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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玉碎山河(1 / 2)

镐京早已不是昔日光景。

昔日熙来攘往的大道弥漫着一股衰败的气息,仿佛整座都城都在缓慢地腐坏。夯土的城墙斑驳,像是生了顽固的癞疮,雨水冲刷出的沟壑狰狞地盘踞其上,显出一种病入膏肓的枯槁。曾经人声鼎沸、车马喧嚣的宽阔街道,如今寂静得可怕。偶有行色匆匆的人影闪过,也都紧紧佝偻着腰背,面黄肌瘦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警惕地窥探着四周的动静,仓惶如惊弓之鸟,又似暗渠里潜行的鼠类。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浑浊气味——是角落里无人掩埋便悄悄腐烂的尸体散发出的甜腥恶臭,混杂着家家户户因惧怕“诽谤之罪”而紧闭门窗、长久不通风所积攒下的污浊陈腐。整个镐京,如同一具覆盖着锦绣华服的庞大尸骸,内在早已腐朽不堪。

城东深处,召公虎的府邸在这片死寂里,像一座沉默的孤岛。府墙高耸,门禁森严,隔绝了外面那个疯狂的世界。可高墙也关不住外面愈发尖锐的风声。自从厉王贪利,任用荣夷公行“专利”之策,山川林泽之利尽归王室,断了百姓千百年来赖以维生的活路;巫祝横行,罗织“诽谤”罪名,无辜者血染街市……那低哑的愤怒便在坊闾间如毒草般疯长。风声里夹杂着王城卫队沉重的脚步声和铜戈拖曳地面的摩擦声,像钝刀刮在骨头上的声响,每一次响起都让府内之人不自觉地绷紧身体。

召穆公——姬虎——独自立在庭院深处那间临窗的书斋内。他身量高而挺拔,穿着一袭半旧的玄端深衣,布料的纹理细密清晰。此刻正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几杆萧瑟修竹在初秋的风里无精打采地摇晃。窗棂投下的阴影深浅交织,如同他眉宇间那道无法抚平的刻痕。书案上散落着几卷沉重的竹简,其中一片摊开着,是他月余前强谏厉王的谏书,墨迹如铁画银钩,锋芒毕露,直指专利乱政、卫巫害民的种种暴虐。然而最终的结果,不过是石沉大海。君王那双曾几何时还闪烁着锐利光芒的眼睛,早已被权势和谗言蒙蔽,只剩下固执和猜忌的冷硬光芒。

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老管家无声无息地进来,垂手禀报:“主君,虎贲营的旧部传信。”

“说。”姬虎的声音低沉而微带沙哑。

“乱民又起……这次在城南……打砸了……”老管家的话语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杀了两个收山赋的胥吏……卫巫的密探死了好几个……”

姬虎的肩背陡然绷紧一瞬,像一张被拉满的强弓,但随即又缓缓松弛下来,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沉重叹息,似秋风卷起枯叶,最终沉没于冰冷的地面。窗外竹影摇曳不定,将更深沉的暗影投在他的侧脸上。“知道了,退下吧。”

就在管家将退未退之时,府邸侧后方那道专供运送柴草杂物、鲜少启用的角门方向,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急促的拍门声。那声音细碎而混乱,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惊惶,如同被猎人逼入绝境的幼兽在用爪子拼命刨抓最后的生路。

“咚、咚咚!咚咚咚咚……”

管家刚想开口询问,姬虎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电,挥手制止了他。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水蛇,顺着他的脊椎盘旋而上。他大步跨出门槛,越过庭院中错落的青石小径,亲自向那被高墙阴影吞没、布满青苔的角落走去。

