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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天子倒立的牌坊(2 / 2)

玉辇内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宣王忽然嗤笑了一声。那笑声突兀而冰冷,里面没有半点愉悦的意味,只有无尽的疲惫和看透般的嘲弄。

“嗬……诸侯拥趸……王师浩荡……”宣王的声音模糊地重复着两个词,像是在咀嚼最苦涩的渣滓,“看看这些诸侯!寡人执斧钺,讨不臣,以正纲常,彼等……倒像是在看一出……大戏!”

樊仲甫默然。他无言以对,也无法作答。只能将目光投向更远的远方。那片铅灰色的苍穹下,平原广袤而空旷,唯有这支象征着衰朽王权的军队在艰难移动。

“传令,”宣王的声音重新响起,带着一种刻板的威严,仿佛想抓住什么仅存的虚影,“在郑邑城郊东十里,那片槐林之侧扎营。就……让兵士们……就地取些柴薪,烤烤火,熬点热食。”命令下达完毕,宣王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声音里那种刻意维持的威重也瞬间褪去,只剩下浓稠的疲惫,“还有……派人……再去找郑伯。就说……”

宣王的声音停顿了许久,似乎在费力地斟酌着那屈辱的措辞:“就说……请郑伯体恤士卒劳顿之苦……设法……再筹借些粮秣……哪怕……少少也罢。”

“喏。”樊仲甫低声应道,不再多言,调转马头,向队伍后方奔去。

傍晚时分,王师在郑邑城郊那片稀疏的老槐树林外扎下简陋的营盘。临时砍伐的粗树枝干堆积成篝火,劈啪燃烧着,带着湿气的青烟袅袅升起,又被凛冽的寒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士卒们拥挤在篝火旁,彼此抢夺着能烤热冻僵身体最接近火焰的那一点点位置。粗陶碗里寡淡的粟米粥散发着微弱的暖意,难以驱散透骨的寒。疲惫麻木的面孔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更显得毫无生气。

宣王的大帐支在营地靠中央区域地势略高、泥土也略为干爽之处。帐内铺陈着临时铺就的毡毯,但终究比不上宫室。宣王独自坐在那张临时搬来的黑漆坐榻上,身前一方小几。他没有就着篝火进食,面前只放着一只已经冷却的青铜簋,里面是同样冷却凝固的薄粥。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把装饰并不算特别华丽、尺寸偏大的素青铜短剑。剑刃显然已经饮过血,经过仓促的擦拭,在几上唯一一盏牛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仍能辨认出残留的点点暗色印记。

樊仲甫走进大帐,带进一股寒气。他默默地脱下沾满泥泞的半旧狐裘,放在一旁。

“情形如何?”宣王没有抬头,手指依旧在那沾有褐色印痕的剑脊上缓慢地、一下下地刮蹭。指腹能感受到铜质那微微的粗糙感,以及那早已凝结的、粘滞的沉重痕迹。

“郑伯遣一小吏送来一车稻谷,二十袋。”樊仲甫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在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中异常清晰,“并告罪,言其封地近来多雨,新麦尚未抽穗,仓廪已罄。实……有心无力。”他将“有心无力”四个字咬得极其清晰。

宣王刮擦剑脊的动作陡然停止。他猛地抬头,眼中压抑许久的红丝像是火焰点燃。

“罄了?好一个‘有心无力’!”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握剑的手猛地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他郑国仓廪充溢了多少年?寡人讨伐不臣,为的是周室的体统!这体统,难道不是他郑国立国之根本?如今倒来跟寡人哭穷?!”他怒极反笑,笑声嘶哑难听,“好!好的很!”手臂猛地抬起,几乎要将手中剑掷出。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眼中那狂烈的火焰又骤然熄灭,仿佛被冰冷的绝望彻底浇透。那只高高举起的手臂颓然落下,沉重的铜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簋中,将那凝固的粥块砸得裂开,溅起几点细微的米浆和几星黯淡的铜绿。

宣王的身体剧烈地起伏喘息,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形的搏斗。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俯下身,不是因为怒气,而是被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虚脱感吞噬。

“……罢了……”他从胸腔里挤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眼,脸埋进摊开在腿上的手掌之中,很久没有再抬起来。声音沉闷、嘶哑、疲惫到了极点的喃喃自问,又像是对着眼前这盆冰冷篝火余烬的控诉:“寡人……究竟……在讨伐谁?”

