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郑国……” 喉咙深处挤出几个不成调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浊重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破碎的粘稠感,“那姬掘突(郑武公)……老贼之心……比豺狼更……昭然!虎牢关外……其车马甲士……已屯如山积……”浑浊的瞳孔因血脉上涌而充塞着令人心悸的血色,死死地盯着孙儿的眼睛,“王畿……日削月割……诸侯坐大……寡人……有心……无力……无力回天……”他急剧地喘息着,喉管里发出危险的“嗬嗬”声,仿佛肺部已被血腥充满。他挣扎着想抬起另一只手,似乎要指向虚空中那个正挥舞着无形利刃切割周室的强大敌人,手臂痉挛着向上抬起了几寸,随即如同断了线的傀儡,重重地跌落回冰冷的锦衾之上,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大周命脉……就在……你手……在你身上……”声音骤然变得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明灭,却字字如带倒刺的铁锥,狠狠楔入聆听者的灵魂深处,令人灵魂震颤,“……林儿……林儿……这天……塌了半边……你要……用尽一切……撑起来……!不惜一切……都要……撑住了……”
最后两个字“撑住”如同一股来自远古的罡风,狠狠撞在姬林的心脏上!他整个年轻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一震!双手死死握着怀中那柄开始发出灵魂深处共鸣般低吟的冰冷玉圭。青玉那噬魂夺魄的冰冷感此刻拥有了千钧实体,重得像一座小型山峦,压得他腕骨剧痛,臂膀微微颤抖,几乎要承接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天命重压!一股庞大到无形的、属于王权的绝对威压轰然落下,穿透他单薄的素衣,将这具尚未完全长成的年轻躯体牢牢钉在了原地!祖父临终前耗尽心血的血泪重托,连同这玉圭本身所携带的、自文王武王始、传承数百年已刻入骨髓的无形重负,如同崩塌的天穹一角,带着毁灭性的呼啸,狠狠砸落在他尚且单薄的肩头之上!
“……孙儿……”姬林感觉喉头瞬间被滚烫的烙铁堵死,声音是从喉管最深处撕裂着、带着血腥味强行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万钧之重,几近誓言,“…………铭记此心……万死……必撑此天!”
这染血的誓言尚在昏暗寝殿冰冷的空气中回荡,平王那双死死攫住姬林目光的双眼,骤然失去了最后一点凝聚的神光!如同两盏燃尽了最后一丝灯油的青铜古灯,“噗”地一声,连同他瞳孔里的世界一起,完全彻底地熄灭了!
深陷在锦被褶皱中的眼窝空茫地、毫无生命气息地大张着,瞳孔涣散开来,被一层无法穿透的、凝固的灰败死气笼罩。那具枯槁僵直的身躯猛地向内侧蜷缩了一下,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在体内猛地攥紧又瞬间松开!最后一口极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息如同深冬凝结于枯草尖的薄霜般消融于无形,彻底融入了满殿弥漫的苦药味与无边无际的死寂深潭里。
“陛下——驾崩——!”