门拉开一道仅容一身的缝隙。

一股被汗水、恐惧和尘土浸透的腥咸气息猛烈地冲撞进来。首先看到的是一只死死抠住门框边缘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随后,一个瘦小的身形几乎是滚爬着跌进了门内,沾染着污秽泥土的重环素锦外袍裹在身上,显得宽大而不合体。少年滚倒在地,又手忙脚乱地试图爬起,沾满污垢和划痕的脸上泪水纵横,却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呜咽,唯有胸膛剧烈起伏,发出急促的拉风箱般的喘息。正是太子姬静!他头发凌乱,玉冠不知失落何处,脸上只有刻骨的惊恐,一双因为过度恐惧而睁得奇大的眼睛,在看清眼前人影时,如同即将溺毙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芦苇,爆发出强烈的光芒。

“召公!”太子口中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带着哭腔,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碾碎的砾石,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救……救救我!他们要杀我!父王……父王在离宫……”

姬静的身后,只有几个同样满身狼藉、负了轻伤的东宫侍卫,倚着门框勉强支撑,个个血污满面,眼中尽是无助的绝望。

姬虎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瞬间明白了那拍门声为何会如此熟悉又如此刺耳。几个月前,他曾在宗庙那肃穆厚重的廊柱下,拦住要去告发诽谤者的厉王,以沉痛的声音讲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箴言。那一刻厉王眼中掠过的不耐与君王那声“迂腐”的斥责,此刻都化作尖锐的回响,狠狠刺痛他的神经。眼前的太子,是那些他无法阻止的酷政最直接的、鲜活的祭品。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曾经提笔书谏、也曾挽弓射敌的手,此时异常沉重,却又异常坚决地按在太子不住颤抖的稚嫩肩头。入手一片冰凉湿粘。

“老臣……在。”他低沉的声音里有千斤的重担,更有不容置疑的力量,“太子随老夫来。”

他领着太子,快步穿过回廊,竹简在灯下泛着冷硬的光,卷中的字迹——那些曾被他寄予厚望的谏言——此刻如锋利的青铜短匕,一根根剜割着他的心。太子姬静被他安置在自己书斋后一处极为隐秘、只有心腹老仆才知晓的内室暗格之中。看着那瘦小的身影蜷缩进狭小空间的阴影里,姬静眼中全然的依赖像熔化的铅,烫得他胸口剧痛。

这依赖,是能救命的绳索,也是能焚身的烈火。

夜色渐浓,如同化不开的墨汁。然而召公府邸之外的黑暗,并非死寂,反而如同煮开的鼎镬,危险地、持续地翻腾着喧哗。

细碎而嘈杂的人声最初在几条巷子外聚集、滚沸,如同百兽嗅到了血腥,慢慢地、凶猛地聚拢过来。火把的光芒开始零星地跳跃,映照出粗糙布衣下扭曲的脸孔,愤怒的咒骂如同毒箭般撕裂空气:“暴君!还我儿命来!”“活不下去啦!”“父债子偿!交出来!”

他们并非一开始便涌向高门大宅的乌合之众。起初是那根深蒂固的、铭刻于骨血中的对高门显贵的天然敬畏,如同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们的脚步,将他们阻挡在那座厚重的、象征着等级与权势的门楼之外。愤怒如潮水般汹涌撞击,却在那扇紧闭的门扉前徒劳地卷起狂浪,暂时无法逾越。

混乱中,一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悲惨命运磨砺出的锋利。一个枯瘦的老匠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镌刻着痛苦的象形文字。他用力推开前面畏缩的人,冲到最前头,对着那深红的紧闭府门发出撕裂心肺的嚎叫:“俺的娃!俺那十六岁的娃子!前月就在朱雀大街上说了句‘柴也贵,盐也贵’,就被那些天杀的卫巫活活打烂了头啊!”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无尽的悲怆,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刮擦铁片,“血……流了一地啊……”他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布满老茧的粗糙双手狠狠抠抓着地面冰冷的石板,指甲碎裂,留下道道血痕,“苍天有眼!让那暴君不得好死!老天开开眼啊!”这泣血的控诉如同火种,瞬间引爆了积聚已久的无边怨毒。

“是太子!是那太子的爹害死了你娃!”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回应,立刻点燃了更大的复仇烈焰。

“对!父债子偿!太子在里头!”