樊仲甫无言地伫立在昏暗摇曳的灯火旁,仿佛一尊石像。帐外的风更紧了,吹得临时围起的幔布呼呼作响,如同无数垂死之人的叹息。帐篷里唯一的光芒,是几上那盏越来越微弱的牛油灯,火苗不安地跳动着,仿佛下一刻就会被穿帐而入的寒气彻底扑灭。

初春的曲阜城郊外,曾经象征鲁国王权的宫室已然残破。曾经在春日暖阳下辉映碧瓦朱甍的恢弘建筑群,如今被涂抹上了一层浓重黏稠、无法洗刷的血色。烧焦的断壁残垣无力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缕缕黑烟固执地盘旋其上,如同无数亡魂发出的不散的悲鸣。破碎的旗帜被烈风撕扯着,在狼藉的尸骨堆间无力翻滚。血腥、焦糊、灰烬的味道混杂着泥土解冻的土腥气,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污浊风暴,弥漫在整个战场上空,浓烈得呛人喉鼻。

曾经的王城,如同被巨兽撕咬践踏过无数遍的骸骨场。周天子的玄鸟王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在这片死亡之土上宣告着最后的征服。持戈肃立的周王近卫军甲士,将这座刚刚经历屠戮与火焰洗礼的废墟之城紧紧箍住,盔甲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如同地狱的牢笼栅栏。

王帐就扎在城外一处地势稍高、能俯瞰整片战场的高地之上。帐中设下简便的军务案几。周宣王站在帐口,紧抿着嘴唇,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脚下这片仍在升腾着黑烟的焦土,以及那些蚂蚁般穿行其中清理尸骸的周兵民夫。他的冕服外罩着黑沉沉、布满细小划痕的犀皮甲胄,这沉重的防护与他此时沉重的脸色极为相称。八年前在洛邑太庙时的睥睨飞扬,早已被这数月血火征途的风霜刻痕磨蚀殆尽。

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布满了疲惫到极致的血丝,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他身后的帐帘被风卷动,隐约能看到里面悬挂的一柄佩剑和铺着鲁国地图的简陋木案。

樊仲甫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通往上营的泥泞小径尽头。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衣,只是更加破旧,上面沾染了难以洗去的黑褐色污渍。他步履蹒跚,在两名披甲士兵的引导下,一步步登上这块浸透着死亡气息的高地。每走一步,脚下的泥土似乎都粘腻地发软,如同踩在凝固的血污之上。

宣王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他没有坐回主位,甚至没有让士兵退下,只是目光像两根冰冷的针,刺向樊仲甫布满风霜愁苦的脸庞。

“鲁废公已授首?”宣王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钝器刮过骨渣,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简短到极致的问句。

樊仲甫停下脚步,在距离宣王约莫十步的地方垂手肃立。他看了一眼宣王染着暗沉血污的甲胄下摆,声音低沉喑哑,如同叹息:“逆贼伯御,据宫门顽抗……乱箭射杀。尸首……已枭首示众三日。”

宣王面无表情,细长的手指却无意识地在自己左臂护甲上一处被箭簇划开的凹痕处刮擦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刺耳声响。他的目光并未离开樊仲甫的脸:“其党羽?”

