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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命卿不佑(2 / 2)

“陛下!戎王其部主帐,现已确知,聚于此处——野狐泉!正于龙首山东麓水草丰美之谷地扎营,逐秋肥而生息!”秦仲的手指带着巨大的力量戳点在野狐泉朱红的标记上,仿佛那一点凝聚了他多年戍守的血与恨,“其帐前守备,飞廉亦已探明!除本部骑兵精锐四千余骑外,其余多为掳掠杂胡之部众,分散游荡于附近百里抢掠牲畜,调度混乱!而我秦地之兵,经数年整饬,如今已有能战敢死之士近五千!甲兵完备,士气如虹!只待王师一至,合击之!”

宣王的目光紧锁在野狐泉那个刺目的红点上。仲山甫浓眉紧蹙,尹吉甫则捻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快速在地图上各条山势水脉间游移评估。

“其行踪确凿?其军力虚实确凿?”宣王问道,每一个字都似钢铁般沉重。

“臣以性命担保!”秦仲抬起头,布满风霜的脸上是豁出一切的决绝,“戎王狃于积胜!前番数次小股袭扰试探,我军皆示之以弱,纵其骄横,使其以为秦邑依旧羸弱不堪一击!如今其主力散于草场,正是雷霆一击、毕其功于一役之时!陛下!天赐良机!”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在地砖上发出闷响,“臣请陛下谕旨!授臣征伐之权!臣当率秦地之卒,纠合近畿新锐,斩戎王首级于野狐泉!为陛下初拓中兴之宏图!雪我先王之耻!平此西陲百年之患!”

整个殿庭一片死寂。风掠过新铜兵刃,发出细微呜咽般的轻鸣。尹吉甫上前一步,俯身仔细审视地图上每一处标记,然后看向那位被称为“飞廉”的戎族斥候。飞廉迎视着老臣锐利的目光,眼神坦荡,用力地点了点头。

仲山甫目光扫过身后那些持戟而立、眼中闪烁着激动渴望火苗的年轻士卒,又看向远处宫阙之下隐约可见的新筑城垣,沉声道:“军备已成,新卒可用。此等要害讯息一旦错失,敌军警觉,再难寻歼敌良机!臣以为,当战!”

宣王闭上了眼睛,下颌线条绷紧如铁。十四年前那场倾覆王室的暴乱,父亲被万民唾弃驱逐流离至死的屈辱,混杂着登基以来无数个不眠之夜、堆积如山的政务竹简、朝臣争辩时飞溅的唾沫星子、还有西陲每每传回的令人心焦的告急……无数沉重的影子在他眼前纠缠、呼啸、撞击!

“秦仲——”宣王猛地睁开双眼,那里面不再是端坐明堂时那令人不敢亵渎的沉静,而是被压抑了太久、终于在烈焰中煅烧出来的凌厉锋芒,那是不容置疑的意志,仿佛西陲战场上的号角已经在他胸中吹响!他的声音如利刃劈开空气:

“寡人今授命于汝!为西垂命卿!”他上前一步,自腰畔佩带间解下一物——那是一柄半尺余长的青铜符节!形如双身蛇交缠,其头衔玉。玉温润,青铜幽暗。这是自商周之际便传承至今、象征着最高军令的“双夔符”!

宣王将双夔符高高举起,在正午阳光下闪耀着冰冷而沉重的光辉。“以此符为信!以西陲秦邑为根基,合王畿锐兵五千!”宣王的命令清晰得如同刀凿斧刻,“卿可专断征伐!代孤——行天子之威!”

符节,沉重的符节,被宣王亲自递交到秦仲颤动的双手中。青铜冰冷的触感和玉质核心的温润同时压在秦仲的掌心,也压上了整个殿庭内所有人的心脏。秦仲粗糙的手指猛地收拢,紧攥着符节,身体因巨大的激动与责任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臣——领命!”声音喑哑低沉,却如洪钟般撞击在殿庭四周的廊柱之上,激起层层回音。

野狐泉的那点猩红烙印在每个在场者的眼底。殿内那顶象征着至高权柄的金冠,在这一刻,终于不再仅仅是悬于头顶的沉重负担,它被一种名为“征伐”的烈焰点燃,投射下充满力量甚至带着铁血渴望的锐影。

