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烽烟乱(1 / 2)

公元前782年。盛夏的暑气如同粘稠的油膏,沉甸甸地糊在王畿之内。镐京的宫阙在灼人烈日下沉默着,飞檐斗拱的暗影都被晒得有些发蔫。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只有那震耳欲聋的蝉声,一声高过一声,锯木般嘶鸣不止,仿佛要榨干这片土地上最后一点鲜活的水汽。

一阵凌乱的甲胄摩擦声和急促压抑的抽噎声打破了死寂,从深宫高墙内隐隐渗出。披着麻衣的周宣王,这位以短暂“中兴”唤起过天下最后一丝希望的君主,最终躺在冰冷棺椁中,合上了疲惫双眼。沉重的悲伤压在每个人心头。

灵堂角落里,幽暗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太子宫湦的身影。他尚年幼,身量不高,头上粗粗扎着的孝布下,一张小脸惨白,细长双眼茫然地睁着,望向父亲灵柩方向,又像穿透了层层宫墙望向虚空之外。周遭弥漫开的巨大压抑感让他呼吸艰难,仿佛随时会被那沉重吸走、碾碎。

他身子缩了缩,躲进了一根雕龙圆柱的阴影里。这时,几个穿着素色深衣的老臣恰好踱到他近前,背对着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因四周过于安静,那叹息如同一根细针清晰刺入姬宫湦耳中。

“……文王、武王留下的煌煌基业啊……”

“……又一个不谙人事的毛头娃娃……就敢坐上那个位置了……”沙哑的嗓音拖着长长尾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未尽的忧惧。

“……天不佑我宗周乎……”

娃娃?姬宫湦稚嫩身体僵住了。细长双眼第一次猛地收紧,掠过一丝不属于孩童的戾气。那些含糊却扎心的低语,如同蘸了毒药的针,深深刺入他敏感又脆弱的自尊。他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尝到一丝血腥的咸腥味。角落里那团小小身影,似乎在这无尽的丧礼哀乐声中,悄然凝固成了一块冰冷僵硬的石头。

时间流淌,如同渭水奔涌不息。

朔风如刀,呼啸着掠过镐京宫城巍峨的高脊,卷起细碎雪粉狠狠摔打在冰冷宫墙上。往日熙攘的宫廷此刻肃杀得令人窒息。

新王御极的“宣室”大殿空阔高寒,肃杀的寂静中能听见殿上金柱间穿行的寒风呜咽,如同泣诉。青铜巨鼎内燃着昂贵的炭火,灼灼金焰跳跃,试图驱散酷寒,却不能照亮周幽王(姬宫湦)脸上那层积郁已久的阴霾。他高踞于玉阶顶端的宝座之上,身着玄底赤纹的兖服,一顶九旒冕冠压住已显灰败的鬓角,曾经少年稚嫩早已不见踪影。他面容瘦削,线条愈发刚硬,那双细长眼眸此刻完全睁开,里面燃着冰封的怒火,森然冷冽,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匍伏在阶下的一个白发老者。

阶下跪伏的,是曾历仕三朝的老臣季叔。他背脊微驼,肩胛因巨大的恐惧和悲愤而瑟瑟发抖。他身上依旧一丝不苟地穿着象征卿士身份的玄端朝服,腰间的环佩却在主人压抑不住的颤动下发出细碎、杂乱、令人心焦的碰撞声。

“老……老臣……”季叔的声音枯涩,每一个字都用尽全力般挤出,“先宣王……开……开疆拓土,呕心沥血……大王……不可亲近虢石父这等佞……佞幸小人,弃忠良如敝履……荒废国政啊!”

玉阶顶端传来一声嗤笑,冰冷短促,如同金铁刮擦。幽王眼皮甚至未曾多动一下,唯有唇角勾起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他左手按在宝座冰冷的扶手上,食指一下一下极有韵律地敲击着,那轻叩声像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一个跪伏大臣的心头。

“佞幸小人?”幽王的声音低沉,缓慢碾过死寂的大殿,字字如冰棱,“寡人看来,整日呱噪,挟着‘先王’二字,阻挠寡人行事,心怀叵测者……”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季叔身上,“才是这殿上最该剪除的‘小人’!”

