲刷殆尽,露出雨幕,瞳孔骤然缩紧!那根深黑木桩顶端,先前被洪水冲刷若隐若现的缠绕物,此刻因角度变化而豁然清晰——那并非布料或藤蔓!是一块不知何种古老兽类的风干暗褐色硬皮!残破不堪,边缘碎裂如同败叶!在那干瘪硬皮上,竟用某种极度暗红如凝固发黑血迹般的液体,涂抹着一个极度扭曲诡异的符号!形如交缠的枯骨,又似某种盘曲的古老生物!暴雨洪水疯狂冲刷之下,那血红符号却依然顽固地粘附在硬皮上,在浑浊水浪中明灭不定。符号之下,更仿佛有斑驳刻痕深陷在朽木体内!那是……字?!

“骨钉……丘……”季武嘶哑的吼声在喧嚣风雨中隐隐传来,破碎却清晰。

轰!

献公脑中仿佛有一道青铜巨钟被无形巨锤狠狠撞响!那声音震耳欲聋、灵魂欲裂!万千祖先低沉的祷告吟诵、祭祀烟雾升腾的气味、鼎簋中牺牲流淌而出的血腥气……无数被“霸业”光芒遮蔽太久的远古记忆碎片,裹挟着那片血红符号,如同决堤的滔天洪水轰然冲塌了他心中那座金碧辉煌的“新城”图景!父亲庄公临终前握紧他手腕那枯瘦冰凉的手指,那双浑浊却无比清醒的眼睛,以及气若游丝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被他当时意气风发忽略过去的话,此刻骤然清晰无比地炸响在他灵魂深处,字字如同灌满血泪和荆棘的鞭子狠厉抽下:“……别信那些东西?……先祖立于土丘之上得以喘息……在骨钉刺入地府后终于筑城……这营丘……是血染的祭台!……勿拔骨钉,丘乃有营!”

“勿拔骨钉,丘乃有营……”献公嘴唇嚅动,无声重复这短短八字。每一个字,此刻都重如泰山压顶,压得他几乎瞬间窒息。那座新城宏图骤然崩塌殆尽,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现实——他们此刻,就在那被拔除了“骨钉”、先祖用血肉供奉方才稳固的土丘之上!掘其根,毁其祭,甚至将尸骨填压在地基之下!那无数征夫匠人的血泪尸骨……瘟疫肆虐过的街巷……贵族们被强夺的泣血私田……眼前这浑浊的淄水吞噬着的数百亡魂……一切的一切!不!这一切并非为了什么天大的功德!这一切都是他的狂妄!是对守护齐人世世代代的古老誓言最残忍的背叛!他是齐国最可怖的罪人!

“君上!”司空田恒凄厉惊惶声音骤然在耳边炸响!将献公从那股几乎将他彻底吞噬的绝望洪流中猛拽了出来!

一股巨大力量猛然撞击在献公身上!献公身体失衡向前踉跄扑倒!冰冷刺骨的泥浆瞬间淹没了口鼻!惊变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献公被田恒撞开,身体失去平衡猛扑向水边的泥沼!而在田恒身后,那如鬼魅般从混乱泥水中暴起袭来的黑影!正是先前被强行拖离、失去了父亲的年轻夫役阿梁!阿梁眼中燃烧着一种被长久压抑、此刻彻底爆发的疯狂火焰!他手持一根从废墟中拔出的、折断后顶端如同獠牙般尖锐的木刺!那一撞之力本意是要将田恒撞入水中!却不料田恒猛推献公躲闪,他自身也被那股惯性带得斜冲出去!

噗哧!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得令人头皮炸裂的闷响!那尖锐的木刺尖端,因阿梁全力冲撞之势,竟贯穿献公肩头原本紧贴的衣袍撕裂处,斜斜刺入!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在浑浊污水中洇开一抹触目惊心的猩红!

“护驾!!”无数惊怒咆哮骤然炸响!如同群狮怒吼!