镐京城东的灞水岸边,天色阴沉。浑浊的河水卷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落叶残枝,翻滚着向东奔流而去。昔日宣王在此振聋发聩的登基之地,此刻搭建起了一座简易却肃穆的点将高台。

宣王独立于高台最前沿。他没有穿那繁复厚重的衮服冕旒,而是一身玄色的窄袖战袍,腰间束带勒得极紧,勾勒出英挺的身姿。秋日的河风吹拂着他束发的巾帻,几缕散落的发丝贴在鬓角。昨夜召公与太史箴言的余音,夹杂着四年的期盼、朝堂内外汹涌的议论,尽数压下。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空气,射向河畔肃立的军阵。

岸边的空地上,五千将士列队森严。除却新铸就的戈矛闪烁着冰冷的光泽,更有许多武器上已经留下了清晰的劈砍痕迹。这是久经战火淬炼的标志。队列前方,是三位身披重甲、英姿勃发的年轻将领。居中的是宣王新近提拔的年轻骁将——方叔。他左边是虢季子白,右边是南仲。三人面色凝重,眼神里燃烧着建功立业的渴望和赴死的决心。

宣王的目光在军阵上巡弋,每一个士卒坚毅的脸庞,每一柄饮过血的兵刃,都映入眼帘。他缓缓抬手。掌心攥着一枚象征军队统帅权的玄圭!

“方叔!”宣王的声音拔地而起,洪亮清晰,瞬间压过了河流的奔涌。

“臣在!”方叔轰然出列,铁甲铿然作响。

“寡人命汝为南征之首!执此玄圭,率王师四千,南下荆山!以周天子之名——”宣王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重锤敲击在空气里,“责楚君何以久不修其职贡,奉其牺牲!”他手臂猛扬,指向南方朦胧的山峦,“兵锋所向,汝当宣寡人之威于南蛮!伐其不臣,慑其僭越!”

玄圭被宣王的手稳稳递向方叔。年轻的将领双手齐举,恭敬至极地接过。那冰冷的玉石与青铜在触碰到他滚烫的掌心时,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战栗流过周身。

“臣,万死不辞!定教楚君亲至镐京,伏于阙下!”方叔的声音铿锵如铁,带着必胜的决绝。

宣王的目光旋即移向南仲:“南仲!”

“臣在!”

“汝领所部战卒八百!控扼汝坟关隘!”宣王的手指向东面绵延的山势,“楚地若遣小股入寇,扰我腹心,汝便如虎钳扼守于彼!使其首尾不相顾!不得寸进!”

“遵王命!”南仲声如巨浪。

“虢季子白!”宣王的喝令最后落在他身上。

“臣听令!”

“汝为大军前部锐锋!率精甲五百!”宣王的目光锋利,“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凡有阻塞大军进击者,无论荆棘虫豸,一概荡平!若有强敌顽抗,纵死亦要为大军踏开血路!可能做到?”

虢季子白猛地单膝跪地,眼中燃着不顾一切的炽焰:“能!头颅可断!此路必通!”

宣王不再言语。他的视线逐一掠过方叔紧握玄圭的手、南仲冷毅如磐石的面容、虢季子白那几乎要喷火的眸子……最后,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五千如林的戟盾,投向东方茫茫的山峦与湍急的河水。

年轻的君王挺直了背脊,声音在广阔天地间炸开:

“诸君——今日为王前驱者,寡人于镐京——”他稍顿,声音陡然提升到极致,如同号角撕裂沉寂,“躬亲解甲!执爵待饮!必不相负!”

“吼!吼!吼!”五千甲兵高举戈矛的动作汇成同一片怒涛翻涌的森林!那压抑了多年的吼声挟裹着铁锈、汗水和杀气冲天而起,在灞水上空激烈回荡!风更猛了,宣王的战袍在风中猛烈鼓荡,仿佛一面即将撕裂长空的旗帜!

就在大军吼声撼动山河的同一时刻!