大宰的哀嚎如同被猛然撕裂的帛布,凄厉锐利到扭曲变调,瞬间穿透层层锦帐,带着无匹的绝望力量直冲高耸的雕梁穹顶!他双膝失去所有支撑般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铜砖地面,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骨骼撞击闷响!司徒原本就灰败如土的脸庞顷刻间血色尽失,身体晃了两晃,喉结剧烈滚动,发出濒临溺水之人溺水前那种濒临窒息的、沉重的“嗬嗬”浊响。那位一直守候在旁的老内侍早已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铜砖地面,胸腔中被极度惊骇与悲恸堵住的压抑抽泣终于冲破束缚,化作无声的、却如同痉挛般剧烈抖动的身体起伏,在冰冷的地面蜷成一团。整座寝殿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无形的重量如山般狠狠压下,窒息感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连光线都凝固了。
唯有姬林。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刚刚承接王器的跪姿。双手死死攥紧怀中那柄瞬间转化为传国象征的冰冷玉圭。用力之大,以至于指关节绷紧凸出,透出毫无血色的瘆人青白。那坚硬冰冷的玉质仿佛已经透过皮肉沁入了他的骨骼,冻结了他的血脉。他极其缓慢地、深深吸进一口气,涌入鼻腔与胸腹的只有刺鼻苦涩的药味和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这一吸,仿佛将整个王朝垂死的最后一丝挣扎都纳入了自己年轻的身体里。
然后,少年用一种决绝的姿态,俯身而下。额头骨重重地、不带丝毫缓冲地叩击在冰冷坚硬的铜砖地面,发出清晰的闷响——“咚”!他维持着这个宣告臣服与接纳天命的姿态,如同在青铜上刻下自己的烙印,久久未起。殿外陡然爆发的惊天动地的哭号与急促杂乱的奔走呼喊声、器物碰撞声,此刻仿佛是从遥远彼岸传来,与他无关。他身体周遭三尺之内,自成一道隔绝悲声的冰冷疆域。唯有无情压在他手心里、几乎要冻结血液的玉圭,清晰地昭示着存在,那触感,已化作一道嵌入魂魄的、无法磨灭的王权血印。一个时代的喧嚣在门外翻涌终结,而一个新的时代,伴随着这青玉的冰冷与血色烙印,于无声的死寂和沉重的叩首中,悄然降临在少年弯曲的、即将扛起破碎苍穹的脊背上。
巨大的哀钟猛然撞响!“当——!!!”如同巨人在深谷中咆哮!
恢弘冰冷、带着无边沉重的金属轰鸣声穿透南宫一重又一重的厚重深闱、雕梁画栋。如同被天神推落的万斤巨石轰然砸向龟裂的天地,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量,向着洛邑周遭广袤无垠的千里王畿原野猛烈撞击、扩散!栖息在洛阳外郭城头那些古老的松柏枝丫上、目睹了太多兴废的鸦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哀声惊起,发出凄厉撕裂长空的“嘎——嘎——”悲啼,如一片片不祥的黑云,扑打着翅膀撞入阴沉欲雨的铅灰色天穹深处。
这钟声,是一柄刺穿八百年岁月的冰冷刻刀,它宣告着一个王朝的落幕,同时也将它那沉重、血腥而冰冷的刀锋,深深地、不容抗拒地刺入了那个即将开启新章的、年轻心脏的最深处,留下最初也是永恒的王权印记。
洛阳南郊,王陵。
苍穹低沉得几乎要倾塌下来,厚重的铅云灌满了铅,沉甸甸地堆压在广阔原野尽头那些绵延起伏、如同古龙脊骨般苍黄陈旧的土塬之上,将整个天际封锁得密不透风。劲风呼啸着,带着生铁摩擦、令人牙酸的尖锐哨音与初春料峭的刺骨寒意,如同无数条失控的皮鞭,狂暴地从无边旷野的腹地深处冲卷而来!它疯狂地抽打在王陵塬地之上密集竖起的巨大玄幡之上。那些代表王权的旗帜,织绣着狰狞古老的蟠龙夔兽纹样,在劲风的凌虐下痛苦地扭曲、狂舞,发出“哗啦啦”的、如同旗布正在被撕裂的、濒死的呻吟,宛如古老图腾在末日来临前的挣扎。整个塬地连同其核心那场盛大却笼罩着无边不祥阴影的葬礼,都被一股足以压垮一切的肃杀与风雨将至的巨大恐怖死死扼住了咽喉。