“交出来!滚出来受死!”

愤怒的潮水瞬间冲垮了那道象征尊卑的堤坝。石块、瓦片、肮脏的泥块,裹挟着绝望百姓们所有的仇恨,带着破空的呼啸,雨点般砸向威严的府门和院墙。沉闷的撞击声密集地响起,大门剧烈地震颤,发出痛苦的呻吟,门扇上厚重朱漆裹着的坚固木材开始出现明显的凹痕、裂纹和剥落。门缝处开始扑簌簌往下掉落墙皮和尘土碎屑。府邸深处,连仆役们都能清晰感受到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

老管家几乎是扑进书斋的,脸色如同新糊的窗纸,白得骇人:“主君!围府的人……疯了!堵得水泄不通!要……要我们交出太子!门……快顶不住了!”

姬虎豁然起身,案边铜兽镇纸的影子在他猛然起伏的衣袍上急速掠过。他推开面前的竹简,那些曾寄予厚望的谏言如今只显得冰冷而无力。没有看管家那惊恐万状的脸,沉声道:“更衣。”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却自有一种磐石般的定力。

玄端深衣,纹绣肃穆。犀角冠一丝不苟地端正戴好。他腰佩象征身份的古玉玦,步履沉重而稳定地穿过府邸内弥漫的恐慌氛围,仆役们惊慌的眼神如同受惊的兽群。

府门之后,以家臣、侍卫长为首的家众,已面色惨白地聚集着,人人握紧武器。门外撞击声、叫骂声、石块的噼啪声混杂成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狂潮。“主君……”侍卫长的声音干涩发紧,喉结急剧地滚动了一下。

姬虎抬起手,阻止了他们任何的话语。深吸一口气,那浊气仿佛来自地下深渊。他做了一个只有最心腹老仆才能看懂的手势。老仆眼中闪过一丝震惊的光芒,瞬间明白了那手势的深意,那是要他立刻、刻不容缓地去布置一个万不得已的最后方案——那个与姬虎幼子交换衣饰的秘密。老仆喉头剧烈地哽动了一下,迅速低头,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滑入内宅更深的黑暗回廊里。

“开门。”姬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了所有喧嚣。

沉重的门闩摩擦着臼孔,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门扇被侍卫们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向内缓缓拉开一道缝隙。立刻,外面污浊浑浊的空气、呛人的尘土、震耳欲聋的咒骂声浪如同决堤的洪峰,势不可挡地倒灌进来。人潮汹涌着,就要从那门缝硬挤而入!

“顶住!”侍卫长睚眦欲裂地大吼。

姬虎上前一步,恰恰立于那被强行撑开的门缝之间,暴露在所有暴戾的目光之下。他的身形在玄色深衣的衬托下显得异常挺拔,如同千仞孤崖,骤然直面狂风暴雨的扑击。

“住手!”他用尽胸腔之气喝出这两个字。那声音不像寻常呐喊,而像一口经受过无数风雨沧桑的巨钟被轰然撞响,带着一种足以裂石的沉浑力量,刹那间穿透了鼎沸的人声、呼啸的石块、和那扇门痛苦的呻吟,竟神奇地让门外短暂的窒了一下。无数双燃烧着愤怒与疯狂的充血眼睛,如同黑暗中嗜血的群狼,齐刷刷钉在了这个一身正装、气度如山岳般屹立的老者身上。

一片奇异的死寂。

只有火把噼啪燃烧的声音,以及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

那先前嚎哭的枯瘦老匠人,此刻仇恨让他浑浊的老眼泛着可怖的血光,嘶声质问:“姬虎!你藏了那暴君的小崽子!对不对?!”

