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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方寸王畿(2 / 2)

“东周!东周!”

“社稷永固!福泽黎民!”

声浪如潮,一波波扑向高台。鼓乐声、呼喝声、风声,交织碰撞。崭新的青铜大鼎被台下燃烧的松枝柏木火盆升腾起的烟火气不断熏烤着,散发出浓烈、新鲜甚至有些呛人的烟火气息,弥漫在新土之上,压过了旧鼎的腐朽。

同一时刻,遥远的成周王宫深处。太庙那沉重大门的幽暗缝隙内,那尊曾见证姬扁登基与惊魂的古老巨鼎“旅鼎”笼罩在沉沉阴影里。鼎旁神案之上,长明灯火盆中,最后一点残余的灯油燃到了尽头。豆大的灯芯上,微弱的火苗如同残喘的生命,在沉寂的空气中极力挣扎着跳动了一下,随即如同被一只来自虚空的、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咽喉般,猛地一窒——

呼。

一缕极微弱的青烟腾起。最后一点火光,在这新旧交替的时刻,无声无息地彻底熄灭。冰冷的黑暗瞬间吞没了古老的鼎身和那些记载着光辉过往的木主牌位。

风,自伊洛交汇的东方,带着新炉火的燥热气息与人群的喧嚣余韵呼啸着灌入空旷衰败的成周王宫,吹拂在失魂落魄的王城砖石之上。姬扁独自立于早已空旷如同巨大墓穴的正殿深处。巨大的朱漆殿柱投下的阴影浓重如同墨迹,将他那穿着陈旧天子常服的单薄身形彻底笼罩、吞噬,不分彼此。殿外高高的玉石台阶下,两名穿着崭新的、袖口绣着“东周”字样衣袍的低阶小官,面无表情,动作有条不紊而显得有些麻木地收拾着最后一堆物件——那口属于周天子、供其日常膳食烹煮之用的青铜王鼎。鼎身不大,却代表着最后的皇家体面。其中一人熟练地往鼎底捆扎绳索,另一人搭手配合。片刻后,两人奋力一提,沉重的铜鼎离地而起。铜鼎在移动中,底座不可避免地摩擦着早已被人踏磨得光滑无比的粗糙石阶面,立刻发出令人牙酸的、如同钝刀刮擦腐朽骨膜般的嘶啦——嘶啦——声!这刺耳的声音被空旷死寂的宫殿四壁反复放大、拉长,悠悠回荡,穿过紧闭的宫门缝隙,清晰地钻入殿内姬扁的耳中,如同在为他送葬的哀乐奏响最后的音符。寄居者的脚步,已然敲响。新主的辉煌,映射着旧主的凄凉。

又五年光阴在无声的衰朽与压抑中悄然流逝。周显王姬扁终究未能等到下一个雪花飘落的严冬。王宫的寝殿愈发空旷阴冷,光线被深垂的厚重黑青色帘帷无情隔绝、消解,使得室内如同沉没于墨池深处。浓重的药气混合着一种血肉逐渐剥离躯壳时散发的、无可救药的枯败腐浊气息,淤积在每一寸有限的空气里,任何开窗通风的举动也无法将其彻底驱散,仿佛这王宫本身正在加速融入这具将逝之躯的腐朽进程。

寝殿深处那架宽大却冰冷的御榻之上,曾经尚算年轻的姬扁已然形销骨立,如同被岁月和痛苦抽干了所有水分与活力,只余一具即将碎裂的干壳。数年前邙山风雪中那撕心裂肺的一咳与呕血之伤,如同附骨之疽的毒藤,在五脏六腑间持续蔓延,最终榨尽了他这副躯壳里最后一丝挣扎的气力。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艰难而沉重,在死寂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惊心。