巨大的主祭坛由数层打磨平整的古拙青条石垒砌而成,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稳稳地踞伏在王陵幽深入口前那片宽广的夯土平台中央。祭台上陈列着牺牲——被捆缚待宰的牺牲,最巨大的那头玄色公牛双目黯淡无神,茫然地倒映着漫天汹涌翻滚的、不祥的乌青云海。环绕祭坛一周的各式青铜祭器——鼎、簋、尊、豆,在这毫无生气的暗色天光下,泛着一层沉郁冰冷、拒人千里的金属死光。唯有祭坛中心那具由整段珍贵梓木雕就的巨大灵柩岿然不动,它被数层更为繁复精致、髹漆彩绘的礼椁严密封裹拱卫着,棺盖上覆盖的层层丝帛绣满了周室最高的礼制纹样,象征着棺内亡者身份的尊贵无匹——周王朝第二十代正统天子、刚刚离世的平王姬宜臼,正于此安眠。
巨大的王陵甬道入口前,黑压压地跪拜着如同黑色潮水般的人群。自公爵显赫的四方诸侯,至身份卑微的执事属吏,人人皆身披最粗糙、未经染色的生麻齐衰服,麻布毛刺尖锐,刮擦着内里的细衣——这是诸侯与臣属为国君祖父所服的第二等重丧!烈风冷酷无情地卷起麻衣沉重的下摆,猎猎作响,露出内里素白的单衣,在昏暗中更添肃杀凄凉之意。
年轻的周王姬林,孤独地肃立于祭坛最顶端的青铜大鼎之前。他身上那身与周围人群截然不同、颜色刺眼得如同皑皑新雪般的粗麻重服——斩衰之制,宣示着他将是整个葬礼中最核心、哀痛最深的哀主。这最重的丧服沉重异常,如同裹尸布般将他尚未完全长成的、略显单薄的身躯严实包裹,长过膝盖、边缘故意撕裂未经缝边的麻布下摆垂落着无数狰狞线头,在暴烈狂风的撕扯下无情地扑打抽击着他年轻的脸颊和颈部裸露的肌肤,每一次抽打都留下一道道细微却尖锐的刺痛,如同无数根冰冷的芒刺在不断提醒他那无法愈合的伤口与迫在眉睫的无边重担。
司徒作为总掌祭仪之官,此刻已显狼狈。素日沉稳的步伐变得僵滞急促。狂风过于暴虐,手中那份承载着古老周礼的重重帛书仪典根本无法展平,被疾风裹挟着疯狂翻卷,仿佛急于挣脱束缚的白鸟。他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却瞬间被寒风吹得冰凉,刺激得他嘴唇都微微发紫。勉强稳住手中帛书,顶着几乎要将他掀翻的狂飙,他运足全身气力,用生平最宏亮的嗓音嘶吼着诵念:
“维……呜……周平王在位五十一载……柔惠安众,克成厥志……”
颂辞刚起个头,天际骤然传来一声沉闷至难以想象的雷霆巨响!如同苍穹被一只巨手撕裂!“轰隆隆——”瞬间,铜钱般大小的冰冷雨点挟裹着万钧力量,狂暴地、无差别地向大地倾泻而下!密集如织的撞击声瞬间覆盖了所有人的呜咽和试图响起的哀乐,顷刻之间泼天大雨已连成一片混沌水幕,整个天地都被狂暴的雨啸吞没!冰冷浑浊的雨水如同天河倒倾,凶狠地冲刷着新筑的、土腥味犹存的夯土平台,泥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流淌。
“天子!雨势太骤!”司徒的声音在狂暴的雨幕和风啸中被冲得扭曲变调,成了变了腔调的嘶哑尖叫!他下意识地猛然举起宽大的袍袖试图遮蔽头顶劈落的雨箭,同时慌乱地向祭坛顶端的姬林投去惊恐失措的注视目光里,充满了无法应对的惊惧和巨大的惶惑——祖神竟降下如此凶兆!这祭天大礼是否还要继续?是否预示天厌周德?!一股从脊柱深处爆发的恶寒瞬间窜遍全身!身边列阵的公卿大臣们也被这陡然降临的灭顶打击震得面如死灰,纷纷在倾倒的雨瀑中仓皇失措地挪动脚步,如同被惊扰的无头蚂蚁,下意识地想要寻找能够暂时躲避这天地之怒的角落。冰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砸在公卿们的冕旒冠带上,冲刷掉脸上细密的油脂粉饰,露出
“请天子暂避风雨!”太宰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然而。
在祭坛顶端那片泼天而下的混沌雨幕之中,那个身着如雪般惨白斩衰的身影,竟仿佛脚下生了根——纹丝未动。
粗糙厚重的生麻重孝被从天而降的瀑雨彻底浇透!湿透的麻布瞬间变得坚硬而沉重,紧贴住他年轻单薄的肩膀、手臂、腰背线条,如一层冰冷厚重的壳束缚住身体。冰寒刺骨的雨水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刃,顺着他颈项的弧度肆意流淌,迫不及待地钻进内里的素色单衣,直刺进皮肉,冻得每一寸骨头都在尖叫!他面颊被冰冷的雨流疯狂冲刷,眼眶、鼻梁挂满了沉重的水珠,不断从额角、下颌滚落,砸在脚下的青石条上。
他缓缓垂下视线。目光落在了手中紧握着的那柄玉圭之上。
风雨凄厉呼啸而来,几乎要将他吹下祭坛。唯有这柄玉圭,沉甸甸地卧在他的掌心里,那熟悉的弧度与细微纹路传达着一种奇异的安定——这便是祖父塞入他手中的江山社稷!冰冷刺骨的玉质之中,曾烙印下祖父最后一丝温度,承载着那字字泣血、不容拒绝的托付……还有更深、更痛楚的记忆碎片被雨水冲开——太子崩逝那一日,祖父在灵柩前骤然失控,挥掌将象征传承的上代玉圭砸碎的碎裂声响和绝望咆哮!