“首要二十余人,尽皆伏诛。胁从……甄别后,发戍边塞。”樊仲甫垂下眼帘,汇报如同流水账,却将血淋淋的事实平淡托出。

一阵大风呼啸刮过高地,吹得王旗猛烈鼓动,发出噗噜噜的沉闷破空声响。宣王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似乎被风吹,又似乎是长久紧绷后的脱力。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满是血腥和焦臭的空气似乎让他更加疲惫。他终于转身走回帐中,在简陋的军榻上重重坐下。他没有示意樊仲甫近前,也没有赐座。军帐内光线骤然暗淡。

“鲁公之位……三度易主了。”宣王的声音在帐内响起,如同喃喃自语,又像是质问眼前这片虚空,“先是戏……一年余,死于其侄之手。今,伯御身死名裂……”他微微停顿,那停顿如同冰冷的刀锋划过。“宗庙空悬,神灵惊扰,寡人……何颜告祭周公?”宣王的目光终于抬了起来,牢牢锁住依旧站在原地、如同石刻般的樊仲甫,“樊卿……”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沙哑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强迫的、不容回避的力量,“卿……为寡人擘画于前。今时……鲁国无君,社稷岌岌。再择何人继此君位,方可永固?卿……可有公论?”

每一个字都如同浸透了冰水的鞭子,抽在樊仲甫紧绷的神经上。樊仲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抬起眼,对上宣王那双深陷的、燃烧着疲惫火焰的眼睛。那眼神中,有痛楚,有愤怒,有懊悔,还有一种被逼到了绝境之后爆发的、近乎灼伤人的强烈渴望——渴望得到一个能安抚神灵、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证明他此行征伐确属万不得已的“正确”答案。

樊仲甫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屈下双膝。不是行大礼,却是在这军帐中唯一的君王面前,以一种近乎耗尽心力的姿势深深垂下他那刻满苦难痕迹的头颅。那脊背弯折的弧度,像一张被拉至极限、随时会崩断的硬弓。他苍老干涩的声音在军帐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陛下……鲁国公子称,懿公之幼弟也。”

樊仲甫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经历过火炼水淬的矿石般沉重。他垂着的头微微抬起几分,昏黄的光线下,脸上深深的皱纹仿佛刀劈斧刻:“其人……幼承宗法之教,沉潜庄敬,动循前王成宪。虽遭大变,未尝失礼于公室宗亲。其待人,敬长慈幼;其谋事,必究典册,依周礼成规而行。”老人的语速很慢,字字句句都在心中反复锤炼过,不带半分感情色彩,只陈述着最为平板的评价,“此子……若奉宗庙,主持鲁国,可奉行旧章,无复……纷竞之虞。”

“公子称……”宣王的声音在幽暗中咀嚼着这个名字。片刻的沉寂,只听见帐外巡逻甲士沉重的脚步声走过,铠甲叶片摩擦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如同研磨铁屑般的涩响。

“好!”宣王猛然开口,声音短促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果断,猛地将凝固的空气劈开,“樊穆仲(樊仲甫以谥号尊称)举贤,知人论世!”宣王猛地站起身,黑沉的甲胄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撞击的闷响。他绕过军榻,径直走向帐外。“走!即刻随寡人去夷宫!”

宣王的声音带起一阵急促的风。他迈步向帐外走去,那染血的铠甲在帐帘掀开透入的寒光下闪动着狰狞的纹路。樊仲甫缓缓站直身体,跟随着那道背影。就在他即将步出帐门的一刹那,他那低垂的浑浊目光,极其锐利又极其迅速地扫过帐内一处角落。

在那张铺着染血鲁国地图的简陋木案旁,胡乱丢弃着一双样式极其老旧、鞋面已然磨损出数个破洞、泥浆几乎染透了整个鞋帮和鞋底的熟皮高履。那双鞋被随意地、甩脱了扔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只歪倒着,鞋口仿佛一张无声呼喊的嘴;另一只斜立着,鞋底厚厚的污泥混杂着褐红的色彩——如同凝固未干的血。

樊仲甫的目光在那两片脏污之上只停留了比心跳还短促的一瞬间。然后,他便踏出了军帐,大步跟上宣王奔向夷宫那乘马车疾行的方向。身后,沉重的帐帘落下,瞬间隔绝了那双沾满血污泥泞、曾磨破君王血肉的旧履,也似乎隔绝了那八年血泪与荒唐交叠的时光。