十四岁的太子姬定僵硬地跪在榻前冰冷刺骨、硬如钢铁的玉砖地面之上。殿内除了父王那微弱如同游丝、仿佛随时会断的喘息声,以及墙角一座小铜炉上药罐煎熬时发出的轻微咕嘟冒泡声外,再无声响。角落里,站着司空季忠。曾经谏阻裂土的耿介老臣,如今更像一截彻底脱水枯焦的朽木桩。他肃立在墙角最深沉的阴影中,一动不动,面容僵硬,浑浊的双眸如同熄灭的余烬,空茫地望着虚空。他已成为这行将崩塌的宫殿里一根被遗忘的、等待着最终倒塌的朽柱。

姬扁似乎耗尽了极大的力气,那原本闭着的、深深凹陷的眼眶缓缓掀开一线。浑浊的目光艰难地穿过层层迷雾,越过姬定因紧张恐惧而变得僵直的肩膀和低垂的头颅,执着地望向那扇紧闭殿门上方狭长高窗缝隙外的一线天地。深冬的天空异常诡异,没有一片浮云,是一片凝滞的、令人窒息的铅灰色,如同上好的素绢,均匀、冰冷、毫无生气地覆盖着整个苍穹,亦覆盖着这片多灾多难的大地。没有一丝风,天地间仿佛被巨大的寒冰封冻,陷入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死亡般的静默。

他极其艰难地动了动因高热而干裂出血口的嘴唇,喉咙里发出一阵气流经过狭窄缝隙的嘶声。微弱的、如同枯叶在粗糙石面上绝望摩擦的声音艰难地响起:

“……鼎……”

黑暗角落里的季忠,他那双如同凝固的瞳孔在听到这个字的瞬间猛地收缩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点!随即,这收缩又迅速化为一种了然的、万念俱灰的灰败死寂。袍袖之下,他那枯瘦如柴的手攥紧了袖口内的衬布,布满老年斑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极其细微、如同朽木即将断裂的噼啪微响。

“……鼎……”姬扁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神智,固执地重复着这个字眼,声音愈发微弱不可闻。

姬定茫然地抬起头,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困惑与恐惧。他努力看向父亲那双已经开始扩散、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翳障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留恋与不舍,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洞,空洞得如同深秋荒野上残破的蛛网,令人不寒而栗。他下意识地顺着父亲那失焦的目光茫然望去。殿门外,庭院中空无一物,只有几株早已落尽枝叶、在寒冬里伸展着光秃扭曲枝桠的老槐树,如同地狱深处伸出的无数枯瘦鬼爪,狰狞地、绝望地抓向那片凝固的死灰色天空,试图抓住些什么,却只抓到了冰冷的虚无。

“……莫要……再擦拭……它了……”姬扁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仿佛每一次开合都在撕裂早已磨损至极限的声带,声音低哑断续,如同气若游丝的风中之烛,“……落……尘埃了……便……落了吧……”每一个字都耗费着生命中最后的气力,断断续续,却清晰无比地传递出一个王朝的终结预言——莫要在徒劳中挣扎了,接受尘埃的覆盖,接受败亡的宿命。

话音未尽,气息戛然而止。胸口那原本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起伏的最后一丝微弱起伏,骤然停顿。

寝殿瞬间化作巨大的深海墓穴,冰冷刺骨的死寂如同有形的潮水,自那无声的御榻上汹涌而出,无声蔓延,迅速淹没了整个空间,淹没了跪地的少年,淹没了角落的老臣。

时间仿佛冻结。只有墙角炉火上那药罐里的残余药汁,还在发出绝望的、如同困兽呜咽般的咕嘟……咕嘟……气泡破裂声。

殿外死寂的庭院中,光秃秃的老槐枯枝上,一只毛色纯黑、羽翼光泽诡异的寒鸦不知何时悄然栖落。它歪着头,猩红的眼珠紧紧盯着那紧闭的殿门。

片刻之后,如同骤然解冻的冰河瞬间撕裂冰层,一声属于内侍专有的、尖利异常、带着某种训练有素表演般哀恸的凄厉长嚎,猛然撕裂了这积重难返、粘稠如铅的厚重死寂:

“显王——晏驾——!”