遥远的西陲,龙首山与六盘山夹峙的一片开阔草场——野狐泉。时已初冬,枯黄萧索。

“呜——呜——呜——”号角声不是由人吹响,而是原野的风掠过山谷奇特的形状,发出低沉的呜咽。

一场残酷的追逐与杀戮在枯黄的草地上演。数百名彪悍的秦地士兵正死死咬住前方一股拼命逃窜的戎族骑兵!奔雷般的马蹄踏碎了地表的冻土,卷起浑浊呛人的雪尘和草屑。箭矢破空的厉啸不绝于耳,不断有落后的戎族骑兵惨嚎着从马背上栽落。

秦仲身披厚重铁甲,手持长柄青铜斧钺,策马冲在队伍最前列,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奔逃的戎族骑兵。他身旁的副将同样血染征袍,嘶声催促着坐骑:“大人!他们往野狐泉北的隘口去了!那里狭窄,一旦让他们抢先钻过去……咱们的大队骑兵施展不开!”

“追!”秦仲的咆哮带着血腥气,“不能放走那股斥候!他们认得我的旗号!若将虚实传回去,前功尽弃!”战马人立嘶鸣,秦仲猛夹马腹,再次提速!距离在一点点缩短。

前方奔逃的戎骑中,那个身材格外高大、额头裹着浸血皮条的汉子正是飞廉!他紧贴在马背上,不时扭身向后张望,发出急促的喝令。戎族骑兵分散了些许队形,加速涌向隘口。就在他们距离那狭窄的谷口仅剩半里之地时——

“嗡——嗡——嗡——”

一种沉闷怪异的嗡鸣声突然从隘口两侧高耸的山坡顶传来!那不是单纯的号角,更像是无数巨大的皮囊在疾风中鼓胀颤抖的声音!

“不好!有埋伏!”飞廉的破锣嗓子猛然爆发,带着极端惊骇的破音!他猛地想勒住战马,但冲刺的速度太快,坐骑仍在惯性下前冲!

“轰!”紧接着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整个隘口仿佛巨兽的大口猛地张开!巨大的原木、磨盘大的石块、还有密密麻麻裹着火苗的草球,如同决堤的洪流般,从两侧高坡轰然倾泻而下!顷刻之间,狭窄的谷口便被堵死大半!奔腾的燃烧草球猛烈撞击在崖壁上,迸溅出漫天飞火!

冲在最前的十几名秦地骑兵根本来不及反应,连人带马在巨响轰鸣中被沉重的滚石巨木瞬间淹没、吞噬!惨叫声被淹没在巨大的崩塌声和烈火燃烧的噼啪声中!飞廉惊骇欲绝地想要勒住缰绳时已晚,只觉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从侧方狠狠撞上马腹!沉重的原木带着千钧之力砸碎骨骼!整个人被凌空抛飞!他最后的视线,只看到那隘口上方密密麻麻露出的戎族弓箭手的身影,还有在寒风中猎猎招展的旗帜——苍狼!

不是戎王亲卫部落的白鹿旗!是另一个强大的、狡诈的、之前似乎一直被戎王压制的苍狼大部!

“中计了!”飞廉的意识在撞击地面之前的瞬间,只剩下这个绝望的念头。他呕出的鲜血模糊了前方隘口惨烈的火光和烟尘,也模糊了秦仲那张因极致的震惊与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秦仲的战马在滚石乱木前惊跳人立,马蹄被绊倒的同伴尸体狠狠一硌!他魁梧的身躯失去平衡,像一段被伐倒的巨木般重重摔向冻硬的地面!青铜斧钺脱手飞出,在冻结的草根土块上砸出一个深坑!

镐京王城,夜。

秋风似乎裹挟了远方渭水的冰冷与潮气,吹过新修整的宫墙。四年来那悄然积蓄的、仿佛被堤坝束缚住的蓬勃之力,早已化为宫人脸上愈发安稳的神色和脚步声中不易察觉的轻快。连那些悬挂于新殿廊下的青铜风铃,在这秋深之夜鸣响时,也比往日多了几分浑厚圆融的音色。

宣王伏于宽大的御案前。堆积的简牍如山,灯火摇曳,将他的身影长长投在冰冷的宫殿墙壁上,随着烛火的跳动而摇曳不定。那顶金冠并未戴在他头顶,静静安放于一旁,在烛光下依然折射着尊贵的光泽,但其笼罩主人的阴影,却似乎比四年前淡了许多。

他手中捏着一卷刚到的牍报。字体清晰,是南仲自汝坟关发回的捷报。言楚君熊霜遣重臣劳军献礼,言辞谦卑,已允诺不日将遣其宗室亲至镐京,亲奉方物请罪。另一卷是刚从南方快马传回的竹简,墨迹半干。侍从小心翼翼地展开,放置在案头灯下最亮处。是方叔的手迹。

