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汲缓缓睁眼,眉宇间纵横交错的疲惫如同斧劈般深刻。那份刻入骨髓的疲惫使得他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季儿……”他声音低哑,指了指身边的蒲席,“还有……得儿……”进来的正是他已成年的四子吕季和幼子吕得。少年则是吕季的长子崔杼,此时尚是雏鹰待展翅。
看着儿子、孙儿的脸庞在跳动的烛光中轮廓分明,吕汲的嘴角吃力地牵扯出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他指了指案头那份摊开的竹卷最上面一份,那份边角磨损尤为严重,似乎已被反复摩挲。“营丘……又有乱信,”声音沉沉压在室内,“东莱海畔……夷人又侵扰渔村。开春以来,已是第三拨。你三兄(指早亡的嫡三子)生前曾亲自带兵驰援……可惜……”后面的话被他强行咽了下去,变成胸口一声沉重的浊响。他深不见底的目光无声地在吕季和吕得身上扫过,最终落在年幼的崔杼身上,停顿了片刻。
崔杼在祖父的注视下稍稍挺直了脊背,似乎感受到了那目光沉甸甸的分量。
吕季立刻躬身,语气带着军人特有的斩钉截铁:“父亲放心!营丘尚有可用之兵,东莱水网纠缠,孩儿当年随大军征战齐鲁边境时熟悉路况,领精甲前往,必能阻退寇匪,护我边民!”
“三兄之仇未报,”一旁的吕得开口,声音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越,此刻却压抑着一股锋锐的仇恨,“让孩儿也去!东莱那帮海蛇,记吃不记打!”他眼中闪过刀锋般凌厉的寒光,与他尚显青涩的面容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吕汲的目光在次子那燃烧着复仇光芒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长子那张因沉潜军旅多年、更显坚毅沉稳的脸庞,最终缓缓收回,停留在案几一角静静躺着的一方古旧物什上。
那是一块古朴的玄圭。玉质并非稀世罕有的美材,青色中杂糅着灰白与深暗的絮状纹理,边缘甚至可见几处细微的旧伤崩口。形制更是简朴到了极致,除了下端用以系绳的细小穿孔,通体再无半分纹饰。它静置于微尘之上,通体浸润着一层若有若无、深沉如夜的古朴光泽。
吕汲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带着轻微的颤抖,指腹缓慢而极尽珍视地抚过玄圭冰凉的玉体,仿佛那不是冰冷的器物,而是某个温热的、仍然搏动着的血脉源流。他眼帘微合,眉宇间的沟壑在这轻柔触摸的瞬间,竟奇异地舒展开来,浮现出一种近乎温柔的深沉眷恋,沉重得令人屏息。
吕季和吕得看着父亲这反常的举动,俱是一震,目光不由自主地凝注在那方毫不起眼的古物之上。
“这……是先祖太公,”吕汲的声音低沉沙哑,却每一个字都像磐石坠地,蕴含着足以撼动灵魂的份量,“牧野决战前夜,文王所赐信物……那时,它便是如此……朴拙无华……”老人的眼神穿透了眼前摇曳的烛光,投向那片血与火交织的记忆深渊,“后来……文王崩,武王兴……再后来,武王亦去矣……唯有此圭……”他手指微微用力,似乎要将那份冰冷嵌入自己的血肉中,“代代相传。”
他的目光缓缓抬起,逐一扫过面前子孙的脸庞,那深沉如古井的眼底,仿佛蕴藏着足以烛照千秋万世的明灯:
“玉圭无华……却比镐京所有重器……都重……它担着的……是让贤知礼的魂魄啊!”