噗噗噗!接连数声沉闷如瓜果碎裂般的异响!至少三四根粗重的棍棒、铁锸的木柄末端,带着破空的呼啸,不分先后狠狠砸落在阿梁的头颅、后背和肩上!沉重闷响之下,阿梁的身体像个被折断的竹竿,猛地一弓,而后软塌塌倒向泥水里。更多的血液从他口中、鼻腔里不断涌出,混入脚下泥浆。他手中那根折断的木刺,已然脱落,深深插在污黑淤泥中。

献公踉跄站稳身体。肩头伤口鲜血瞬间染红玄袍深色衣襟,在雨水中晕染开大片更深的黑紫色,火辣剧痛清晰钻入脑髓。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自己的伤口,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棍棒的挥影、跌倒在泥水里濒死的阿梁……目光再次死死落在那根被浊浪冲击着的黑色“骨钉”顶端那个血色符号上!暗红扭曲如枯骨缠锁的图案!刺得他双眼如被火灼!

就在那一瞬间——河水中央陡然掀起一股更为凶猛的浪头!浑浊黄黑如同巨兽口中喷出的秽物!咆哮着砸向那根竖立的黑色朽木柱!水浪轰鸣声中,那根承载着扭曲暗红符号的“骨钉”,在河水的反复侵蚀与冲刷之下,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缠绕其顶、刻有符文的古老兽皮终于承受不住,猛地从柱顶被大水撕裂卷走!如同朽骨被猛兽噬咬着撕扯脱离!瞬间消逝在翻腾浑浊的急流之中!

狂风暴雨仍在继续肆虐,哗啦啦地无情抽打着大地和人间万物。献公紧盯着那根在浊浪中显得如此孤零萧索的黑色木桩——随着那最后一块凝聚着无尽哀嚎与诅咒的兽皮被扯离,它显得更加嶙峋突兀。顶端残留着被暴力撕碎的藤条般纤维,在湍急水流中疯狂颤动抽搐,如同被斩断了头颅犹自痉挛的垂死之蛇!献公捂住剧痛渗血的肩头,心脏深处却裂开了一道更加无法弥补的血口!冰冷、剧痛、绝望……万古齐人的泣血哀哭仿佛在他灵魂深处一同轰响崩塌——

血水顺着献公肩头伤口不断向下流淌,染红了胸前衣襟布料,又沿着他湿透的玄色宽袖下摆滴落,一滴、两滴、一串串……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和浑浊的泥水,最终汇聚流进脚下不断被冲刷的泥土缝隙中……顺着地势向下流淌……汇入了不远处那愈加黄浊、吞噬着一切并不断高涨的淄河水里。

献公低下头,那双曾被雄心万丈光芒映照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漆黑深渊。那深渊底部倒映着流淌着鲜血和污浊的淄水——那是千万齐人先祖、无数被征发的夫役匠人连同他自己此刻伤口里涌出的猩红汇入的“血水”。而眼前这片触目惊心的巨大废墟——崩塌的城墙、漂浮的尸体、被泥石掩埋的呻吟、那根失去了守护符咒而孤零零在浊流中挣扎的古老“骨钉”……

在这片被血水与“骨钉”撕裂的绝境中,一道极其微弱的、几近被风声雨声完全吞噬的音符,却蓦然穿透了一切嘶喊与轰鸣!仿佛来自远古的灵魂低吟!

呜——

苍凉、悠远而又无比脆弱。这不是歌谣,甚至不成曲调,是一种最古老乐器——陶埙——才能发出的原始悲鸣。

献公猛地抬头!

风雨泥泞的河岸远处,那点微弱如豆的灯火正艰难靠近。灯火下,一个佝偻单薄的身影在风雨里剧烈晃动。那是一个极其苍老的盲眼琴师。他一手紧护着怀中那只简陋陶埙,另一手拄着粗糙木棍,在泥泞中摸索着、几乎是被雨打着爬向这片惨绝人寰的灾难之地。他身上破旧的深衣早已湿透紧贴枯瘦身躯,脸上浑浊的眼睛茫然地大睁着,望向风雨肆虐处。老人嘴唇紧贴着手中那枚湿漉漉的陶埙孔眼,每一个呜咽起伏的音节都在疯狂抖动着,仿佛用尽了肺腑间最后一丝气息吹入陶器,发出那穿透天地、充满万古悲怆的呜咽——赫然是齐地最古老悲怆的祭歌《敝笱》:

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如雨……如水……

呜咽的埙音断断续续,每一个音都在风雨中颤巍巍地跳动,裹挟着刻骨铭心的悲哀与控诉:旧鱼梁已破败不堪!如云的随从散去如雨,如雨的威仪化作了无边的洪流。那声音带着来自血脉源头的彻骨寒冷。每一缕都如带血针刺在献公耳膜之上!