这话像滚油泼进热锅。短暂的死寂后,更加暴烈的声浪掀起:“交出来!”“杀了那狗太子!”愤怒的潮水再次咆哮着要拍碎那道门缝。

姬虎挺直腰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门前黑压压、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面孔,声音带着一种痛彻骨髓的沉重:“老夫召虎,承先祖之德,辅佐君王!”他的话语清晰有力,如同冰凌碰撞金石,“我亦为人父!岂能不知尔等失亲之痛,断炊之哀?”

这话似乎戳中了人群中某些人心底最柔软、却又被苦难磨砺得坚硬如铁的疮疤,喧嚣略略低了几分。

“尔等恨那专利害民,”姬虎的声音拔高,字字如铁豆砸在铜盘上,“恨那卫巫罗织罪网!老夫可曾坐视?”他手臂猛地一抬,直指向府邸深处书斋的方向,仿佛要刺破那黑暗,“尔等若是不忘!老夫数度叩阙死谏!为的是什么?是这镐京城无辜的黎庶!是不忍见周室社稷根基尽毁!”

人群中隐隐骚动起来。有人认出了这位素以刚正敢言闻名的老臣。

“你谏了!那昏君听了吗?!”老匠人悲愤得浑身发抖,手指戟指,几乎要戳到姬虎的鼻尖,“他还不是照样杀人!夺我们的命根子?凭什么他姬家的人就死不得!你堂堂召公,护着仇人的儿子!你是周朝的官!还是俺们穷人的公?!”

这质问恶毒而犀利,瞬间再次煽起汹涌的怒火。“说得对!”“他们是官!一伙的!”

“住口!”姬虎厉喝,须发似乎都在无形的怒火中微微拂动,“太子何辜?不过十岁稚子!尔等若今日以无辜孩提之血泄愤,与那残害尔等亲眷的暴戾酷吏、与那听信谗言、阻塞忠良之口的君王何异?!这与禽兽噬人,又有何区别?!”

他的声音如雷霆炸响,带着一种古老贵族的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以及一种深沉的、源自血脉传承的教化力量。“以恶制恶,天理难容!周室八百年礼法教化,难道就要在镐京街头尽付于这血腥屠戮不成?!”

这番话,裹挟着姬虎作为老臣、作为人父、作为宗法传承者的多重愤怒与至深至切的正气,竟真的暂时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让那汹涌翻腾的民怨狂潮如同撞上了坚硬的礁石,一时之间吼声稍息。但屏障之下,那被深重苦难压迫得绝望的岩浆仍在翻腾。

短暂的僵持被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嚎哭彻底打断。老匠人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光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疯狂,那是一种只求同归于尽的狂暴:“天理?这世道早没天理了!周室八百年……那是对你们官老爷的八百年!今天!要么交出太子!要么我们冲进去!杀他个干干净净!鸡犬不留!”

“鸡犬不留!”

“血债血偿!”

愤怒彻底压过了理智。人群再次躁动疯狂地前涌,门扇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濒临破碎的呻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脆、稚嫩、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却用力发出的童音,如同孤雏坠崖时的最后悲鸣,撕破了疯狂吼叫的帷幕,陡然从混乱人群背后一处阴影狭窄的墙根角落响起:

“住手!不许伤我父亲!”

紧接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阴影中挤出,像一枚被风折断的芦苇。少年穿着锦缎所制的重环素锦衣袍,那正是太子的规格,却因过于宽松而显得空空荡荡,如同披着一件过于沉重的戏服,衬得他更加瘦弱不堪。他的小脸惨白如初冬的寒霜,毫无血色,一望便知深陷长久的病痛泥沼。乌黑发亮的眼眸被深深的恐惧填满,身体像风中落叶般簌簌发抖,但他用尽全身力气,冲着那愤怒得要燃烧起来的暴民们,发出了那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他用那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小手,死命地、仿佛想抓住什么依靠般拽着姬虎衣袍的下摆一角。

“父亲……我怕……”

少年仰起脸,惨白的面容上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如同受惊的小鹿,映着姬虎瞬间凝固的面容。