话落,室内的烛焰猛地一抖,旋即归于稳定。吕汲的目光却已再次归于静默深邃,如同疲惫的潮水退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心海。他挥了挥手,那动作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都歇息去吧……”
吕季默默起身,向父亲恭敬一礼。少年崔杼立刻紧随父亲的动作,亦步亦趋。唯有吕得落在最后,少年的眼神反复在那方静默的玄圭和父亲骤然如松垮山岳般显出疲态的身影之间游移,眼底涌动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不解、震撼、忧虑……最后化为一种沉重的迷茫,默默地随兄长退出这间空旷而孤寂的中堂。
夜风从窗隙涌入,更凉了。烛台中的火焰不断萎缩,仅剩下豆粒大一点苟延残喘的光源,艰难地支撑着这一隅光明。光晕的边缘深深融入无边的黑暗,只有那方古朴无华的玄圭,在那微弱的火光映照下,幽冷地弥散出亘古不变的暗沉青芒。
烛台上的火焰最后一次猛烈摇曳,发出轻微的“噼啪”爆裂声,随后那豆大的微光便彻底熄灭,只剩一缕青烟袅袅扶摇直上,如同某种无声的告别。沉重的黑暗如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中堂内室。
“太公……”
门外黑暗中,管家苍老嘶哑的呼唤带着哽咽,试探着飘了进来。
没有回应。
一阵强烈的恐慌电流般窜过管家全身。他猛地推开那扇紧闭的沉实木门。冰冷的月光恰在此时挣脱厚重云层的束缚,如流淌的水银般倾泻入室,清冷地铺满地面,也照亮了榻上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
吕汲端坐于他平日惯用的那张古旧席榻之上,背脊依旧如往常般挺直,犹如一柄被时光之尘暂时掩去锋芒却从未折弯的绝世古剑。他身着家常的深衣,双手交叠,平放于膝头,神态安详得令人心悸。他深潭般的双眼轻轻阖着,仿佛只是沉入了一场短暂而深沉的休息。那张饱经风霜却依旧刚毅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痛苦挣扎的痕迹,只有一种将毕生疲累彻底卸下的奇异平静。
然而,在吕季的眼中,父亲身上那曾支撑他四朝为臣、驰骋沙场、力压庙堂、如山岳般亘古屹立的气韵,已然消散殆尽。一丝残余的温度还停留在父亲交叠于膝头的冰凉手背上,仿佛最后的余烬在试图挽留,却在触手的一瞬间,彻底化为冰冷死寂的尘灰。
“父亲……大人?”吕季的声音撕裂了室内的死寂,带着一种全然陌生的恐惧颤抖,如同初生雏鸟于暴风雨前夜的悲鸣。他猛地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那彻骨的寒意如毒蛇般瞬间窜入膝盖,瞬间攫住了他全身的血液。
回应他的,唯有窗外深秋枯枝在夜风中发出的、单调而凄凉的呜咽。
齐公府的灵堂已成一片素缟的海洋。刺目的白幡沉沉垂下,在穿堂而过的风中如招魂之舞般无力地鼓荡。门庭前车马已停驻多时,将府前空地挤得水泄不通。从镐京赶来的王使,披着象征天子威仪的绯色锦袍,高捧圣旨立于堂上首席位置;车辇华盖繁复的各国公卿、身着各色绶带的齐国重臣,满满地挤占了整个厅堂,连廊下都站满了前来致哀的属官和世交子弟。此起彼伏的悲恸呜咽与压低了的啜泣声在重重白幡间回荡,将整座府邸都浸泡在沉重的哀伤之中。
然而,这份表面的悲戚之下,却另有一股灼人的暗流在无声涌动、蔓延,令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感到难以言喻的焦灼和不安。所有人的目光,或直接,或躲闪,最终都如被磁石吸引般落在那块悬挂于灵堂最醒目位置的、新刻的黝黑木牌上——那是记载齐国继嗣承袭的名牒!
依照祖制,以宗法礼序为先。可名牒之上,齐公吕汲名下本该继位的嫡长子、嫡次子、嫡三子名讳之侧,皆已被朱砂笔重重、无情地勾划了去!三道鲜红刺目的印痕,如同三柄沥血的匕首,狠狠钉在每个人的眼里心头!那是三位正当英年的公子,竟先于老父而亡,只留下触目惊心的死亡印记!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黏在那唯一未被红笔点去的名字上——“嫡四子 吕季”!这个名字此刻宛如被祭献于烈火之上的羔羊,悬于风口浪尖!
吕季独自跪伏在冰冷地砖上,身体因长久的悲恸和心力交瘁而不断颤抖。他身披最粗陋的麻衣,脸颊被粗糙的布料摩擦得通红。汗水混杂着泪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滚落,滴落在衣襟和他身前那片冰冷的地砖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周围那些看似投向亡父的哀思目光,在他感知中,其实都化作无数带刺的藤蔓,无声地缠绕、撕扯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身心。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粘稠的焦油,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死亡混合香料的气息和灼热的压力。
灵堂内的哭泣不知何时渐渐低落下去,只剩下几声象征性的、细碎的呜咽在空旷的角落里微弱回响。
终于,齐国位列三卿之首的老宗伯,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推动着,踉跄着挪步上前。他那把历经三朝的嘶哑声音此刻带着令人不安的颤抖,在这骤然寂静下来的灵堂中响起,带着一种几乎无法自控的急促和焦虑:“季……季公子!丧礼已毕……祖宗之祀……万民之望……一刻……也拖沓不得啊!”话音未落,他双膝一软,竟是直接扑倒在吕季面前冰冷的地上,额头重重磕了下去,花白的须发都沾染了尘灰:“请四公子……即刻告祭宗庙……承……承继大位!”说到“承继大位”四个字时,那声音凄厉得破了音,嘶哑难闻,仿佛有巨大的恐惧在驱使着他。
“请四公子承继大位!”