献公浑身剧烈颤抖!这呜咽的埙声,如同无数先祖凄厉的哀告,缠绕并死死勒住他的灵魂!他仿佛能清晰看见眼前浑浊奔涌着的淄水,被他自己与万千齐国亡灵流淌的鲜血浸透染成了一道巨大的、奔流不息的血泪长河!

肩头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伴随着汹涌的绝望几乎将他击倒。就在身形摇晃即将不稳之时,一只冰冷且枯槁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腕子!那枯瘦手指的力道出奇强大,铁钳般紧锁住献公手腕!献公猝然惊悚低头——是阿梁!

刚才重重打击下已经蜷缩如破布袋般瘫软在泥水中的阿梁,竟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如此残存之力!他躺在冰冷泥浆里,口鼻仍在渗血,眼中那疯狂的火焰却似乎燃到了灰烬尽头,只剩下一种灰暗空洞的死寂直刺献公眼底深处。冰冷雨点狠狠砸在他布满血污的脸上。

“我爹……”阿梁的声音嘶哑模糊不清,混杂着咕噜的血泡声,“我爹……就埋在你城下……骨头……是城墙的……骨钉……”每一个字都耗尽了生命的最后一丝残息。说完这句断断续续的话,阿梁紧锁献公手腕的那只手臂骤然失去所有力气,颓然坠落在冰冷的泥水中。那双燃烧过疯狂与死寂的眼睛,最终彻底失去了所有光亮,空洞洞地望着浓墨般的天空。

献公手腕瞬间失去了那冰冷的桎梏。他怔立原地如同化为石人。

我爹……就埋在你城下……骨头……是城墙的……骨钉……

轰!

这句来自泥泞尘埃深处的泣血控诉,终于如同九天落雷,将他心中最后一点由霸道雄心和自欺欺人铸就的堤坝彻底劈成齑粉!

狂风暴雨撕扯着他的身体。血水顺着他的玄色衣袖滴落泥泞,又被雨水冲淡染开。耳畔老琴师那如泣如诉的《敝笱》埙音在风声中更加凄厉高昂,仿佛万千古老冤魂的齐声呜咽,裹挟着冰冷的河水气息扑面而来!献公猛地抬头!看向那堵巨大缺口处奔涌倒灌的洪水浊流!看向河中那根失去古老皮符而被浊浪猛力冲击着的原始“骨钉”!

那里……是齐人的祖宗魂灵所在!是护佑他世代血脉的土地深处!

“传令!”齐献公撕扯着喉咙发出声音,那声音沙哑凄厉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在风雨中竟盖过了老琴师悲怆的埙音!一双赤红如血的眸子穿透混沌暴雨,死死钉向身旁惊魂未定、瑟瑟发抖的司徒田恒!“所!有!人!”献公一字一顿,如同从齿缝间迸出碎裂的冰渣,“立刻!停下所有工事!”

他骤然抬起那只满是血水和泥污的手掌,无视肩头伤口撕裂般剧痛,猛地指向那根在洪水中剧烈晃荡、发出嘎吱呻吟的黑色巨柱方向!

“不惜一切代价——护住那根水里的木柱!”献公的声音迸发出不顾一切的疯狂力量!雨水混着血水流过他扭曲的面庞,“那是护佑我齐人祖先的——骨钉!”他猛地踏前一步,脚下泥浆四溅,仿佛脚下便是那根维系齐人世世代代存续的命脉之柱!“将今日……不!将营丘历代所有埋骨此处的亡灵骸骨寻出!”每一个字都像在滴血,“刻其名姓!以……以最重的祭礼!置于新城……不!置于我临淄……城基最深处!”

“君上……”田恒声音发颤。

献公却充耳不闻!他猛地转身,不顾伤口再次崩裂涌出的鲜血将那玄色深衣浸透染得更深,一步一滑,踉跄着朝着那片如同深渊巨口的洪水废墟走去!