“晏驾”二字如同丧钟,余音尚未消散,殿外枯枝上那只寒鸦仿佛受到召唤,猛地张开漆黑如墨的双翼,发出一声嘶哑凄厉、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呱啊——!”长鸣!它扑棱棱猛烈地拍打着翅膀腾空而起,如同一个巨大的不祥符号,在空旷压抑的死灰色天幕下划过一道突兀而凄凉的弧线,振翅向更北方的阴沉天空飞去。它起飞的蹬踏力道如此之大,脚下承载它那早已干枯朽坏的老槐枝桠发出一声脆裂的“咔嚓”断响,一截枯枝应声而落,重重砸在庭院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空旷的回响,如同为这个在挣扎中耗尽所有、留下那句“尘埃便落”遗言的帝王,也为这延续八百年的王朝之魂,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姬定依然笔直地跪在冰冷刺骨的玉砖上,身体僵硬如同石雕,对着父亲已彻底冰冷、毫无生气的躯体。唯有他那双年轻的、还未曾真正领会权力与绝望滋味的眼眸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巨大的、茫然无措,这茫然甚至超越了最初的丧父之痛——父亲最后的话,如同晦涩的谶语,他根本没有听懂。

“莫要再擦拭”?“落尘埃便落”?

那沉重的、象征着无上权威的九鼎,难道不正是天子权力的神圣象征?天子威仪,天下纲常,难道不正需要时时拂拭,日日精心照看?那九鼎之上积累的蒙尘,理应令人羞耻难当才对啊……

年轻的嗣君,未来的慎靓王,稚嫩的心灵被这难以理解的遗言搅动着,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从此以后,肩上那份名叫“周王”的沉重枷锁,连同那些冰冷的礼器,都变得更加幽深、更加难以捉摸、更加令他恐惧了。尘埃的覆盖,已然开始。

新王即位,是为周慎靓王姬定。王宫之内,礼仪的框架依旧如旧,如同支撑这朽烂大厦最后的几根朽木。每日晨时,群臣必至,在空旷得有些过分的正殿里按着早已崩坏的等级序列站好,手中朝笏如林。大殿深处,那巨大的九鼎沉重矗立,鼎前日夜燃着的熏炉散发着浓烈到刺鼻的檀香混合着其他香料的气息,试图掩盖无处不在的衰败之气,却只徒增一股廉价的、挣扎般的迷醉幻觉。

然而,这表面的肃穆和秩序掩盖不住王庭内部日复一日被更深沉、更无孔不入的衰亡气息侵蚀的现实。最明显的变化是朝堂之下。昔日那些常来“觐见”、实则耀武扬威的韩、赵、魏等大国公卿的身影已基本消失不见。他们如同秃鹫放弃了彻底失去血肉的骸骨,目光早已转向真正肥美的猎物——东方六国与强秦争霸的广阔战场。取代他们出现在这空旷殿宇里的,是另一群人:他们穿着式样各异、色彩斑斓甚至有些怪诞的服饰,操着各种南腔北调、发音奇特的地方方言,脸上的表情不再是敬畏,而是毫无掩饰的市侩精明与充满算计的光芒。他们是“泗上十二诸侯”——宋、鲁、滕、卫、薛、邾、郳、邹、费、郯、任、宿——这些夹在大国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小邦使者。

宋国使者身材矮胖,脸皮如同常年经商的精算师,长揖的姿势颇为谦卑,但直起身后,眼珠子便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不休:“吾等倾慕王道久矣,今闻王有新制,颁布礼乐新章,我宋国弱小,唯祈王上许我宋国商旅减免入成周王畿关市之税……十之一成……”言辞谦恭中透着虚伪的恭维,而那份索要实实在在关税减免、关乎财源命脉的要求,却已赤条条地抛上桌面。