“请四公子承继大位!”
刹那间!数位白发苍苍的齐国老臣、连同部分族中宗亲长者,如同被推倒的骨牌,竟纷纷扑倒在地!叩首的声音杂乱而沉重地敲打在地砖上!那一声声哀恳的呼声汇聚成洪流,裹挟着无法抗拒的力量,朝着跪在地上几乎被埋没的吕季汹涌拍来!
那高踞首位的王使也微微欠身,象征性地颔首示意,虽是礼节,其催促之意同样昭然若揭。
整个灵堂内,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仿佛瞬间都被冻结。唯有那些沉重的叩首声如同催命的鼓点,在所有人耳边疯狂擂动!
吕季被这海啸般突如其来的巨大压力推挤着,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无比的手死死攥住,窒息得几乎晕厥。就在此时,一双有力的手臂穿过两侧重重的人墙阻隔,稳稳地扶在了他摇摇欲坠的肩头上。那手掌的温度如同滚烫的烙铁,透过粗硬的麻衣传来,瞬间烫得吕季一抖!他猛地抬起头——
站在他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最小的同母弟弟,吕得!吕得那年轻而尚显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泪痕尚未干透,眼底布满了血丝,但那双与父亲酷似的眼睛中,此刻燃烧着一种炽烈无比的忠诚与担忧。他扶着兄长肩膀的手因用力而青筋隐现,像是在用自己全部的力量支撑住这即将崩溃的山河。
“四兄!”吕得的声音极低,却如同金石坠地,清晰地穿透了灵堂内嘈杂的低泣和哀求,“主心骨不能乱!”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灼人的热意,“大位空悬,正是豺狼鼠辈望风而动之时!兄长!”
吕得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吕季脑中炸响,那双年轻眼眸中毫不掩饰的焦灼和支撑之意,瞬间将吕季从悲恸的泥沼与恐惧的狂涛中扯出了一丝缝隙!对!他是主心骨!父亲走了,他便是齐国最后的定海神针!他的目光猛地扫过伏跪一地、花白头颅颤抖不已、甚至不惜磕破前额鲜血染红地砖的老臣们——宗伯的血痕刺目惊心!他们不仅仅是被恐惧压垮,更是对这个行将失去顶梁柱的国家未来,感到了山崩地裂般赤裸的绝望!
一股尖锐至极的痛楚刺穿了吕季的心脏深处!那不是委屈,而是远比委屈更沉重、更汹涌的浪潮——对眼前这些白发苍苍、忠贞至此的长者们的怜悯!以及对自己即将扛起的那份比山峦更沉、比烈火更灼的命运的……一丝无言的悲壮!
“宗伯……诸位……”吕季的喉头剧烈滚动,喉咙里溢满了铁锈般的腥甜味道。他猛地发力,挣脱了吕得支撑的手臂,以难以置信的力气将自己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身体强行撑住!他环视灵堂内或跪、或立、或惊疑、或绝望的千百张面孔,那些目光里承载着整个齐国的未来和恐惧。然后,他抬起手臂,沾满泪痕和尘土的袖子指向身旁与他并肩跪伏的吕得!
“此位!”吕季的声音劈开了灵堂内几乎凝滞的空气,撕裂了所有的悲泣和哀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震人心魄的力量,“吕季……才德、声望、年齿……皆不及吾弟——吕得!诸位……请看!”
此言一出,不啻晴空霹雳!灵堂内瞬间陷入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几乎裂开!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吕季那张决绝的面孔!宗伯那张布满血痕的脸瞬间定格为一种无法理解的骇然!
王使的眼中骤然爆射出无比锐利刺骨的寒芒,如同淬毒的冰锥,直直钉在吕季的咽喉!
“故!”吕季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整个灵堂的悲壮空气都吸入肺腑深处,胸腔剧烈起伏着,声音却更加稳定,如同铜钟再度撞响,“季——恳请诸位亲长、宗庙祖灵,允季让位于吾弟吕得!季……愧受先父之托……唯有引族人远迁封地偏鄙!永不负国之望!天地为证!”