“臣叔顿首谨奏:天兵所向,荆楚气沮!其主熊霜畏威,遣使输诚!愿俯首而守周礼!臣已勒兵于汉水之北,筑我周帜于楚之北门!慑其僭号之志!待彼亲朝,再定行止……”

宣王的目光从捷报文字上抬起,望向窗外深邃的夜空。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光滑的玉圭面上划过。那是一种久经紧张、终于得到部分松弛的轻微震颤。他用笔朱砂在捷报末端空白处,用力写下两个字:

“甚善!”朱砂淋漓,力透简背。

他搁下笔,长长吁出一口气。肩背上那无形的千钧重担,仿佛随着这一口浊气的呼出而稍微松动了一丝。然而,这细微的放松仅仅持续了片刻。几乎就在方叔捷报放下,墨香尚在鼻尖萦绕的瞬息——

另一串截然不同的脚步声以十万火急的姿态撕裂了深夜的宁静!那绝非寻常奏事者的稳重节奏!

“陛下!陛下!紧急军报!”声音带着破音的嘶哑,透入层层门禁。

值宿的寺人几乎是扑进来的,脸上毫无血色:“西……西陲急报!秦大夫……秦大夫军前传信至!”他从袖中猛地抽出一卷被汗水浸透、边缘破损得难以辨认的小小皮卷,双手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宣王眸中那份方叔捷报带来的短暂松弛瞬间冻结!他霍然起身!宽大的袍袖带翻了案上墨汁淋漓的笔山,“啪嗒!”一声,朱砂淋漓的墨块狠狠砸在地砖上,迸裂!飞溅出的红点如同凝固的血珠!

“呈上!”宣王的声音寒彻骨髓,不容一丝迟疑。

他劈手夺过那卷粘腻的皮卷。皮子又薄又韧,显然是用战场上撕下的马腹软皮仓促书写。皮卷被粗暴地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行用草木暗灰混杂着某种赭石土沫写就的字迹,狂草不堪,甚至几处被汗水晕开,然而传递的只有一个信息——

“野狐泉非戎王本帐!伏!苍狼为祸!秦师……崩!” 落款处,是两个用指尖血蘸着粗砺泥土狠狠摁下的印记:一个“仲”字!一个血印!血痕模糊,泥土脏污,透着一股不祥之气!而那个“崩”字,墨色沉暗,歪曲颤抖,像是写者濒死前耗尽全力的一划!

“噗——”

一口猩红滚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宣王口中狂喷而出!猛烈溅射在面前刚刚送来的方叔捷报之上!那“甚善”两个朱砂大字,瞬间被喷涌而出的浓稠血液彻底覆没、晕染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血色蔓延,顺着光洁的竹片流淌而下,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大殿陷入死寂。只有那刺鼻的血腥气,连同捷报字迹被无情覆盖的景象,以及地上破裂的朱砂墨块,构成一幅无声的梦魇图景。

宣王的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伸手死死撑住沉重的御案边缘才不至于倒下。支撑身体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的脸上一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惨白得如同新粉刷过的宫墙,嘴唇不可抑制地哆嗦着,被染红的下唇上,还沾染着一丝未被擦拭干净的、温热的血迹。

“……秦仲……苍狼……崩……”宣王的牙关紧咬,破碎的声音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他……他敢……用那符……战败?” 后面几个字几乎是在唇边无声地磨砺而出。支撑着御案的手,因巨大的悲愤与突如其来的力量崩断而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掀翻那张沉重的书案!

“陛——”值夜寺人惊恐欲绝的呼喊被硬生生卡断!宣王布满血红丝的瞳孔猛地缩紧,一道凶戾的目光如冰锥般钉在寺人脸上!那眼神里再无一丝一毫平日的沉稳理性,只剩下焚毁一切的狂怒!那是倾覆一切的君王之怒!足以烧穿整个殿堂!

金冠静立案头,烛火为其投下浓重而扭曲的阴影。

殿门轰然洞开,冷冽的风卷着零星的雪沫呼啸而入,撞击着殿内的帷幔狂舞。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马汗的恶臭和冬日尘土风雪的冰冷气息猛烈地灌了进来。两名甲胄残破、血迹斑斑如厉鬼般的甲士,步履蹒跚地抬着一个鼓囊囊的、裹了数层油布、渗透出大片暗红色泽的沉重皮口袋!