紧接着,滕国使者,一个须发花白、形容枯槁的老者,颤巍巍上前几步,躬身的角度几乎接近匍匐之礼,声音干涩而充满忧虑:“小……小国滕……不敢擅祭……河伯大神,礼制不足,恐招神谴……然……然近年河水改道,水患频频,殃及……殃及我滕民之田宅……小国寡君……斗胆,敬祈……敬祈王上代祀河伯,昭告天地,祈……祈大德降福于滕邑……”说着就要伏身下拜。话语中是恳求,实则是将“祈神免灾”这一劳民伤财、责任巨大的事务强行推到徒有其名的“天子”头上。

宋国使者话音刚落,薛国使臣便挤上前一步,是个瘦高中年,脸色蜡黄带着病容,他奉上一个粗糙的竹筒,里面几尾用粗盐腌制的鲤鱼传出淡淡的腥气:“泗水之鲤,得天独厚,虽粗鄙不堪,然其味甘美!薛国寡君命我……命我献此陋物于王庭,必能……必能彰显吾薛室对上国王廷之至诚恭顺……小臣唯盼……唯盼王恩浩荡,允我薛国今秋粮粟……假道……假道韩境,运抵晋阳。路途遥远,恳请王上……赐……通关符节……”献上几尾腌鱼,所求却是让周天子以天子的名义,帮他们疏通强邻韩国的关隘道路!

这些“泗上小霸”的使者们,如同闻到血腥便蜂拥而至的蝇蚋,嗡嗡营营地盘旋于这具只剩下空壳的周廷尸体之上。每人轮番登场,上演着一出出“恭敬”实则贪婪的精妙独角戏。他们献上的“贡品”:几尾用粗盐腌制得发硬的劣质腌鱼、一篓表皮皱缩早已失去水分的枣子干、几张硝制工艺低劣、还带着毛茬的羊皮……其粗陋简陋如同打发叫花子。然而他们所求,却一项比一项沉重赤裸:减免关乎国运的关税、解决邻国的水利争端、借用周王名义开道疏通关卡、代祀神灵以安抚民心……每一项看似“恳求”的要求,本质上都是对那名为“天子权威”的残余尊位进行着一次次的敲诈勒索与压榨侵蚀。他们表面的谦卑只是伪装,眼底深处是赤裸裸的盘剥欲望和彼此间交换的眼色中那掩饰不住的精明算计,甚至偶尔流露出一丝对眼前这对虚弱天子君臣窘迫处境的、高高在上的嘲弄与优越感。

冗长的朝会如同一场缓慢的酷刑。姬定高坐于那冰冷坚硬、毫无舒适可言的大椅之上,能清晰无比地感受到自己年轻的脊骨在无数道聚焦于己的目光注视下,逐渐变得僵硬酸麻。那些辞藻华丽却空洞乏味的“奏报”,那些谦卑表象之下隐藏的刀锋,那些微小却持续不断的、一步步压缩周室最后空间的进逼,都化作无数粘腻、冰冷、令人作呕的细小沙粒,一点一点地从四面八方飞来,缓慢而坚定地覆盖满他周身上下,试图将他彻底埋葬于这名为“天子”的尘沙坟墓之中。他的手指在宽大玄黑色袍袖的掩盖下,不可抑制地神经质地狠狠捏紧袖口的衬边,又绝望地松开,再捏紧。掌心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衬那层丝绸的柔软材质,滑腻冰凉。

日复一日的煎熬,使他越来越频繁地、越来越强烈地渴望着这场徒具形式的朝仪能早些结束。即使只是回到自己居住的同样空旷冰冷的内殿,独自一人枯坐于那张冰冷沉重的铜案之前,那也是片刻的喘息之地。有时,他会陷入长时间的呆滞,目光空洞地凝视着铜案上那只用来盛放墨汁的、小巧精致的青铜错金墨池。微小的墨池表面,如镜面般的墨汁早已凝固,如同最深沉宁静的古潭水面,幽黑得近乎妖异。它平整如镜,清晰地倒映出上方殿梁结构的繁复藻井彩画和那些悬垂而下、象征着祥瑞太平的彩玉五色旒珠。唯有当他目光聚焦于那平静无波的墨池深处,仿佛凝望一口没有底的深井时,那绝对的、能吸光一切的浓黑,才似乎能短暂地包裹住他被朝堂细沙磨砺得千疮百孔、纷乱不堪的神经,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宁。他会一直看,一直看,直到那倒映在墨池深处的模糊藻井图案开始莫名的扭曲、拉伸、变形,如同沉入墨池底部的某种远古巨兽在深渊之中缓缓苏醒蠕动,即将挣脱墨水的束缚扑将出来——