那一瞬,连时间都仿佛被冻结了。火把疯狂跳跃的光焰在姬虎玄色的深衣上投下晃动扭曲的暗影,将他笔直僵立的身影无限拉长,仿佛一座瞬间失却了灵魂的石雕。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双孩子的、如同被雨水打湿的、纯净如初生小兽般的眸子注视下,他心底的城池正轰然崩塌。碎裂的痛苦如同千万根无形的灼热钢针,密密麻麻地穿透了他坚硬如铁石般的脏腑,又如同被投入烈火地狱最底层的铜鼎中,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煎熬与炙烤。少年——他视若生命、饱受病痛折磨的小儿子——那声因极度恐惧而无法抑制的、带着呜咽颤音的“父亲”,便是压垮一切的最后一根羽毛。

暴民们短暂地呆住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震慑。那老匠人浑浊布满血丝的眼中,狂热的红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如同即将熄灭的鬼火。他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半步,浑浊的眼珠死死盯在那穿着华丽衣袍的羸弱少年身上,声音嘶哑如同铁锹刮过粗粝的沙地:“太……太子?”

“他就是太子姬静!”人群中另一个尖锐的声音立刻斩钉截铁地确认。

这句指控如同滚雷砸开了冰封的死寂。惊疑、犹豫、确认……所有的情绪都在瞬间被点燃成唯一的念头——父债子偿,血债血还!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嗜血的欢呼,如同饿狼终于发现了猎物柔软的喉咙。

姬虎猛地阖上了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那足以焚毁一切的剧痛关在身体里,不让它撕裂表面的坚毅。他那只垂在身侧的手,手背上筋络根根暴起,指关节捏得咯吱作响,几乎要将自己的掌骨捏碎!再睁开眼时,那双威严的眼眸里只剩下深不见底、仿佛燃烧着永夜冰寒的漆黑,所有属于父亲的情感碎片都被他狠狠碾碎,如同最锋利的琉璃扎进心底。

“父亲?”少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惊惧到了极点,小手更紧地抓住父亲的衣袍,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那双纯净的眼眸被巨大的恐惧彻底淹没,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开来。

姬虎的手动了。那只手,曾提笔书写直谏暴君的铮铮铁言,曾握剑斩杀来犯之敌,也曾无数次温柔地轻抚过幼子因病痛折磨而滚烫的额头……此刻,那只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磐石决绝与万钧悲伤的重量,落在了儿子的头顶。动作异常轻柔,仿佛怕碰碎一件价值连城的薄胎玉器。

他没有看孩子的眼睛,只是用一种奇特的、低沉得如同梦呓、却又蕴含着某种即将撕裂天地的巨大力量的声音,缓缓吐出一句只有父子二人才能听见、如同命运签语的话:

“静儿……怕什么呢?你生来便是我姬家的儿郎……”

声音极低,却像一道无形的楔子,猛地钉入少年纷乱绝望的心魂深处,带来了一个短暂的、如同凝固琥珀般的奇妙静止。

下一秒,姬虎按在儿子头顶的手掌骤然加力!那力量并不暴烈,却带着一种无可置疑、无法撼动的强大意志,以一种柔和却又无比迅捷的姿态,将那个小小的、单薄如纸的身体——那个穿着太子衣袍的亲生骨肉——轻轻往前推了一步,恰恰脱离了自己袍角的依恋,彻底暴露在所有燃烧着血火的目光和仇恨的刀锋之下!

少年趔趄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线操纵的人偶,离开了父亲这个最后的屏障和庇护所。他下意识地回头,想再看一眼那曾为他遮风挡雨的父亲的面庞,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只剩下被至亲亲手推向深渊的无边茫然和彻底的绝望,如同雏鸟被兀鹰利爪攫住之前最后一瞥那已然遥不可及的巢穴。

“静儿!”姬虎的咆哮如同受伤垂死巨兽的嘶吼,彻底失去了所有镇定,那是灵魂被活生生撕裂时发出的凄厉鸣响。他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将那个小小的身影重新拢入自己羽翼之下!