“轰!”灵堂内的死寂被彻底引爆!惊呼声如潮水般汹涌而起!混杂着绝望的嘶喊、无法置信的低吼、暴怒的质问!
“公子!”
“不可!”
“齐国焉能无长?祖宗法度何在?”
“公子失心疯了吗?!”
几位须发皆张的老臣几乎是连滚带爬、以头抢地扑向吕季,想要抓住他的衣袍阻止这惊天动地的悖逆之举!王使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两下,那张向来刻板如木石的脸上第一次裂开了剧烈的、不加掩饰的震惊裂痕!
就在这时——
“轰隆!”
灵堂侧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道猛然撞开!一道黑影裹挟着浓重夜露的寒气,如同离弦之箭般闯入这片惊涛骇浪般的混乱之中!
“四公子!!!”
那黑衣人浑身上下沾满泥泞和风尘,显然是长途奔袭而来。他嘶哑的吼叫声中带着撕裂般的惊恐与焦灼:“营丘……营丘急报!东莱夷……夷人昨夜突袭海境!攻破渔村三座!海盐仓……被焚其一!民众……死伤惨重!”
“什么?!”
“东莱贼子!安敢如此!”
“国丧当前,大位空悬!海盐仓可是齐国命脉啊!”
“苍天!亡我大齐乎?!”
刚刚还在为承继之事震惊狂怒的人群,瞬间被这来自故土最核心命脉处的、血淋淋的噩耗彻底击溃!一股比之前更巨大、更真实的灭顶恐慌如同无形之手,死死攫住了每个人的咽喉!灵堂之内,彻底沦为了地狱般绝望的狂涛汹涌!
在这极致混乱的风暴核心。就在这一片灭顶的绝望狂澜中,被兄长推至人前的吕得,那张年轻还带着一丝青涩的、泪痕未干的脸庞上,所有的慌乱和痛楚瞬间如同潮水般褪去!一种难以置信的沉静与锋利骤然从眼底深处涌现!那决绝的眼神,与此刻跪在身旁、将家族命运与齐国安危托付于他的兄长,竟在泪眼模糊间有了一瞬间惊人地重合!
破晓的微光艰难刺透营丘城头浓重的阴霾。齐国宗庙巍峨的殿脊如同巨兽沉伏的脊梁,在铁灰色的天幕下勾勒出森然凝重的剪影。肃穆的钟鼓声穿透稀薄的晨雾,缓慢而庄重地播撒开来,仿佛在为这片古老土地新生的血液敲响第一声宣告。
宗庙前的广场之上,早已被层层叠叠的人潮填满。甲士列队如铜墙铁壁,兵刃森寒;缙绅宗亲身着祭服,神情肃穆凝重;庶民百姓也放下耕具赶至,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翘首期盼的目光汇成无声海啸。所有人的视线焦点,无不投向那通向主殿的、长长的玉阶顶端。
厚重肃穆的殿门在悠长的仪乐声中轰然洞开。
吕得稳步踏出殿门。初升的、带着血色的霞光骤然泼洒在他身上那特制的礼冕之上!冕旒垂珠随他沉稳的脚步轻轻晃动,在他尚显年轻却已刻上威压线条的面庞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那礼服的玄色为底,其上以金线密密绣出山峦、星宿、龙蛇等古老而威严的纹章,沉重地贴合着他挺拔健硕的身躯。
阶下万千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洪流。那里有忧心家国前路的期盼,有对新君是否足以力挽狂澜的审慎考量,亦有对昨日那惊天动地让国、海盐仓焚毁巨噩尚未平息的余悸与迷茫……这些目光凝聚成重如山峦的压力,足以令人窒息。
吕得的脚步在阶顶中央停驻。
他年轻的脸庞迎着初晨的风,没有丝毫回避。那双刚毅的眸子坦然承接下这万千目光的重量,深若幽潭,映着天际变幻莫测的流霞。那眼神锐利依旧,却似在短短一日间淬去了仅存的最后一丝青涩,沉淀下一种令所有熟悉他的人感到陌生的、只有掌控者才拥有的深不可测。
他右手缓缓抬起,稳稳按上腰间佩剑——那柄样式古老的青铜长剑。
就在他指节触及冰凉剑柄的一瞬——
“吾王——万岁!”