夷宫坐落于曲阜城东郊外,紧邻着宗庙区。这里本是鲁国诸侯祭祀前斋戒静思、准备告庙大典的离宫别苑。虽不及主城宫殿的宏巨,却也气象森严。高大的松柏历经岁寒依旧苍翠挺拔,护卫着重重朱漆门阙。然而此刻,本该最庄重宁静的殿阁庭院间,却穿梭着脚步匆忙、面无表情的内官和神色疲惫、甲胄未卸的周王近卫军士。象征周天子权威的玄鸟旌旗与残留着烟熏火燎痕迹、象征鲁国王权的蟠龙大旗一同悬挂在门楼两边,被初春的寒风吹刮得猎猎作响。

主殿名为“明德堂”。此刻殿门洞开,因连日阴雨,殿内光线颇为昏暗。巨大的蟠龙铜柱撑起高深的空间,柱础下的青铜鸟兽灯座燃起灯油,跳跃的火苗在铜兽口中吞吐不定,光影随之晃动,将柱身蟠龙映照得如同随时欲腾身噬人的活物。

殿中设着简单庄重的礼坛。檀香的气息在凝固的空气里沉淀,却无法掩盖那弥漫各处的、若有似无的血腥和焦糊气味。周宣王姬静,此刻换下了一身征尘血泥的甲胄,身着九章玄纁冕服,高踞于象征他天子权威的雕龙御座之上。玄衣朱裳,腰间玉革带灿然生辉。虽冕旒垂面,遮蔽了他的大半神情,然而即使隔着玉旒的缝隙,那双深陷眼眶中的眼睛也锐利得如同鹰隼,紧紧盯着殿中屈膝俯身的三位年轻公子——他们是鲁国嫡系硕果仅存的、未曾卷入那两场血亲相残的后裔。

公子称跪在中央位置。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体却端凝如松,纵是在这巨大的压力之下,头颅依旧平稳地低垂着,一丝不苟。他穿着洗得微微发白的青色深衣,领缘袖口都已磨损,但浆洗得干净而挺括。他的双手平整地覆于膝前,指节干净修长,指甲剪得整整齐齐,没有留下丝毫搏斗或劳作的痕迹。在宣王强大而审视的目光逼迫下,他呼吸沉稳均匀,肩背紧绷但毫不僵硬,如同静水下蕴含力量的磐石,显露出远超年龄的沉稳。

周宣王的声音在大殿空旷的穹顶下轰然响起,威严如同雷霆:“鲁国祸乱频仍,前君三易。盖因纲常失序,礼法蒙尘!”

声音滚滚回旋,撞击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三位公子都下意识地将头颅埋得更深,身体轻轻抖了一下。

宣王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三人,尤其是落在中间那个沉稳的身影上:“今,寡人膺承天命,抚定祸乱,还复鲁邦清平!然,神器不可空悬,宗庙不可无主!寡人询诸鲁国遗老……”, 他微微停顿,目光极快地瞟了一眼垂首侍立在丹陛一侧阴影里的樊仲甫,随即收回,“皆言…公子称…”

宣王的声调忽然拔高,如同敲响宣告的洪钟:“…勤勉修德,循守古训,可堪大任!朕躬决意,于夷宫正殿,立公子称为鲁君!承继宗庙,绥靖邦国!” 他猛地站起身,玄纁袍袖卷起一阵劲风,发出裂帛般的声响。他伸手指向公子称:“当克己复礼,奉周制为圭臬,莫使前车倾覆之祸再现!即入正位,受百官参拜!”

樊仲甫始终垂着眼睑,侍立在离御座不远处的阴影里,如同一截枯瘦的松根。在宣王提到“询诸鲁国遗老”那一瞬间,他那放在身前的、覆在宽大深衣褶皱里的双手,十根紧贴掌心枯骨般的指节,猛地痉挛地抠了一下,指甲隔着布帛深深陷入掌心的老茧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丹陛之上投来的那一眼,迅疾如电,带着一种冰冷的探询和强迫感。他强迫自己维持着那种石雕般的姿态,纹丝不动。

赞礼官立刻站出来,用洪亮高亢却略显干涩、空洞的声音唱诵着冗长的颂词,然后高声宣告鲁孝公(公子称)即刻入主正位!

