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卫侯那句“速遣虎贲,备下加急敕令符节”如同一个冰冷残酷的印证,一个最终敲定的刑钟!公子奂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成冰,又在下一刹那沸腾逆冲,直冲顶门!父王!那个枯瘦如柴、被病痛折磨的年轻身影……竟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靶心!而符节奏出,便是四方诸侯齐聚洛邑之时!是真正的权力盛宴开场!是彻底分割王权的开端!
他不能再等了!
巨大的恐惧和比恐惧更强烈的悲愤终于压倒了他的怯懦。公子奂猛地抬起头,被绝望烧红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厅堂中某个身影——陈侯妫鲍!
这是唯一的微光!陈侯妫鲍年近花甲,平日里不事张扬,因其封邑小邦且地处中原腹地边缘,在强邻环伺之下常以温厚庸碌之态示人,少卷入大宗诸侯争斗。然公子奂曾于某次宫宴之外,远远瞥见过其私下与一位素以耿直闻名的老史官低声交谈良久。那时夕阳斜照,光影中他分明捕捉到陈侯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绝非庸碌之材所能有。更有几次,陈侯上朝论事时,虽言辞平和,其建议却每每能切中要害。尤其公子奂还记得,陈侯妫鲍早年曾在父王登位前作为质子多年,与父王少年相伴,情谊匪浅!更重要的是,陈侯是厅堂内此刻唯一一位尚未参与这场“分食盛宴”的公爵!他此刻站在稍远些的廊柱旁,紧锁眉头,脸上是一种混杂了深重忧虑与强烈不安的表情,他目光越过争论的诸侯,长久地、复杂地投向偏殿那重重帷幕深处周王的方向——这份忧虑,与周围人眼中的冰冷算计判若云泥!
电光石火间,一个渺茫但燃着最后火焰的念头在公子奂脑中生成——也许只有陈侯尚存一丝旧情!一丝忠直!一丝对父王姬燮个人的情谊!这几乎是地狱边缘唯一探出来的、沾着泥土草根的救命枯藤!
他必须靠近!必须传递消息!
公子奂强行压下奔涌的气血和手指的剧烈颤抖,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去,如一道滑过深潭的幽影,迅速消失在复廊深处那一排排承重的巨大立柱后面。冰冷的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滚落,他咬紧牙关,以顽强的意志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避开所有虎视眈眈之眼,安全靠近陈侯的契机。机会也许只有一次。
午后的短暂沉寂,短暂得如同在死亡阴影下勉强睁开的眼睛。天空非但没有转晴,铅灰色的云层反而急剧增厚翻涌,色泽沉黯如同烧熔冷却后的铁渣,重重向下倾压,窒锁得整个王庭的空气都凝固黏稠。远处偶尔炸开几声闷雷,声音像是被裹在厚厚的棉絮里滚动,隐隐的、压抑的,每一次震动都仿佛敲击在紧绷的心脏之上。
风也彻底死绝了。
偏殿内,气氛紧张得如同被拉到极限的弓弦,每一次门扉轻微的开启关闭都引来一片死寂的注视。诸侯们仍在各自位置,看似正襟危坐,心神却早已被那股濒临临界点的焦灼和莫名的不祥预感撕扯煎熬。鲁侯姬伯御的眼皮不自觉地频繁跳动,仿佛预示着什么灾厄。齐侯姜不辰坐立难安,宽厚的身躯在席垫上微微扭动,宽大的袖袍内衬已被手汗浸湿冰凉一片。晋侯姬师服抱臂站立在窗边,身影挺直如松,然而目光却穿透窗牖纸格,胶着在外间那片沉重的天幕上。每一次微弱的雷鸣滚过,他紧绷的下颌肌肉便微不可查地抽动一下。
卫侯姬扬坐在居中的位置,案几上摊开着一份帛书草案,其上朱笔勾画着“会盟四方诸侯于洛邑,以定……”的半截文字。他的手指看似无意识地轻点着那个“定”字,指节匀称有力,动作却带着一丝细微的、几乎难以觉察的焦躁频率。他偶尔抬眼望向紧闭的内室帷幕,那深邃的眼神却越过帷幕,投向更远的虚空,像在计算着遥远驿道上快马扬起的尘土何时能到达王城的门阙。
忽然!
一道刺眼惨白的光猛地撕开天地!
闪电!