阶下群臣鸦雀无声,黑压压的帻冠沉得更低。老臣季叔猛地抬起头,浑浊老眼骤然爆发出最后的光芒,那光芒里有被彻底践踏后的悲愤、有不甘的绝望:“大王!先宣王重振朝纲……老臣受托孤之重……”他喉头剧烈滚动,后面的话被涌上的血沫堵住,再也说不下去。干枯的手指剧烈颤抖着,最终猛地攥紧了腰间素帛绶带上悬挂的、那柄装饰意义远大于实用性的短身玉具剑。剑鞘嵌着绿松石,在幽幽光线中泛着温润却凄凉的光。

玉阶之上,幽王细长双目眯成冰冷的缝隙。他甚至微微侧过脸,对着自己座旁的阴影处,嘴角牵起一个无声的、命令般的弧度。

阴影里迅速趋步转出一人——虢石父。他四十许年纪,面皮保养得极好,白净无须,一双细长眼眸转动时透着令人难以捉摸的精光,此刻却盈满了对主子的谄媚和对阶下老臣毫不掩饰的轻蔑。他同样穿着卿士朝服,只是色彩似乎更鲜亮,腰间玉组也比他人更为繁多。

虢石父微不可察地挺直了脊背,用一种刻意提高了八度、在森冷大殿中格外刺耳的声调说:“启禀大王,老大人忠心得天地可鉴!”他刻意停顿一下,目光如刀子剜向季叔,“可惜啊,老大人只记得……宣王……宣王的托付,却把今时今日,坐拥四海、号令天下的明主,周天子……”他又故意拖长调子,毒汁般的字眼倾泻而出,“当成了仍需他人指手画脚的……懵懂‘娃娃’吗?!”

“娃娃”二字如同炽热烙铁,狠狠烫穿了十五年来姬宫湦心头最隐秘、最不能触碰的旧疤!那一瞬间,他敲击扶手的食指骤然停住!白皙手背上青筋如小蛇般暴突而起!暴怒的火光几乎立刻要焚烧掉他眼中仅存的理智,他猛地侧过头,森然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死死在虢石父脸上剜过!

虢石父接触到这目光,非但未惧,那双小眼睛里反而飞快掠过一丝极深的、得逞的狡黠光亮,随即化为更浓烈的奉承,微微躬身,一副“小臣僭越,只为主上分忧”的姿态。

“噗——!”

阶下传来利器切穿骨肉的闷响!一道浓稠猩红的弧线凄厉地泼洒在冰冷的墨玉地砖上,宛如一幅绝笔的泼墨惊魂!腥气迅速弥漫。老臣季叔的身体像被抽去了所有筋骨,重重向前扑倒在那片迅速蔓延、触目惊心的血泊之中,他枯瘦的手还紧握着那柄刺入咽喉的短玉剑。抽搐了几下,再无声息。只有环佩犹在轻响,如同丧钟哀鸣。

死寂。绝对的死寂瞬间吞没整座大殿。铜鼎里的炭火噼啪一声爆出些许火星,随即黯淡下去。刺骨寒意瞬间从每个人的脚底直冲脑髓!

“虢石父。”幽王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某种事后的慵懒和赞赏,“口才了得,深合寡人心意。”他目光慢悠悠地扫过阶下所有簌簌发抖、不敢抬头的官员,那目光里的暴戾平息下去,重新被一种倦怠的、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的漠然所覆盖,唯独望向虢石父时,才略略带上些温度,“寡人倦了。大周政务繁杂,虢卿有劳。自今日起,便由虢卿总领朝政要务。”语气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旧物,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

虢石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激动得声音都在颤,对着幽王稽首再拜,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声响:“臣石父,叩谢天恩!肝脑涂地,粉身碎骨,难报大王知遇之恩之万一!”他抬起头时,眼角竟真地挤出了几滴泪水,白净的脸上一片赤诚,只有那微微抽搐的嘴角,和那双飞快抬起、迅速扫过阶下群臣时,目光深处一闪而过的得意洋洋,泄露了他此刻的真实心境。

朝会在一片惊魂未定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散去。群臣如蒙大赦,垂首敛息,踏着犹带新鲜血迹的地砖,鱼贯而出,步履匆匆,仿佛身后便是深渊地狱。