“寡人亲自下去!”齐献公的嘶吼在狂暴风雨中破碎炸开!“都听着——”他迎着扑面泼来的狂风浊浪,目光越过奔涌的浑浊洪流,死死盯着那根在浊浪中孤独挣扎的原始“骨钉”木桩!“从今日起!此城改立!以‘临淄’为名!淄水在前!骨钉在渊!山河庇佑!祖宗在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笃定,“我齐国的都城!将以这祖先的血肉为根!以这万世的骨钉为锚!”

风雨更加猛烈!洪水越发汹涌!那根孤高倔强的朽木在浊浪中剧烈摇摆!老琴师用尽全力的呜咽埙声再度响起!曲调是齐地古谣中早已失传的祭祖祷歌《猗嗟》,苍凉之声混入狂风暴雨呜咽更显刺心: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

风雨肆虐之处,无数新崭削出的尖利木桩正一根接一根被深深钉入松垮河堤边缘的稀软泥土中!每根木桩顶端尖锐锋利,深深刺入被洪水侵蚀近乎崩塌的土层!它们并非支撑起新生力量,它们如同无数新生的“骨钉”!强行刺入这片早已被掘坟碎棺、背叛了古老誓言的土地内部!试图重新锁住那因“骨钉”被拔出而倾泻流淌的灵魂之血!

献公不再犹豫!高大的身影猛地分开浑浊水流!一步步踏入那冰冷刺骨、卷动碎石的洪水中!河水瞬间淹过了他的腰部!奔流的力量凶猛撕扯着他!狂风夹杂骤雨扑面而来!他顶着巨大的阻力,如同一个扑向神山的苦行者!踉跄而坚定的朝着那根在漩涡深处若隐若现、剧烈颤抖挣扎着的古老“骨钉”走去!他肩头的伤口在河水的冲刷下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血液不断洇散开去又迅速被浑浊的浪花稀释带离。水面下汹涌的激流如同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拖拽撕扯着他。冰冷刺骨的水浪带着泥沙碎石不断狠狠砸在他脸上、胸膛上,几乎令他窒息。

浊流如恶兽翻涌,试图将他撕碎吞下。献公拼尽全力一步步向那漩涡中心挣扎迈进。一步……又一步!他浑身湿透如同落汤之鸡,鬓发被水流冲刷得一塌糊涂紧贴脸颊两侧,却丝毫不减半分君王威仪——那并非来自冠冕,而是此刻从内心熊熊燃起的、近乎悲怆燃烧的意志火焰!

他终于靠近了那根古老朽木!此刻它如同垂死巨兽的獠牙,在洪水中挣扎嘶吼。献公猛地伸出手臂——那满是伤痕与水迹的手臂——不顾一切地探向那剧烈摇晃如同濒危火烛的“骨钉”木桩!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黝黑粗糙布满水流刻蚀凹痕的木桩瞬间!一个身影比他更快了一步!

如同被暴风雨卷起的一片破碎黄叶!季武不知何时从何处挣扎着扑入水中!竟从另一侧更靠近那根木桩的位置,猛地撞开身前的乱石与倒下的断木,在献公手臂即将触及木桩刹那,整个身躯紧紧抱住了那根被浊流冲击得猛烈颤抖的漆黑“骨钉”!用自己的背脊抵御着汹涌奔涌来的狂流!季武那布满风霜沟壑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祭献般的决绝神色!

齐献公手臂悬在半空,触目可及便是季武被湍急水流猛烈冲刷的脸庞和紧抱在腐朽木桩上的身影。那一刻,他看清了老匠人那浑浊眼中倒映的景象——不再仅仅是疯狂挣扎的波涛、裹挟断木碎石的洪流,倒影中竟清晰地浮现出那根矗立于洪水中摇摇欲坠的黑色木桩——如同被拔起刺穿后暴露于天地间的骸骨,狰狞地戳破虚空!季武那枯老双眼中所折射的,竟是无边的悲怆、绝世的孤寂,与无法言说却早已渗透骨髓的宿命!

惊雷骤然炸裂天穹!惨白厉闪再次将天地照得纤毫毕现!轰鸣雷声中,献公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那只悬在空中的手臂,穿过冰冷湍急水流,不顾一切伸向前方!不是去抓那根木桩!竟直直伸向那个以血肉之躯死死护在“骨钉”前的老匠人季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