然而,早已被血腥复仇点燃的暴民比闪电更快!

“杀!”

老匠人那张刻满苦难的脸因极度亢奋而完全扭曲变形,口中发出一声非人的、如同野兽嗜血的怪啸。他身边的几个红了眼的壮汉,如同嗅到血腥气的鬣狗,如几道黑色的疾风瞬间掠过挡路的家仆和卫士组成的微弱阻拦。一只布满厚茧、指节粗大、散发着汗臭和泥土腥气的大手,如同从九幽地狱探出的狰狞魔爪,瞬间扼住了少年细嫩脆弱的脖颈!那暴虐的力道没有丝毫怜悯。

“呃啊……”一声短促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稚嫩的闷哼戛然而止。

姬虎伸出的手凝固在半空,徒劳地抓向那片虚空。他目眦欲裂!

紧接着,“噗”的一声沉闷异响!那是利刃刺破皮肉、穿透肋骨、直没内脏的声音!一柄不知从谁手里夺过、锈迹斑斑的青铜短矛,借着前冲的巨大惯性,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骨头的恐怖声响,从少年羸弱的前胸狠狠扎入!矛尖瞬间从后背刺出,带出大股滚烫、鲜红、在火把照耀下闪烁着刺目诡异光芒的鲜血,狂喷而出!

那双刚才还清澈明亮、充满不解和哀求的眼睛,瞬间凝固,如同被打碎的琉璃,所有的光华在万分之一秒内褪去,只剩下空洞的、茫然的漆黑,最后那一点焦距投向的,是父亲那彻底扭曲变形的脸。

时间彻底停滞了。姬虎耳边所有的喧嚣——暴民的怒吼、武器的撞击、火把的噼啪——全部消失。他的世界被那一声短促稚嫩的闷哼彻底占据。在那永恒般的瞬间里,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脏被活生生挖走时的破裂声。那只曾温柔抚摸过幼子病弱额头、此刻僵在半空的手,指尖痉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想握住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能留下。他挺拔如山岳的身形,第一次、无可挽回地矮了下去,一丝难以察觉的踉跄,如同无形的巨锤猛地砸在他的脊梁上。他依旧站着,却仿佛只剩下一个承载着万古寂灭的、苍凉的躯壳。

少年单薄的身体如同被狂风折断的禾秆,软软地倒向冰冷肮脏的石板地面。那身用以鱼目混珠、此刻却被鲜血浸透的锦缎外袍,如同最鲜艳也是最讽刺的祭旗,绽开在污泥之中。唯有那双尚未阖上的、凝固着巨大惊愕和茫然的小半侧脸颊,还隐隐显露着,被泼洒上他自己滚烫的心头热血,在跳动的火光下,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诡异暗红。

短暂的、如死亡般沉重的安静之后,是暴民们彻底陷入血腥狂欢的狂啸!他们的疯狂得到了宣泄,嗜血的渴望得到了满足!他们看到了他们认定的“仇人”之子在眼前毙命!

“死了!死透了!”

“报应啊!哈哈哈!报应!”

“苍天开眼啦!”

老匠人那张布满苦难纹路的脸上,混合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状的悲伤和狂喜交织的扭曲表情,他看着地上那小小的尸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哭又像是在笑,最后化作一声嘶哑的长嚎,如同旷野中失去幼崽的孤狼:“儿啊!爹……给你报仇了……”

人潮如退潮般汹涌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碎石、丢弃的棍棒、刺眼的血泊和那具在深秋萧瑟冷意中迅速失去温度的小小尸体。家臣侍卫们冲上来,想去搀扶面色灰败如同墓中石人的姬虎,被他一个冰冷坚硬、带着无形之刺的手势无声地挡开。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如同跋涉在万仞深渊的独木桥上,走到儿子倒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