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冷胙(2 / 2)

两名全身覆甲、神情肃杀如同铁铸的越国精锐甲士,如同从阴影中悄然滑出,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微颤。他们合力抬着一个沉重的、覆盖着玄色厚麻布的长条形硬木匣,步履沉稳如山岳移动,踏上殿阶前的明堂中心。将木匣置放于那些华丽贡品之前数步之地,如同搁下一具棺椁。两人随即躬身退下,垂手肃立,如同两尊铁碑。

殿内气氛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文种上前一步,立于匣前,右手猛地抓住覆盖其上的玄色厚布!没有丝毫犹豫,“唰”的一声!

一道寒光瞬间刺破了殿内昏暗的光线!

一柄长剑赫然呈现于匣中!剑身修长如古松枝干,虽被精心擦拭过,但在微弱天光的映照下,依旧可以看到剑脊、剑刃上无数细微的、交错的划痕,以及更深处的、仿佛渗入金属肌理的凝固暗褐色印渍——那是擦不尽、抹不掉、岁月无法彻底掩埋的血色!剑格处镶嵌的象征尊贵祥瑞的绿松石已脱落大半,只留下丑陋的孔洞。繁复剑柄上缠绕的金丝也已磨损崩断,露出暗淡的木芯。然而,剑身靠近青铜护手处,两个古老的、以错金工艺镶嵌的鸟篆铭文——

“姑苏”。

这两个字,笔划遒劲狰狞,如同两只被钉死于此的金色猛禽。它们在明堂那片死寂的昏暗中,幽幽地反射出冰冷、狞厉、足以冻结灵魂的光芒!

“嗡——”

一股无形的冲击波席卷了整个殿堂!阶下侍立的几位周室重臣,那位身形佝偻的老司徒,旁边掌管祭祀的太祝,还有几位名位尊崇却早已失势的宗室老者,他们的身体如同被雷电击中般猛地一震!浑浊的老眼骤然瞪得滚圆,瞳孔深处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深入骨髓的恐惧!那目光死死地盯在匣中那柄剑上,如同看见了地狱之门洞开!老司徒枯槁的、布满老年斑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那两个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喉结上下滚动,却仿佛有千斤巨石压住了胸腔气管,只能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倒气声。就连那几位看似昏聩的宗室老者,脸上的肌肉也在不受控制地抽搐。一股浓烈的、冰冷刺骨的、混杂着腥甜血气、铜铁锈蚀与亡国怨念的亡国气息,仿佛随着这柄凶器的现身,猛地从这狭长的木匣中、从那两个金字“姑苏”间喷薄而出,瞬间席卷、弥漫了整个殿堂的每一处空间,压倒了残存的香灰味,压倒了贡品的清香,压倒了所有生者微弱的呼吸!

死寂。

令人心脏冻结、血液倒流的死寂笼罩着周天子明堂。时间仿佛在“姑苏”二字幽光大盛的瞬间凝固。唯有高高端坐于九重玉阶之上的姬仁冕旒垂珠轻微晃动发出的、微不可闻的“窸窣”声,如细碎冰棱相撞。

姬仁的身形在王座中依旧端坐如山岳,纹丝未动。然而,在那密不透风的珠玉帘幕之后,当“姑苏”二字如同两道带血的诅咒刺入他眼帘的刹那,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般大小!一股比祖庙偏殿中青铜爵的寒意更甚千倍的冰流,如同九幽玄冰所化的无形尖锥,瞬间凿穿了他的脊柱,直冲天灵盖!他搭在黑玉王座扶手上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猛地向内收拢!指尖深深陷入冰冷、坚硬、早已失去所有温润感的木质纹理之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那仅存的、早已稀薄得如同朝雾、几乎要消散殆尽的“天子之血”,在这柄象征着弑君夺国、王权倾覆、旧秩序彻底破碎的凶器面前,正无可挽回地加速冷却、冰凝、凝固,最终化为支撑这沉重王座最后尊严的一捧尘泥。吴国雄霸东南,夫差曾染指九州,如今竟落得佩剑献于王庭的下场!那么周室呢……

这柄静静躺在匣中的“姑苏”剑,无声无言,但其上幽冷的寒芒,却已将这空旷明堂映照得如同千年古墓。

“吴……”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的煎熬,姬仁的声音才从珠玉帘幕后飘荡下来,比之前更加低沉暗哑,亦更加空洞遥远,仿佛不是出自血肉之躯,而是来自九重阶后那座黼扆上冰冷的星辰图纹,“不道……悖天……逆伦……自、绝、于、天!”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磨牙床中艰难挤出,“越王……执干戚……代天行罚……护佑周礼……甚…善。”他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声音带着强自压抑的窒息感。那“代天行罚”四个字,像滚烫的烙铁烫过舌尖。他不得不停顿,如同溺水之人短暂地浮出水面吸一口气,袍袖下的双手攥紧到指骨泛白,“赐……胙肉。”

“赐——胙——肉——!!”