他们一步步艰难地挪进大殿,每一步都在擦得光可鉴人的青砖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泥泞水痕和血渍。每一步迈动,那湿漉漉的皮袋便沉重地一坠,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液体晃荡声。终于,在大殿冰冷的中心地带,他们再也无法支撑,脱力地跪下,“砰”地一声闷响,将那皮袋抛在光洁的地砖上!黑红色的污水迅速从粗糙皮子包裹的缝隙间汩汩渗出。

宣王僵硬的背影面对着殿门方向,没有回头。但他撑在玉案边缘的手背,那紧绷的青色筋脉猛地一抽!玉案上那堆厚重的简牍,在无形的压力下不堪重负地哗啦滑落一角!

抬着口袋的士兵中,一人猛地伏倒在地,额头狠狠撞击地面,嘶哑的哭嚎在大殿冰冷空旷的墙壁间撞出绝望的回声:“陛下!末将……末将奉秦大夫最后军令……护送……护送……”

他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唯有剧烈地抽动肩膀。另一个士兵伸手,那手因恐惧和寒冷而僵硬得如同鸡爪。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神明的惶惑,用力扯开了皮袋口那冻结粘稠、糊满了秽物和血痂的绳索!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恶臭猛地涌出!

里面滚出来的,不是完整的尸首。

一颗已经冻得发青发紫、面目扭曲狰狞的头颅!花白的头发粘结着凝固的血块和污雪冰屑。那双不甘圆瞪、布满血丝的眼睛,至死还死死盯着虚空!瞳孔深处凝固的,是极度的惊愕和至深的恨意!那是秦仲的首级!而皮袋底部,断肢残骸扭曲堆叠,已难分辨形状,像被屠夫粗暴割下的牲口部件!在死寂得几乎凝固的空气中,那颗头颅下方滚落出一样物件——一块暗哑沾满污血、断口参差的青铜!隐约能看到“夔符”的残角!

死寂!所有声音都被抽离!只剩下殿外呜咽的风声,和油布包裹中液体滴落在地的滴答声!

宣王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了风声!他的脸不再是方才的惨白,而是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灰色!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像破旧的风箱在嘶吼!赤红的双眼死死钉在那颗秦仲的头颅上,那凝固的、直勾勾的不甘眼神!又挪向那截断残的双夔符残块!

“啊……啊……!”宣王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不成调的嗬嗬声!那声音破碎,充满血沫!他全身筛糠般剧烈抖动!那顶静静置于案上的金冠,随着案几剧烈的震动而晃动着!

支撑的理智之弦,“铮”然断裂!

“父王!父王啊!”一声厉鬼般的凄号猝然撕裂了沉寂!宣王的身体爆发出骇人的力量,他猛地前扑!不是扑向秦仲的头颅!而是如同一头疯兽,直冲向大殿最深处!他的目标!是那座巨大屏风前,摆放着的先王厉王的祭祀灵位!

一路跌跌撞撞,撞倒了侍从,带翻了沉重的青铜灯架!“哐当!哗啦!”震耳欲聋的撞击和碎裂声此起彼伏!烛火翻滚着落地熄灭!

“父王!你的虿盆呢?!你的噬人毒蝎呢?!”宣王彻底癫狂,他指着那供奉着厉王灵位的幽暗角落嘶吼,手指因巨大的、扭曲的愤恨而弯曲如钩爪,指甲深陷掌心掐出血痕!他的声音尖利得如同利爪刮过骨头,裹挟着十四年积累的所有痛苦和此刻彻底崩塌的信念:“看看你的好儿子!看看你留下的江山!你的毒蝎吞食的那些血肉骨头——”宣王的吼声凄厉到了极点,他猛地回身,手臂直直指向大殿中央血污狼藉的那滩秽物!手指点着秦仲怒睁的眼,喷着血沫吼道:“——全都融在你我父子的骨血里了!一滴都没少!!一滴!都不曾!是你的自己的啊——!!”

死寂!所有声音都被抽离!偌大的殿宇内只剩下宣王胸腔里传出的破裂风箱般的喘息,和他那双布满可怕血丝、如同噬人凶兽般的眼睛!他的脸,在烛火明灭的光线下因极致的扭曲而几乎无法辨认!