“王上……该……该歇息了……”

内侍细微的、试探性的脚步声和小心翼翼的话语声,总能将他猛地从这短暂却也极度诡异的黑暗平静中惊醒。那朝堂下嗡嗡不断的蝇蚋之鸣、那带着市侩精明的目光,瞬间如同汹涌澎湃的海啸,冲破了他内心虚弱的黑暗屏障,咆哮着再次将他吞没。周王的冠冕,沉重得压弯了年轻的脖颈。他的目光,只能在墨池的虚无和现实的窘迫间来回逃避,日渐沉沦。

又是一年深冬,肃杀阴冷的寒气仿佛冻结了成周王宫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刺骨的冰雾。姬定不幸染上了风寒。初起时不过是轻微的发热和几声低咳,如同往年冬日常有的小恙。然而,或许是内心的抗拒,或许是身体本能的疲惫,他极其厌恶太医熬制的那些气味刺鼻、苦涩难当的汤药,召见御医的次数越来越少。药石难进,病势便如同潜伏在泥沼深处的冰冷巨手,悄无声息地、却无比坚定地缠绕上了年轻君王的身体。

寒咳日渐沉重。白日里朝议时,他不得不用一方白绸素巾紧紧捂住口唇,强撑着坐在王位之上,每一次压抑的咳嗽都让他单薄的胸腔剧烈起伏,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到了夜间,那原本就空旷无人的寝殿,更是被一声声沉闷得如同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咳出的、源自肺腑最深处的剧烈咳嗽彻底统治。昏暗摇曳的宫灯之下,他眼窝深陷,面色灰白,每一次身体的痉挛都在灯火跳跃的光线下投下巨大而颤抖的阴影,如同鬼魅附体。

朝会更是变成了炼狱般的煎熬。姬定如坐针毡地强撑在王座之上,一种灵魂与躯壳分离的错觉愈发强烈:僵硬麻木的躯壳仍在王位上,凭借着惯性勉力支撑着“天子”这一虚幻的仪态;而内在的灵魂,早已被持续的高热和肺部那阵阵撕裂般的剧痛无情地撕扯着,如同沉溺在冰冷、粘稠的深水之底,不断地下沉、下沉,四周是无尽的黑暗与窒息。殿下,泗上小国的使者们冗长繁复、喋喋不休却毫无真正意义的“奏报”仍在继续。那些嗡嗡作响的话语声,如同千万只挥之不去的嗜血蚊蝇,穿透他昏昏沉沉、意识模糊的颅骨,在他疼痛欲裂的脑髓深处撞击、震荡、钻营!

“……鲁……鲁君……再命……命臣……禀报……今秋……今秋……赋……”

鲁国使臣那带着浓厚地方口音的话语,隔着一层厚重如同浓雾、充满杂音的帷幕传来,每一个断续的音节都像一枚迟钝的钢钉,被粗鲁地敲打砸进姬定的太阳穴深处。

姬定空洞的眼神越过下方匍匐在地的使臣头顶,越过大殿中央那片空旷区域,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死死地钉在那尊距离殿门最近、名为“旅”的青铜大鼎之上。这是太庙里那尊古老巨鼎的复制品,曾是他即位后第一年除夕,他在擦拭王宫内礼鼎时,从短暂的出神中被手上沾染的厚厚铜锈和尘土惊醒时抚过的那一尊。那日之后,每当他想重新擦拭鼎身蒙尘的念头升起,耳边总会不可抑制地回响起父王临终前那句如同叹息又如同诅咒的遗言:“莫要再擦拭……落尘埃了……便落了吧……”自那以后,对鼎身的保养便彻底被遗忘,再无人理会。此刻再看这尊巨鼎,鼎腹那些本来充满神圣威严之感的夔龙纹饰,如今已被一层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久的灰垢彻底覆盖,甚至填满了线条凹槽。整个鼎身呈现出一种极其丑陋、沉甸甸的、毫无光泽的灰黑色泽,如同大地上一块臃肿丑陋的巨大肿瘤,又像某种即将喷涌出毒液的污秽容器。

就在这病痛交加、精神涣散的瞬间!