阶旁早已面色惨白、如同槁木的内监总管,像是终于接到了救命的指令,用尽全身气力,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拉长了尖细到扭曲的嗓音,将这声宣告艰难地送出了压抑得令人疯狂的殿堂。这声音在空旷的高壁间碰撞回响,刺耳得如同裂帛。

沉重的殿门被两名高大内侍从外侧缓缓推开了一道宽阔的缝隙。一道带着凉意的、灰白的天光短暂地涌入,如同利剑劈开了殿堂的幽暗,随即又被急速合拢的门扉再次无情地切断,留下殿内光影更加迷离混乱的重重阴影。

气氛更加凝重,如同铅灌。

殿外传来缓慢、沉重、一步一顿的脚步声。两名身着紫绛色玄端祭服、头戴高高鹊尾冠的太祝,神情肃穆凝重到了极致,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仿佛在进行着一场通往幽冥的仪典。他们双手高擎着一个巨大的、覆盖着明黄色锦袱的朱漆木盘,步履沉重如山,每一步都踏得殿中气氛压抑一分。木盘之上,锦袱包裹下的物品轮廓方正,透着说不出的沉重和古老肃杀。

终于,朱漆木盘被极其谨慎、极其庄重地放置在文种面前三步之遥的地上。一名太祝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在死寂中异常刺耳,他伸出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如同揭开神谕的最后封印,极其缓慢地揭开了覆盖其上的明黄锦袱。

胙肉!

一块硕大无朋、方正敦厚、呈现出一种祭祀后特有的、深沉到近乎褐暗的酱红色的巨大熟肉,赫然显露于天地之间!肉块表面凝结着一层冷冽的、如同冬日湖面初冻的、泛着浑浊死白色的油脂凝霜。没有一丝热气升腾,只有一股极其浓郁、极其霸道、混合着蒿草、艾萧焚烧后的祭祀香料气息,以及肉类在冰冷环境中长久放置所产生的、微带腥膻的寒腻之气,猛地蒸腾而起!这股气息浓郁、冰冷、古老,如同打开了一座千年古墓的棺椁,瞬间充斥了整个明堂大殿!它霸道地压过了越国贡品残留的稻香果甜,压过了殿内原本的陈腐灰尘味,甚至短暂地盖过了那柄“姑苏”剑散发出的血腥铁锈!它宣告着无上的恩宠,也昭示着古老的血食之律,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从岁月长河中跋涉而来的腐朽重量。

这块来自周室宗庙深处、那尊早已蒙尘、香火稀薄的三足大鼎的祭肉,它象征着周天子与祖先神灵的神圣契约,象征着对诸侯无上恩宠的“分甘同味”。然而此刻,这冰冷、僵硬、如同沉没水底巨石的胙肉,更像一块从古老祭台上切割下来的、早已被岁月风干抽尽了所有活气、徒留冰冷躯壳的——“权柄”化石。

文种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一寸寸丈量过这块散发着冰冷、古老、腐朽气息的巨大胙肉。他清晰地看到肉块边缘因冷却收缩形成的僵硬褶皱,看到那层凝脂冻霜上微小的裂痕,更看到那暗红肉质上毫无生气的、如同岩石般的纹路。他第三次深深俯首,额头用力触碰坚硬冰冷的地面,发出清晰而恭敬的叩击声:

“外臣文种,代吾王勾践,叩谢天子厚赐天胙!天恩浩荡,永志不忘!”

姬仁的目光,透过冕旒垂落的珠玉缝隙,越过阶下深深叩拜的文种,越过那些光鲜的贡品,最终凝固在那块巨大的、死气沉沉的胙肉之上。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那层浑浊的油脂凝霜,看到了胙肉深处更冰冷、更坚硬、更无望的核心。他极其缓慢地,将右手从宽大的袍袖中伸出。

那动作仿佛牵动着无形的、用整座山岳锤炼而成的锁链。

侍立在王座旁、面白无须、同样神情紧绷如弦的内史官(掌管册命文书),立刻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动,趋步上前。他双手高擎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函,木质本身已显暗沉,雕工粗简,函盖紧闭,如同一尊沉睡棺椁的微缩模型。

“开。”姬仁的声音极轻,短促,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内史官双手微颤,小心翼翼地拨开函上的黄铜暗扣,发出轻微“咔哒”一声。他屏住呼吸,异常谨慎地从函中取出一卷用玄色丝带紧密系缚的简册。简册的牍片选用了上好的青玉色竹简,打磨得光滑细腻,光泽温润。然而,随着简册取出展开,清晰可见两端镶嵌的那象征册命庄重的和田白玉轴,其中一端玉轴之上,竟有一道极其细微、肉眼几不可见、却无比刺目的裂痕!那裂痕贯穿玉轴,如同在至纯的玉石表面刻下的诅咒烙印。

内史官将简册完全展开,双手高高擎起,面对阶下。他挺直腰背,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源自商周雅音、古老而悠长、如同庙堂祭祀吟唱般的腔调,庄严宣读:

“维周元王七年,秋,九月戊戌朔,越嗣王勾践,克承天休,殄灭凶逆,绥靖东南,荡涤不臣,勋着王猷,功在社稷,德被生民……”内史官的声音在空旷大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漫长跋涉的尘埃。

“……今承昊天之明命,秉文王之成宪,用昭大典,锡以玄牡之膰,以彰元勋……”玄牡之膰,正是那块死寂冰冷的巨大胙肉!