他的视线越过一切,死死攫住了那顶置于玉案上的金冠!

“命卿!命卿!”宣王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踉跄着扑过去!“寡人授你的命!你就是这样佑朕中兴!?”沾满自己口水和血沫的手掌带着千钧重恨,带着四年来所有压抑的怒火和瞬间崩塌的信念,狠狠一巴掌扇向那金光熠熠的冠冕!

“哐当——!!”

一声撕裂所有寂静的巨响在空旷殿宇内炸开!如同惊雷劈中了顶梁巨柱!

那顶象征着天命与无上权力、承载了十四年流徙悲欢、在太庙阳光下被万民叩拜、在整军阅兵时被赋予众望的金冠!被宣王那挟裹着滔天恨意和绝望力量的猛击狠狠扫落玉案!

金冠沉重,却不如人心崩断来得猛烈!它在空中翻滚着,在无数双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划过一道冰冷而绝望的金光弧线,狠狠砸在铺着玉板的地面上!最清脆、最核心的断裂声响彻大殿!冠顶那枚象征着天命所归、承托日月星辰的赤色玄玉!碎裂了!碎片裹挟着金丝残骸和玉沫,如同被砸碎的星斗般,四处激射迸溅!

一块残破的碎玉边缘,染着一抹未干的血迹——那是宣王扇出那一掌时,掌缘被锋利金属边缘割出的伤口所留下的印记。

玉片滚落在冰冷的地砖上,血痕刺目。金冠的主体部分,连同那无法洗净的暗红污垢,在烛火下扭曲地反射着诡异的光泽,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头被击倒的垂死巨兽。

整个宫阙陷入绝对死寂。殿外狂风的呜咽声清晰得如同鬼哭。所有的寺人、内侍、卫兵,如同瞬间被毒蝎螫伤的石人,凝固在当场。甚至连呼吸都已停止,血液仿佛在此刻凝结成冰霜。

许久,宣王胸膛的剧烈起伏慢慢平复,唯余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如濒死的铁锈气息。他那双赤红如血的眼睛慢慢从地上那破碎的金冠和玉块上抬起。

目光所及,不是跪地流涕的群臣,不是闻讯赶来惊恐呆滞的侍从。只有我,站在大殿的阴影处,迎上他那双失去焦点的、空茫一片的深黑眼睛。他眼里的情绪太复杂了,仿佛被这惨烈的背叛和无尽的绝望焚烧过,徒留一地冰冷的灰烬。

“去……取大鼎来。”宣王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已诡异地平静下来,如同死水一般。那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大殿里传得很远。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父王……和我的牌位……一起……”他的目光投向那幽暗角落里的厉王灵位。

两个胆大的内侍如梦初醒,几乎是用爬的姿态挪过去,战栗着取下那漆黑沉重的厉王灵位。

宣王不再看任何人。他弯下腰,那挺拔了四年的脊背第一次显出一种无法承受的佝偻。颤抖的手指伸向冰冷的地面,没有去碰那破碎的金冠主体,而是极为小心地、专注地拾起地上那几块最大的、沾着他自己鲜血的玉玦碎片。碎片边缘锋利如刀,割破他的指腹,新鲜的血液染红了他的指尖。

他像个专心收集碎片的孩童,甚至对身旁那个滚落在他脚边的、怒目圆睁的秦仲头颅视而不见。鲜血染红了那些玉玦的残片,他将它们死死攥在手心,如同紧握着溺水者手中最后一根稻草。

镐京城外,渭水汤汤。隆冬时节,巨大的冰凌在急流下如苍白的水蛇般翻滚潜行。风声凄厉呜咽,刮过荒芜的河岸,卷起满地枯草。

河岸旁早已清空了所有无关人等。只有冰冷的风和奔腾的冰水声。一座沉重无比的青铜方鼎被数十名精壮侍卫勉强运送至河堤边缘。鼎身巨大,幽暗,刻满了玄鸟饕餮的古老纹路,寒气森森。

宣王独自一人伫立在鼎前。玄色常服的身影在灰白天幕与翻滚浊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而孤绝。风卷起他沾着血迹的袍袖和散乱的发丝。