幽王在侍从簇拥下,起身离座。他走过那滩迅速凝固、散发出甜腥气息的暗红时,精致履底下缘轻轻擦过边缘的血渍,在墨玉地上拖出一道细微的红痕。他视若无睹,表情漠然,仿佛那只是一片不经意扫落的朱砂残屑。只有当他转过那巨大鎏金蟠龙的屏风,进入后殿的阴影处,侍者远远跟随在后时,他紧绷的身体才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瞬。无人察觉的瞬间,他眼睑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屏风隔断了前方的一切声响,只余下空阔殿宇的冷寂回声。他步向甬道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被巨大的寂寞与权力扭曲后的无形重担压得步履微晃。脚步踩在幽深宫苑的石板上,发出空洞的、仿佛走向无尽虚空的回响。

冬去春又来,已是公元前779年,壬寅年的初秋。西风初起,吹乱了渭水平原上的滚滚穗浪,带来远方山野的气息。然而这秋高气爽的丰收气息,未能吹入镐京城外的骊山行宫。

骊山之巅,华阳离宫别苑气象万千。新修建的鹿台高耸入云,朱漆栏杆尚未干透,在微凉的秋阳下泛着刺目的亮光,仿佛要将天际吞噬。楼台亭阁如重重叠嶂雕琢于山峦之上,钩心斗角,飞檐画栋上,新绘的五彩图案鲜艳刺目。无数奴隶、刑徒、工匠仍在坡道上蚁群般蠕动,在监工挥舞皮鞭的喝骂声中,肩扛手抬着沉重的石材和巨木攀爬。山脚下,渭水呜咽着流经,浑浊的河水倒映着山顶金碧辉煌的影子,如同虚幻的海市蜃楼。

宫殿核心深处,一间铺设着厚厚熊罴皮、四壁挂着昂贵蜀锦的殿堂内,灯火通明,暖香醉人。殿堂四角置着硕大青铜冰鉴,正丝丝冒着凉气,隔绝了初秋的燥热。周幽王靠在一张铺设着精细象牙席的软榻上,怀里紧拥着一位绝色佳人。美人面似芙蓉,双瞳剪水,正是令幽王魂牵梦萦、不惜代价得之的褒姒。然而此刻,这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樱唇微抿,黛眉轻蹙,绝美容颜上没有一丝笑意,连那剪水双瞳也如同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半点欢喜。

幽王伸指轻轻勾挠褒姒吹弹可破的下颚,语气带着几分刻意讨好的疲惫:“爱妃啊,寡人遍寻天下巧物珍玩,歌舞俳优,博戏百戏,怎地……爱妃就是不展颜呢?”他指向殿外,“瞧瞧,寡人为你建的这鹿台,足以俯览四野,睥睨天下。难道……这些……都不能引动爱妃一丝欢愉么?”

褒姒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掀,瞥了幽王一眼,那目光极淡,又飘向殿外云霭缭绕的群山,薄唇轻启,嗓音清冽如碎冰,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厌倦:“太……亮了。”她只淡淡吐出两个字,便又敛了眸,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自己一缕青丝,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无趣而冰冷的世界,对周遭一切的奢华与谄媚视若无睹。

一旁的虢石父一直侍立在侧。幽王这些时日为了博褒姒一笑而焦头烂额、束手无策的景象,他看在眼里,心中早已暗暗盘算。此刻见褒姒终于开口却更令大王心急如焚,他眼中精光一闪,佝偻着身子上前两步,脸上堆满了体贴入微的担忧:“大王息怒。”他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丝引人探寻的诡秘,“臣……昨日得窥天象,星斗示警,西南似有异动……”他看着幽王陡然转过来的、带着疑惑与一丝不耐的脸,顿了顿,脸上那谄媚的笑容更盛,带着一种孩童献宝似的残忍与得意,“臣倒是有个……有趣的主意,或许……能让褒妃娘娘,领略一下这巍巍大周,天子一怒的真正威仪?”

“哦?”幽王精神一振,眼中顿时燃起狂躁的希望,“速速道来!”