“……册命尔为——伯!……”

“伯!”

这个字眼,如同投入冻结古井的一颗烧红的铁块,瞬间在沉寂的殿堂里蒸腾起一片无声却灼人的气浪!阶下几位老臣的身体再一次不受控制地颤栗了一下。“伯”,不再是寻常方伯的普通称谓!在“绥靖东南”、“荡涤不臣”的语境下,在“以藩屏周”的至高嘱托中,它被赋予了全新的、如山如岳般沉重的分量——诸侯之长!霸主之尊!代行天子之威于东土!

“……永绥尔位,永保安宁,以藩屏周室……尚其钦哉!无怠王命,永祚尔土!……”

“臣……文种,代越王勾践,领命!叩谢天子隆恩!!越国上下,唯此丹忱,永感天德,代代虔心,誓为大周藩屏,拱卫王畿,虽万死而不辞!!”

文种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被宏大使命点燃的激动微颤,极其郑重地回应。誓言在古老的殿宇中回响,却像石头投入深潭,激不起实质的回音,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虚空涟漪。

册命已毕,内史官卷起简册。那道玉轴上的细微裂痕,也再度隐没于玄色丝带的包裹之下。

巨大的、冰冷的胙肉被太祝们重新覆盖上明黄锦袱。连同那卷承载着古老权柄象征、却带着裂痕的玉轴简册,被极其小心地置于一个更大的、铺着锦缎的木盘上。

文种肃立,再拜。随后,在两名铁塔般的越国甲士护卫下,他跟随捧着那沉重的胙肉与玉册的太祝,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庄重地向后,退出这座幽深、压抑、散发着历史终场气息的明堂大殿。

脚步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响,每一步都如同敲打在历史的骨节上。

沉重的殿门在他们的身后被缓缓向内合拢,发出悠长而刺耳的“吱——嘎——”声,如同垂死巨兽最后一声冗长疲惫的叹息。

最终,“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

门扉彻底合拢,隔绝了内外。将那仅存的一丝天光,连同文种那代表着新生力量的挺拔背影,以及象征着周室最后恩宠与虚妄权柄的冰冷胙肉和那裂了玉轴的册书,一并隔绝在外。

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昏暗,只有高窗透入的混浊光柱中,无数尘埃在狂乱舞蹈。

姬仁,依旧如同被钉在了那巨大的、冰冷的王座之上。

他极其缓慢地、仿佛每移动一寸骨骼都发出磨砂般声响地,抬起了右手。

指尖冰冷僵硬。

他触碰到冕旒垂落的珠串。那些温润的、象征着尊贵与仪轨的美玉圆珠,此刻触手冰凉刺骨,如同握着寒冰。他轻轻拨开一串珠旒,冰凉的玉石相互碰撞,发出微不可闻的清响。

视线,透过那短暂出现的珠玉罅隙,如同利箭,投向九重高阶之下那片空旷之地——那里,方才还陈列着越国炫耀般的稻米果橘,放置过那柄浸透吴王血脉与亡国哀鸣的“姑苏”剑,此刻已空无一物。光滑如镜的黑色地砖上,只余下被巨大胙肉木盘压出的些许细微凹痕,以及空气中,那尚未完全散尽的、无数种气息残酷交织的味道:稻谷的甜腥、柚橘的酸冽、冷胙油脂的寒腻、还有那柄“姑苏”剑残留的、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散的铁锈血腥气……

这些气息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却无法回避的、象征着权力更迭、新旧撕扯的奇异背景。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阶前正中,刚才放置胙肉木盘的位置。那块冰冷、巨大、象征着周室残存荣光与最终恩宠的祭天之肉,已经被带走了。被那个来自南方、充满了野性和力量的越国使者,带往淮水以南,带给了那个刚刚凭借最冷酷的意志和最锋利的刀剑证明了自己力量的——“伯”。

空旷、幽深、死寂的殿堂里,唯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沉降。

唯有他胸腔之内,那颗在无边的寂静与彻骨的寒冷中依旧跳动的心脏,在巨大冕服掩盖下,发出一下、又一下……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搏动声。

咚…咚…咚……

那声音,空洞得如同枯木坠入冰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