阶下如山崩海啸般的呼声骤然爆发!从最前排的甲士、宗亲,到后排的万千百姓,所有人的头颅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席卷,齐刷刷地低下、又轰然伏拜于冰冷的石板地上!如同风吹过广袤无垠的麦田,瞬间折腰俯首,向这新升起的太阳奉上绝对的臣服!
万民匍匐!
吕得,新任齐乙公,站在宗庙的玉阶之巅,立于万重俯首的浪潮中心,身影被初升旭日拉扯得无比高大。晨风猎猎,卷动他袍袖翻飞如玄色的火焰。那一刻,他不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被命运之手、兄长之托、连同整个齐国沉重的未来,共同熔铸而成的一个图腾符号。
广场尽头,临淄古城门那厚重的门轴在晨光里发出一阵嘶哑而悠长的摩擦声。一支人马正缓缓驶出,朝着与城中心宗庙喧嚣完全相反的方向,迎着清冷的朝阳缓缓行去。
几乘简朴的车驾在前,只拉着一些必要的箱箧器物。紧随其后的是数十名骑马的族人青壮,面容肃穆中带着一丝离乡去远的茫然。人数不多,却井然有序,显出一种无声的沉雄气度。队伍最前方,吕季策马缓缓而行。清晨的寒风拂过,扬起了他那身素净布衣的下摆。
他的身畔,紧跟着两匹骅骝驹。左边马背上的,是他尚未及冠的长子崔杼。少年的手紧紧攥着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频频回头,望向身后那渐行渐远、如同巨兽卧伏般的齐国都城营丘的城墙轮廓。那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城。那巍峨轮廓在薄薄的晨雾中越来越模糊,最终只剩下天际线上一抹灰沉的痕迹,如同被泪水浸湿的墨痕。
“阿爷,” 少年声音有些发哽,终于转过头,眼睛发红地看着父亲吕季的背影,“我们……真的再也不回营丘了吗?”
队伍在土道上沉默前行了一段,除了马蹄踏在松散冻土上的咔嗒声和车轮碾过草根的轻微簌响,再无其他杂音。天空呈现出一种洗练的灰蓝色,初春的空气带着未褪尽的刺骨寒意。
良久,行在队伍前方的吕季才轻轻勒住缰绳,让坐骑的步伐慢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回答儿子的问题,只是轻轻拨转马头,让马面向那片曾经是齐国公室贵族放鹰走马的辽阔土塬。
眼前的塬地荒凉而空旷。蒿草枯黄,在寒风中瑟缩摇摆。枯败荆棘的枝条纠缠盘结,形成一片又一片张牙舞爪的剪影。远处稀稀落落分布着几处低矮、被熏黑的泥墙茅屋,几缕青烟有气无力地从中飘出,很快就被风扯碎。野兔在草丛里倏然窜过,土黄色的脊背一闪而逝。
寒风卷起尘土,扑打在脸上,带着衰败与疏离的气息。
“杼儿,”吕季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你看这片崔邑之地。”
少年崔杼抿紧了嘴唇,茫然地望着眼前这片陌生而贫瘠的荒原。
“阿爷……”他声音中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是寒风冻的,也是发自肺腑的失落,“这般荒僻?连我们营丘城郊的半成……都比不上啊……”他无法理解,那繁华鼎盛、坐拥盐铁之利的营丘城是祖辈太公望开辟、父亲兄长曾守护的大齐心脏,为何如今他们要舍近求远,来到这连风吹过都带着哭泣声音的荒凉所在。
吕季的目光从远处贫瘠的土地上缓缓收回,如同收起一片枯黄的凋零落叶。他并未侧首,那在晨风里被吹散的叹息并未出口,只是无声沉坠于心湖深处。当他的视线转向身后那支沉默行进的族人队伍时,那眼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暗流悄然退去,只余下一种澄澈如古井般的空寂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然。
他微微策马,缓缓行至队伍最前方,立于那辆装载着族中神主牌位、盖着素幔的轻便安车前。目光似是无意间扫过车上供奉之物一角那方青布之下——那里面静静躺着的,正是那方古朴无华的玄圭,姜氏血脉与“让贤知礼”魂魄的象征。
他向着队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族人耳中:
“此间虽荒,唯有一德。”他停了停,迎着所有迷茫不解又带着疲惫的目光,徐徐道,“心正则身安,退则明道存。”
众人望着他从容平静的面容,喧嚣了一夜的血与火、仓皇与离愁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安抚。队伍只寂静了片刻,便又重新缓缓启动,马蹄踏向冻土的声音也恢复了一贯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