一团模糊不清、急速晃动、惊慌失措的棕灰色影子,如同一颗失控的弹丸,猛地撞破了大殿高窗上那层轻薄的帛纱,伴随着轻微的“噗嗤”裂帛声,直接跌撞入这森严的“天子议政”之地!

是一只麻雀!一只小小的、惊慌失措的可怜麻雀!它不知被殿外的寒鸦追赶,还是被殿内浓重的香火烟气迷失了方向,混乱地扑腾着翅膀,在空旷的大殿中惊恐地飞窜!它如同一颗失序的流星,猛地撞在离殿门最近的“旅鼎”那厚重冰冷的青铜鼎身之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却清晰的撞击声响!麻雀受到这剧烈惊吓,更加慌不择路,小小的脑袋彻底混乱了方向,竟然一头向着九鼎中央、那个最为巨大、专门用于盛放香料焚烧祭祀的“大司盟鼎”的炉口内扎去!那炉鼎肚腹深阔如同一个巨瓮,内壁陡峭光滑无比!麻雀那小小的翼翅徒劳地在冰冷的金属内壁上疯狂拍打、抓挠,发出“嚓嚓!嚓嚓!嚓嚓!”一阵阵尖锐刺耳、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刮擦声!炉鼎底部那积攒了不知多少年、早已凝固板结的陈旧香灰,被这垂死小生命的疯狂挣扎猛烈搅动扬起!

“呼——!”

霎时间,一片细密如雾、带着陈腐呛人气味的灰白色尘雾,从深邃的鼎炉口中升腾弥漫开来!这尘土之雾恰好被几道从殿门高窗射入的、惨白冰冷的冬日光线精准地照亮,它们在其中狂乱飞舞、翻腾,如同无数条垂死挣扎的幽灵!

“护驾!!”

“惊驾了!!”

殿内的侍卫被这突如其来、前所未有的变故瞬间惊动!纷纷厉声呼喝,慌乱间拔刀出鞘!甲胄哗啦作响,沉重的脚步声在大殿中杂乱响起!一时间,空旷肃穆的殿宇陷入一片混乱!

然而,让姬定感到灵魂深处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寒冷的,并非侍卫的惊呼与拔刀的杂乱,而是那鼎炉之中持续传出的、绝望而无助的翅羽猛烈拍击炉壁的声音——嚓嚓!嚓嚓嚓!那声音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急促,像垂死之人在深渊中徒劳地挣扎、用尽最后气力疯狂抓挠着光滑生铁的尖利声响!

然后,这声音在极致的疯狂后,陡然——

消失!

死寂!

绝对的死寂取代了之前的喧哗!只有炉鼎口处弥漫的灰白色尘埃颗粒,在冰冷的空气中缓慢、无声地向下飘落,最终,落回了冰冷漆黑的炉鼎深处。

姬定坐在那张象征至高权力的冰冷大椅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尊炉口还飘散着些许尘烟的、已然恢复死寂的祭祀巨鼎。一股比寒症更加凛冽万倍的寒意,自足底直冲天灵,瞬间将他整个人冻彻心扉!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上下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撞击在一起,发出“格格格!”的骇人声响!仿佛他整个人的灵魂都在这一刻被鼎炉深处那最后几下徒劳抓挠生铁的无助声响彻底贯穿、冻结、碎裂!