不是平时常见的树杈状光纹,而是如同苍穹裂开一道贯穿的巨口!刺目惨白的光,瞬间穿透重重云层和厚实的窗纸,将整个偏殿映照得如同曝露在白日下曝晒的尸骨般纤毫毕见!殿内每一张猝然惊愕的脸孔——鲁侯因惊悸而苍老扭曲,齐侯眼中瞬间放大的惊恐,晋侯猛地转身暴露出的僵直——都被这地狱般的强光定格、吞噬。
“咔嚓——!!!”
紧随其后的,是超越所有人耳膜承受极限的炸裂巨响!仿佛亘古的青铜巨钟在王庭上空咫尺之处轰然爆碎!整个宏大的宫室殿堂、脚下的每一块铺地石板都在剧烈地震动、战栗!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瓦砾尘埃簌簌落下!殿顶承尘处悬挂的琉璃珠串和巨大青铜灯盏疯狂摇荡碰撞,发出叮当刺耳的撞击声,无数细小饰物被震落地面摔成碎片!
世界仿佛在这一瞬分崩离析!
“啊——!”
“天怒!天威啊!”
诸侯们失声惊呼,失态地或抱头蹲伏,或慌乱撞翻身边几案,杯盏倾倒碎裂一片狼藉。那份写着“会盟”的帛书飘零在地。陈侯妫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灭世雷击骇得倒退一步,背部重重撞上冰凉的石柱,才堪堪稳住身形。公子奂则早已在这变生肘腋的瞬间,凭借本能反应死死抱住了身侧一根巨大的蟠龙金柱,才未被那剧烈的震动甩出去!
紧接着,殿外猛然传来无数凄厉、撕心裂肺的狂嚎:
“社树!社树倒啦——!”
“老天爷劈了社树!劈了社树!”
暴雨,终于在天地被这灭世般的神怒撕裂之后,疯狂倾盆而下!那已不再是雨,而是天河直接决堤!沉重的雨幕发出山崩海啸般的轰响,密集敲打着殿顶厚重的琉璃瓦,激起无数跳跃的碎白水珠。雨水顺着高阶飞泻而下,瞬间就在庭院中汇聚成浑浊奔涌的洪流,裹挟着尘埃、枯叶、瓦砾碎片,打着凶猛的漩涡汹涌流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前所未有的天象异变死死攫住。雷声余音未绝,震得耳腔嗡嗡作响。惨白炽烈的电光透过窗纸缝隙,在殿内众人的脸上投下变幻不定、明暗交错的鬼影。卫侯姬扬第一个从惊恐的混乱中挣脱出来。他踉跄一步,站直身体,也顾不上整理被震乱的衣冠,猛地回头望向殿门方向——透过因震动而裂开的门缝,清晰可见远处宗庙高台旁,那株作为周室王权象征、由成王时代亲手所植、苍遒入云的巨大青松已拦腰断裂!焦黑的巨木断口处,竟隐隐还有未熄灭的暗红火星在密集雨点的冲刷下顽强闪烁、嗤嗤冒烟!半截树冠沉重地砸落地面,激起巨大的泥泞水花!
巨大的恐惧如同无数冰凉的藤蔓缠上心口,扼紧心脏。但在这灭顶的惊惧之中,一股无法按捺的、病态的狂喜却如同压抑千年的地火,猛地冲破了卫侯姬扬的胸腔!
“社树……社树倒了!社树倒了!”他声音尖利到撕裂,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完全走调,手臂猛地扬起,指向那片被暴雨冲刷的焦黑残骸方向,“是周社!苍天降威劈倒了周社!天意!天意明示!这是……周室衰微已极!王脉……断绝啊!!”
他状若疯魔般的断言如同一块炽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人心口!众人脸上血色尽褪。
“天意!是天意!”楚子芈熊渠猛地从角落阴影里一步踏出!他脸色被电光映得惨白,眼神却燃烧着异乎寻常的、如同鬼火般跳跃的兴奋和一种洞彻玄机后的冰冷清明。他语速快如连珠,字字清晰地补上卫侯未竟的推断:“社树被殛,周室已枯!荧惑守心,人主难安!玉人崩碎,祖灵离弃!天神祖先皆示凶谶!”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张惊魂未定的脸孔,最后定在卫侯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孔上,声音陡然变得冰冷斩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局口吻:“此乃天命弃周!祈禳已然无用!速召四方诸侯赴洛!商定后续!稳定……天下大局!!”
他刻意省略了“拥立”二字,但“天下大局”四个字在如此天崩地裂的情境下,无疑更加重了分量。巨大的闪电和炸雷再次撕裂天幕,强光如同天神的探照灯,将这骇人的一幕烙印进历史!