殿内候命的鲁国旧臣和被周军“护送”而来、面有惴惴的曲阜大族的首领们,在刀剑寒光的映衬下,鱼贯而出,行至重新设好却明显规格降了一等的鲁君之位前。衣袂摩擦的簌簌声在安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一位位或老迈或惊惶的臣子,在昔日象征着鲁国公室权威的空位前,用参差不齐却强作整齐的调子,参差不齐地跪倒:“臣……叩见君上!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参拜的朝贺声浪在大殿的蟠龙金柱间碰撞回荡。每一个“万岁”喊出,都伴随着跪拜者额头触及冰冷地砖的沉闷声响。公子称沉默地端坐在重新为他设置的矮几前,他沉静地抬起年轻的面庞,坦然接受着这姗姗来迟、又浸透了太多屈辱和强权印记的朝贺。只是,他那一直紧抿着的嘴唇,在听到那轰然而起的“万岁”声浪时,几不可察地抿得更紧了些,连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樊仲甫站在暗影里,垂着眼,只盯着自己脚前三尺的地面。眼前这如同潮水般涌动的朝拜和山呼万岁的声浪,如同滔天浊流般将他淹没。恍惚中,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幻影般疯狂交错重叠——

是八年前洛邑太庙偏殿那昏暗阴冷的烛光下,少年公子戏惶恐茫然又带着几分新奇的脸;

是鲁宫外街市上,那几个靠在石兽上惫懒低语的士卒;

是被强行征调粮草时,商贾管事眼中喷涌的愤怒和敢怒不敢言的憋屈;

是鲁公遇刺消息传来时,那家仆失魂落魄如同瞬间被抽走脊梁的佝偻身形;

是郑邑城外营地,那盆冷却凝固的薄粥;

是那双被甩脱在帅帐冰冷角落、沾满血污泥泞、破洞处露着狰狞血肉印记的旧履……

所有的一切,所有被强行打破的秩序,所有为此流淌的、枉死的鲜血,所有被摧毁的信任,所有天威的失落,都在这震耳欲聋、充满了讽刺意味的“万岁”声中轰然倒塌!

当最后一片谢恩叩首的衣袂擦过地面起身的声音消失,大殿陷入了短暂而可怕的死寂。唯有铜兽口中灯芯燃烧的细小噼啪声,和殿外穿堂而过的风声回旋。

樊仲甫忽然动了。他以一种异常缓慢但坚定无比的步伐,从丹陛下的阴影中走出。他走向御座前那铺着新换猩红氍毹的空旷区域,正对着那高座之上、冕旒垂面、看不清具体表情的周天子。

他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脚步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沉稳节奏。

一步。

眼前恍然闪过那枚悬在公子戏腰间、流光溢彩的崭新蟠龙玉佩。

两步。

那个被随意甩脱在帅帐冰冷泥地上、破洞处如同狰狞伤口的旧履。

三步。停住。

樊仲甫双手缓缓抬起,宽大的袖筒滑落,露出枯瘦如柴的手腕和刻满了岁月印记的手掌。他极其平稳地、依照最严苛的周礼仪轨,拂了拂那已然整洁无一丝褶皱的衣袍前襟,仿佛要弹去其实并不存在的征尘。然后,双手再次拢于身前合抱,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形成一个极其标准、无可挑剔的臣子揖礼。

他弯下腰。腰身每一次弯曲的角度,手臂每一次抬升的幅度,都精确得像用尺规丈量过。整个动作流畅、端严、凝重,堪称礼仪的范本。

他的头颅深深垂了下去,花白的鬓角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拂动。

“臣——樊仲甫——”他的声音苍老枯涩,却异常洪亮清晰,在大殿中每一个人的耳畔轰然炸响,字字如同锤击青铜,“年迈昏聩,形骸朽败,筋力已竭,心志亦昏。实——难堪驱使!”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如金石相击,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大殿瞬间陷入了彻底的死寂,连穿堂的风都仿佛凝固了。

“伏——惟陛下圣察——”樊仲甫维持着那个深揖的姿态,头始终未曾抬起半分,“准臣——告归乡野,终老林泉!”