虢石父凑得更近,几乎贴着幽王的耳朵,声音细如蚊蚋,却如同毒蛇吐信,字字带着诱惑的毒浆:“大王可知……先文王、武王为何于岐山、骊山要设置烽燧?那狼烟烽火冲天而起,四野为之震动,千乘万骑披甲执锐,闻警星夜驰援王庭!诸侯车马如流云汇聚……”他微微抬头,偷觑了一眼软榻上依旧漠然的褒姒,脸上掠过一丝诡诈又兴奋的笑意,“此乃天子无上权柄、足以号令八荒六合的……滔天威势啊!若能重现这般盛景,褒妃娘娘何愁不破颜为笑?”

“烽燧?诸侯来援?”幽王细长的眼睛猛地亮得惊人!一种混合着新奇刺激与生杀予夺权力的巨大诱惑瞬间攫住了他!困扰多日的焦躁被这个奇诡荒诞的念头一扫而空!他猛地一拍软榻扶手,声音因狂喜而拔高尖锐:“妙!此计大妙!虢卿真乃国士无双!”他甚至忘了怀中的美人,指着殿外高处大声喝令:“传旨!即刻点燃骊山所有烽燧!不得有误!”

几名宫卫神色错愕,脚下略有迟疑。

“还不快去!”虢石父厉声呵斥,眼珠一瞪,那平日里八面玲珑的脸上瞬间蒙上一层杀伐阴狠,声音如同铁鞭,“抗旨者,斩!”

宫卫浑身一颤,抱拳躬身:“诺!”转身飞速奔出大殿。

命令如同野火般迅速传递。矗立于骊山各处高耸的烽燧台,在短暂的沉寂后,被戍卒们怀着巨大的惊恐和荒谬感,用沾染着兽油松脂的火把依次点燃!这些巨大的薪柴堆在狂风中剧烈燃烧,如同无数巨大的火炬骤然拔地而起!滚滚浓烟夹杂着火焰冲上云霄,粗重的黑烟巨龙般腾空,顷刻间便连接成片,将骊山顶上的天空染成一片诡异的、预示灾祸的昏黄与铅灰!

浓烟滚滚,扶摇直上九天,遮天蔽日!火焰灼烧空气,噼啪爆响,一股股呛人的焦糊气味夹杂着松油燃烧的怪异恶臭,被山风吹送,弥漫在山顶离宫的每一个角落。巨大的热浪扭曲了空气,离宫精美的楼阁在翻滚烟尘和晃动焰舌的映照下,恍如烈火地狱!

山下遥遥传来急促的鼓声!那是守燧戍卒按律发出的急促、象征着最高级别危机的“聚众鼓”!

“起烟了!”

“骊山烽火!全部燃起了!镐京危殆!”

惊呼声瞬间打破了行宫原有的秩序,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慌乱像瘟疫一样在宫女、寺人、工匠、奴隶间炸开!他们茫然奔突,被那冲天的黑烟和诡异燃起的烽火惊得不知所措!

褒姒绝美的容颜终于起了一丝变化。她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浓烈呛人的烟气和殿外那疯狂燃烧扭曲的光影所扰,微微蹙起了纤细的柳眉,抬起素手轻轻掩住口鼻,剪水双瞳望向殿外烟尘弥漫的天空,里面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那妖异的火光,带着一丝茫然不解的惊异,低低喃道:“烟……”

她无意的一个字,落在幽王眼中,却如同无价的琼珍!那眉尖的轻颦,那眼中的一丝波动,都让他认定美人芳心已被这磅礴的“游戏”所触动!他心头狂喜如沸,竟像个顽童般跳下软榻,一把紧紧抓住褒姒冰凉柔滑的手腕,不由分说将她拉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变调:“爱妃!快随寡人来!这……才只是好戏的开始!”他拉着褒姒快步走到鹿台边缘特意搭建的、可以俯瞰山下平原的观景云台上。

虢石父带着一众寺人内侍亦步亦趋跟上。他眯着眼望了望那几欲连接天际的滚滚浓烟,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和冷酷。

骊山脚下,渭水平原广袤的原野上。

西风初起,拂过泛黄摇曳的谷穗浪涛。突然间,如同蚁巢被巨力捣毁,沉寂的旷野上无数条道路被奔腾的烟尘笼罩!急促如暴风骤雨般的战鼓声、车毂碾过粗粝土地的隆隆轰鸣、成千上万马蹄践踏大地的沉雷回响,混杂着人嘶马啸的呼喝呐喊,汇聚成一股席卷旷野的滔天巨浪,疯狂拍向骊山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