记忆与现实、悲痛与使命,如两道汹涌洪流轰然对撞!巨大的情感冲击混合着冰冷雨水的沉重锤砸,激得姬林身体内部发出一阵不受控制的、剧烈的颤动!他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齿尖死死陷入唇瓣柔软的内里,一股淡淡的、带着铁锈味道的腥咸在口中弥漫开来!喉咙深处滚过一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来自胸腔最低处的、如同野兽受伤般沉重的闷哼!一股力量,来自血脉深处、来自那破碎玉圭的无声呐喊,骤然在他年轻的身体里勃发!下一刻,那深陷在悲恸与冰寒冲击中的单薄躯体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注入,猛地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寒玉磨成的青锋,斩开了漫天垂落的雨幕!
如注的雨水如同鞭子般,猛烈抽打在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膛上。冰冷的水流钻进紧闭的眼睑缝隙,强烈的酸涩刺痛感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然而他仅仅是极其短暂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微微阖了一下眼皮,强行将那股生理性的剧痛与模糊压制下去!当那双眼眸再次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茫然与刻骨的悲戚被彻底冰封在深处。唯有那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深、沉、锐利!如同淬炼了千年寒铁的利刃,足以穿透眼前泼天的混沌风雨!也刺穿了祭坛之下所有慌乱的目光!
他猛地扬起脸,任由冰冷的雨水如鞭般狠狠抽打在他年轻却异常沉静的脸庞上,更不顾雨水灌入眼角带来的强烈刺痛,用一种近乎于宣告神谕的姿态,迎向那墨色翻腾、雷声隐然的天穹深处!那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冰冷的、具有绝对穿透力的威压感,清晰无比地盖过砸落祭坛的、如同万鼓齐擂的雨滴轰鸣,重重地砸在每一个被寒意和恐慌冻结了灵魂的、跪在泥浆中臣子的心上:
“肃静!勿动!”
仅仅四个字,如同出鞘的太古寒铁所锻的君王之剑,带着霜刃破开雨幕的寒气,在混乱祭坛之上凛然横扫!
他不再浪费任何一瞥给祭坛下因他陡然命令而凝固如雕像的百官身影。一步迈出!
脚下已是泥泞狼藉的夯土平台,冰冷湿滑的触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拽住他的脚踝。沉重的、浸透了泥水的斩衰衣摆紧紧缠裹束缚着他的双腿,每一次抬足都需要动用全身的力量与意志,从深陷的、散发着腥气的泥浆中将脚拔出,再在泥水四溅中,稳稳迈出下一步!湿透的粗硬麻衣摩擦着已被冰寒刺骨的雨水浸透的皮肉,每一次撕扯都是新的痛苦与提醒。雨水顺着发丝、面颊、脖颈,如无数小蛇钻入衣内,彻骨的寒意不断侵袭,仿佛要在骨髓里凝结成冰。
祭坛顶端,巨大的青铜方鼎被如注的雨水冲刷得光芒尽失,如同一尊沉默古老的史前巨兽。他最终立定于这象征天命宗庙的巍峨重器之前。没有任何犹豫与停顿,姬林双手稳如磐石般抬起那柄玉圭。那承载了大周数百年气运的礼器被高高捧起,在漫天倾倒而下的雨瀑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然后,少年王者的手臂沉稳如铸,精准无比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与虔敬,将那象征着无上王权的神器,庄严安放在巨大铜鼎口部袅袅冒出、此刻因暴雨侵蚀而随时可能彻底熄灭的、那一线微弱得几乎难以分辨的香火烟气之上!