他不再说“老臣”,不再说“残躯”。他清晰地说出“樊仲甫”三字,如同割断最后一道束缚的绳索。

御座之上,那双隐藏在玉旒流苏之后的、如鹰隼般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仿佛有惊愕的风暴在瞬息间成形,旋即在震惊与难以置信中剧烈收缩,最终只剩下凝固的冰点。

死寂。时间如同停滞。

突然——

“哗啦——哐当!!!”

一声剧烈刺耳的金属碰撞与重物坠地的轰响,如同炸雷般撕裂了大殿死水般的寂静!

那是放置在周宣王御座旁侧、一只用于投递紧急战报或军令的厚重青铜夔首权杖!

就在樊仲甫话音落下的瞬间,宣王的手似乎失控般猛地一挥,带倒了这沉重的权杖。沉重的青铜器轰然砸落,狠狠撞击在坚硬的地砖上,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大噪声!夔首狰狞的造型在地面上撞出深深的凹痕,尖锐的棱角迸发出刺目的火星!

这剧烈的声响甚至惊得侍立在御座旁的两个年幼寺人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叫,身体不受控制地猛然后缩,面无人色。

整个大殿之内,所有垂首肃立的人群,无论新旧君臣,刹那间全都骇然失色!所有人,如同被无形巨掌同时扼住了喉咙,猛地抬头,齐齐看向那尊高不可攀的御座!

只见御座之上——

周宣王姬静,如遭雷殛!

他高大的身躯因剧烈失控的动作而完全离开了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座椅,上半身猛地向前倾出!那顶精心束好的玉冠,在剧烈的摇晃和碰撞中,骤然失去平衡!斜斜地滑落!

沉重的玉冠狠狠砸在御座前的朱漆凭几上,发出又一声沉闷却无比清晰的撞击声响!然后顺着凭几边缘滚落,“当啷啷”一阵刺耳的脆响,磕碰着冰冷的金属台阶,最后滚落到厚厚的地衣上,兀自打着转,玉冕上的细绳在惯性下依旧微微晃动。

一瞬间的死寂之后,整个朝堂顿时如同炸开了锅!群臣惊惶失措,惶惶然如同末日骤临!许多人甚至腿软得无法站立,几乎要瘫软在地!

“陛……陛下息怒!”

“陛下……保重龙体啊!”

“樊老大夫……你……你大胆!”

纷乱的惊呼和告罪声如同沸水般陡然炸响,混杂着因极度的恐惧和不知所措而发出的模糊不清的呓语,充斥了整个巍峨的大殿!

然而,那御座之上——

宣王姬静,并没有发怒。

在玉冠坠地的那声脆响中,在所有大臣惊恐莫名的注视下,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尊被瞬间冰封的雕像。他倾出的姿势凝固着,一只手还下意识地、徒劳地伸向那滚落的冕旒的方向。

那张被彻底暴露在众人惊恐视线下的面庞——被八年前洛阳宫中被赞为“威重天颜”的面庞——此刻却毫无半分怒意。

原本应该因惊怒而扭曲的面孔,此刻竟是完全相反的表情!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狰狞。

只有一种……赤裸裸的、凝固的……空白。

那是一种所有神采都瞬间被彻底抽干的空白。一种所有支撑轰然倒塌后的茫然与失重。一种长久以来死死维持的某种坚硬外壳被无可挽回地当众、而且是以最荒谬屈辱的方式撕裂、崩溃的……死寂。

仿佛那骤然坠落碎裂的……不仅仅是玉冠。

那一瞬间,时间如同停滞。整个喧嚣纷乱的大殿,所有惊恐尖叫的大臣,在他们至高无上的君王眼中,仿佛都已彻底消失。

他的眼神空洞得可怕。

直勾勾地,没有任何焦距地,穿透了阶下那片混乱惊慌的人影,穿透了那依然保持深揖姿态、白发萧然的樊仲甫……

穿过空旷的大殿……

穿过那些象征权力的蟠龙金柱……

穿过厚重的朱红殿门……

望向门外那片迷蒙未知、广阔而……寂寥的天空。

那目光如同投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湖泊的石子,无声无息,未起丝毫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