一个冰冷无比的念头如同潜伏在黑暗深渊中的毒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不带任何伪装地钻进他混乱惊恐的意识核心:

“若……若我就此死在那张冰冷的御榻之上……怕是……怕是还不如这只……误撞入炉鼎的雀鸟……它……它起码……起码还搅起了尘埃……”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如同地狱之门开启,瞬间抽干了他最后一丝支撑身体的力量!对死亡的终极恐惧和他早已不堪重负的虚弱肉体,如同海啸般彻底将他淹没!眼前所有的景物——那惊慌的侍卫、匍匐的使臣、巨大的鼎器、弥漫的尘烟——瞬间剧烈地旋转、扭曲,化作一片刺目的惨白与吞噬一切的黑暗交叠、旋转的巨大漩涡!

“王上!!”

“快扶住陛下!!”

凄厉的惊呼声爆发出来!

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年轻的周天子——周慎靓王姬定——猛地向前扑倒!失去了知觉的头颅带着身体全部的重量,极其沉重地、毫无缓冲地重重撞击在坚硬冰冷的御案桌沿之上!

“咚——!”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撞击声,响彻朝堂!这声音,宛如王朝之心,停止了跳动。尘埃弥漫在炉鼎内外,也将这年轻君王最后一点生机,一同掩埋。

姬定最终在那个万物萧条的残冬末尾,耗尽了年轻的生命。他死时年仅二十岁。冰冷的谥号随后而来,“慎”——为“谨慎小心”;“靓”——释为“安静”、“沉默寡言”。史官笔下那冰冷的六个字——“王立六年,崩。”——便如同一口薄皮棺材,钉死了他全部的天子生涯,也钉死了周王室最后回光返照的一丝可能性。谥号“慎靓”,成为这个无声王朝最精准的注脚:在恐惧中沉默,在尘埃里落幕。

姬延,在父亲挣扎于最后那口气息的混乱前夜,于更加混乱恐慌的宫闱深处失散迷路了。错综复杂的回廊通道在巨大的恐惧中仿佛活了过来,扭曲、变形、交叠,张开了血盆大口。黑暗中那些原本摇曳着的宫灯光芒,此刻在他惊惧的眼中晃动得如同无数飘舞游荡的鬼魅光斑,追逐着他的脚步。他在无尽回廊的迷宫中跌跌撞撞地狂奔,如同受惊的小兽,慌不择路地一头撞开了一扇虚掩的、似乎从未踏足过的殿门。

殿内一片死寂漆黑,唯有一线极其黯淡、如同凝固铅水的冰冷月光,自高墙之上、一处极其狭窄的透光窗孔射入,斜斜地、精准地照射在殿中深处唯一的一尊巨大青铜鼎身之上。那道惨白的月光,如同死神的切割线,恰好清晰地勾勒出鼎腹一侧某个极其复杂狰狞的青铜纹饰区域!

小小的姬延惊惶地停下狂奔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他猛地抬起头,巨大的恐惧牵引着他的视线,顺着那惨白的光束向上望去——

就在那冰冷的、蒙着厚重灰尘、在月光中泛着诡异幽暗青光的青铜鼎腹壁上!在那如同纠缠盘绕的地狱之蛇的蟠虺纹饰的中央!一张异常清晰、五官栩栩如生的巨大面孔!竟穿过冰冷的金属纹路和沉沉的岁月尘埃,直直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张脸的眉眼轮廓、鼻梁的线条、那紧闭的嘴唇下垂的弧度……那张在阴冷月光映照下惨白得如同石蜡的脸!竟如同复活的!已然驾崩、躺在陵寝中的爷爷——周显王姬扁!

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那完全由青铜纹饰构成的扭曲嘴唇,似乎在惨淡的月光映照下,正在微微开阖!一种被深埋地底、被时间无情腐蚀却带着一种九死无悔的执拗与冰冷的森然意念的声音,幽幽地、如同金石在冰面上刮擦,又像是腐朽的棺椁内发出的气流摩擦声,钻入姬延的耳中:

“……汝……名……姬延……”

“……延……延……汝须……延……”

“延……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