这看似简单至极的动作,已倾注了他此刻所有的生命力量与信仰。冰冷的雨水汇聚成无数条闪亮的银蛇,沿着圭体光滑而略带刻痕的表面、沿着少年王者那始终保持着托举姿势、骨节分明却显出无穷力量的手指关节肆意蜿蜒流淌。那来自天地的刺骨寒凉不断涌入指尖,却仿佛点燃了他胸腔深处一团无形、滚烫、不屈不挠的火焰——一种如同青铜器在烈火中淬炼之后方有的永恒厚重!他的手臂笔直如青铜钺的斧刃,肌肉在湿透的、紧缚的麻布下紧绷如弦,承受着那柄冰冷的玉圭与漫天倾泻而来的、代表天威的雨水施加的每一丝重量!仿佛他的双手,正擎着整个姬周王朝的苍天权柄,在这末日般的暴风雨中,成为擎天之柱,巍然不倒!
风雨依旧晦暗如初,漫天水幕无边无际,如同远古混沌重现。沉重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雷声在遥远的天际低回滚动,如同无数巨大的战鼓被无形的天神之手擂响,沉闷却极具威胁性地撞击着整个广袤的旷野,也撞击着每一个跪伏在泥泞中的公卿诸侯紧绷的心弦。那柄传承了数百年沧桑气运的玉圭,静静地横卧在香火奄奄的青铜巨鼎之上。冰冷的雨水沿着圭体两端蜿蜒流下,一滴,又一滴,节奏鲜明地敲打在祭坛冰冷的条石上,那敲击声异常清晰地穿过雨幕,传入跪在泥泞中的百官耳鼓,也传入陵塬四野每一个戎装按剑、屏息凝望的诸侯甲士心头。每一滴雨水与石面的撞击,都仿佛是命运巨轮的印痕悄然拓下新的刻度。
天穹如墨,沉压依旧,风云激荡翻涌似有苍龙在云中角斗。刚刚落成、经历雨水狂猛冲刷的祭坛却显得根骨越发坚硬、棱角更加分明、气势愈显峥嵘,如同在苍黄辽阔的大地之上刻下了一枚代表重生的巨印。姬林的身影立于其上,深麻斩衰被雨水紧紧包裹着,清晰勾勒出少年尚显单薄却挺直如青石的脊梁。那背影无声地融入这片历经风雨洗礼、焦渴地等待天光破晓的茫茫原野。青铜巨鼎庞大的轮廓在漫天交织的雨丝中透出历尽沧桑、无惧风暴的冷硬轮廓。圭、鼎、人,三者在天地苍茫水幕中,融成一体。他们在无声地对抗!对抗这泼天的风雨,对抗这倾轧的权谋暗流,对抗这被雨水冲刷显露的一切锋利如刀的暗涌!
这幅被暴风雨瞬间凝固、沉默无声的画面,无声地承载着逝者的血泪哀思与未竟遗恨;蛰伏着无数生者的猜忌、盘算与无声的较量;更奔腾着一条新的、属于年轻王者的天命洪流在如此晦暗的境况中倔强伸展、不容扼杀的磅礴力量!
一切远未结束。这仅仅是新王纪元的开端——一段以玉圭为信物、以祖父的泣血托付为契约、风雨泥泞为背景的漫长跋涉,刚刚在天地翻覆的哀钟声中,沉重地、无可转圜地,迈出了历史性的第一步。
泥浆在斩衰粗砺衣摆下发出粘稠湿冷的、拖拽脚步的声响,如同命运的挽留与拷问,每一步都沉重如山岳挪移。然而那脊背却挺直如椽,承载着雨水的倾轧、泥泞的拖拽,以及一个王朝所有飘摇欲坠的重量,在这古老的土地上刻下属于自己的、无人可替代的第一行足迹。新的时代已然在风雨如晦中拉开沉重序幕,前路漫漫,唯有那柄在雨水中冰冷依旧的玉圭,无声见证着少年王者踏向无垠风雨的王权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