他的目光投向鼎内。里面静静躺着两件物事:一尊代表父亲厉王的漆黑木质灵位牌——那上面曾庄严地书写着“周历王”三字,如今,却被几条染着尘垢与暗红泥污的陈旧布带死死捆缚着、缠绕着,如同五花大绑的囚徒。

与这灵牌并列的,是那顶支离破碎的金冠。冠体歪斜变形,表面辉煌的蟠虺夔龙纹饰被玉块迸裂的冲击崩开多处豁口,金丝扭曲,珠旒断裂,那几处渗入金胎深处的暗红色污垢暴露无遗,在灰白天光下如同凝固了千年的血痂。

宣王微微俯身。他没有表情,只是伸出那只被玉片割破、血迹已干涸成黑色的手。动作缓慢而凝重。他手中紧握着那几枚在冰冷地砖上拾起的、染着猩红血痕的赤色玉玦碎片。

时间凝固在那一刻。宣王没有咆哮,没有诅咒,只是缓缓地、一枚接一枚地将那些碎玉投入冰冷的巨鼎之内。

玉片撞在黝黑的厉王牌位和破碎的金冠上,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叮……叮……”之声,在呼啸的风声和水流声中微弱地回荡。

最后一片染血的赤玉落入鼎中。那微弱的回响,如同一个时代的终曲钟声。

宣王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像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侍卫们不敢有丝毫迟疑,更不敢抬头。众人合力,粗壮的绳索穿过冰冷的巨大鼎耳,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鼎身缓缓离地。沉!比来时更加沉重!

“嘿——哟!”一声整齐的号子嘶哑地划破冰冷的空气。

随着这声闷吼,那承载着先王牌位、承载着破碎王冠、承载着数枚染血玉玦的巨大铜鼎,裹挟着王朝数十年的梦魇与幻灭,在空中沉重地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

“轰——————!!!”

巨鸣!山崩地裂!

冰冷的鼎身以千钧之势砸入咆哮奔流的浊黄渭水中心!激起数丈高的巨大浊浪!水花四溅,冰冷的泥点打在远处侍卫们僵硬惊惧的脸上!

巨鼎在惊涛骇浪中只挣扎了一个短暂的翻腾,甚至没有片刻的浮沉!沉重的命运让它没有丝毫的迟疑!如同被无形的深渊巨口瞬间吞噬!迅速地、沉甸甸地消失在翻滚的漩涡和浑浊的冰流之中!再无任何痕迹!只余下浊浪被粗暴分开时短暂凹陷出的巨大水坑,也在下一瞬间就被奔腾的河流猛烈地冲刷、填满、覆盖!

水流继续奔腾,轰隆如雷,带着亘古不变的冷酷力量向下游卷去。仿佛刚才投下的一切,那象征王权的冠冕,那捆绑的牌位,那些染血的碎片,都不过是投入激流的一颗小小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无力长久维持。

风声依旧凄厉,卷过宣王空茫的衣袍。他只是伫立在咆哮的渭水岸边,如同一尊被遗忘在岁月河岸边的石碑。那顶曾被无数人仰望、被阳光照耀、承载过希望也承载过崩裂的金冠,连同那镌刻着父亲耻辱名讳的牌位,一同坠入万古冰寒与沉浮的河底深处,消失在亘古奔涌的浊流之下。

河风猎猎,卷动宣王玄色衣袍的下摆,也卷起岸堤上的枯草残雪,打着旋,扑向那依旧怒吼奔流的浑浊河水。奔腾的浪涛声,成了这苍茫天地间唯一的主宰,似乎要将一切都裹挟而去。

我站在宣王身后不远处的河堤上,枯槁的手指在宽袖中不受控地微微颤抖。最终,掌心触到那块紧贴肌肤的、残留的温度——一枚从鼎中挣扎而出未被发现的、染着他温热鲜血的玄玉碎片,此时正静静躺在我的手心。

指腹能清晰感受到玉片的温润与棱角的锐利,还有那干涸血渍带来的滞涩质感。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大河远方灰蒙蒙的天空——龙首山的方向,西戎苍狼部落的旗号,或许正在猎猎招展。烽烟不会因为一次彻底的幻灭而终止,这苍茫大地的新伤旧痛,才刚刚撕开裂口。

奔腾的渭水发出亘古的低吼。冰冷的玉尖深深刺入掌心。这玉玦,也许只是旧时代碎片的第一声余响,而下一个碎片已在看不见的暗处悄然龟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