鲁侯姬伯御浑身猛烈一震,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碎、抽空,他那苍老浑浊的双目中终于滚落浑浊的泪珠。支撑他几十年的支柱轰然倒塌,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维系周天子的那点微薄血脉正统和虚幻的秩序感,也在这一刹那被苍天巨斧劈得粉碎!一种沉入无底深渊的绝望攫住了他干枯的心脏。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瘫坐在冰冷潮湿、沾满碎瓷汤水的地砖上。
齐侯姜不辰眼珠飞快地转动着,脸上的肥肉抽搐着,惊惧与贪婪交织着翻腾。他瞬间判断出形势——旧王必死!新权将立!争!要争!必须争到最有利的位置!他猛地抬头,用那惯有的圆滑急切口吻附和:“楚公所言极是!天意昭昭!时不我待!请卫公速发王命!召集伯侯!”他目光急切地投向卫侯。
晋侯姬师服面色铁青如古墓寒石,嘴唇抿成一条死白的直线。他清楚卫侯和楚子这通精心策划的“天意”宣告意味着什么,晋国在北方的核心利益将首当其冲受到这场权力重组风暴的冲击!一股寒彻骨髓的冷意混合着被算计的暴怒自胸中腾起。他猛地踏前一步,高大挺拔的身躯散发出无形的压力,声音像两块生铁在剧烈摩擦:“会盟?商定什么?谁来主持?!国不可一日无君,然继嗣之位,岂容仓促?王室嫡脉虽稀薄,但……”他的目光如同冰锥,狠狠刺向卫侯,那句“宗法在上,岂容尔等专断!”的斥责即将破口而出!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在雷霆暂歇的死寂中显得异常清晰诡异的闷响,突然从殿门内侧传来!
晋侯的话音如同被无形的匕首骤然切断!所有人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刷地转向声源处!
只见陈侯妫鲍此刻面色煞白得可怕,没有一丝人色,豆大的汗珠正疯狂地从他额角、太阳穴沁出滚落。他左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咽喉部位,手背青筋暴突,如同正抵御着某种撕心裂肺的剧痛。右手则痉挛般向前伸出,食指颤抖着,仿佛要指点什么,或者抓住什么。那声闷响,正是他压抑不住的、无法顺畅呼吸时喉咙深处挤出的破音!他双眼暴突,眼球中布满血丝,里面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怒和极度的痛苦!他张大了嘴,徒劳地剧烈开合着,喉咙里发出“嗬……嗬……”可怕的急促抽气声,像一条离开水的鱼在拼死挣扎!几缕口涎不受控制地顺着他的嘴角流下。
“陈公!”周公谋大惊失色,抢前一步欲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咳!咳咳咳——”陈侯猛地爆发出更加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整个人剧烈地痉挛着,身体弓曲如虾米,面色迅速由惨白转为一种可怕的酱紫!他捂住咽喉的手背上血管虬结暴凸,仿佛血液随时会冲破皮肉喷薄而出!
公子奂浑身如遭巨锤击中,瞬间凝固在冰寒刺骨的阴影里!他刚才!就在那天地骤变、雷霆撕裂青松、所有人都被骇然巨响与卫侯的疯魔宣告震惊得失神的混乱瞬间!他如同一条贴着阴影墙根急行的鲇鱼,终于寻得了唯一可能靠近陈侯的机会!
借助混乱中被震翻倾倒的几案和跌落的帐幔掩护,借着满地被暴雨狂风扫入的残枝败叶和泥浆水痕,他成功潜至距陈侯妫鲍身后只有丈余的廊柱阴影里。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刚刚仓促写就、以药汁为墨、记下“药引毒哑”、“卫楚欲谋”、“符节急召群侯”、“请速图变”等紧要字句的细小陈旧竹简——那是他仅存的凭仗!他看准陈侯因惊雷炸响而本能向柱子旁侧避让半步的破绽,凝聚所有勇气,一个迅疾如电的前扑,将紧攥在手中的竹简狠狠地、用尽全力塞入陈侯因咳嗽而微张的宽大衣袖深处!那一刻他甚至感觉到竹简擦过陈侯冰凉汗湿的手臂皮肤的触感!他甚至捕捉到陈侯被这突然触碰惊得全身剧震、猛然回头的瞬间——在那双因剧咳而充血浑浊的眼睛里,公子奂清楚无误地看到自己惊恐的面孔和那双被绝望与渺茫希望同时点燃的眸子!
只一刹那!仅仅一刹那!
竹简刚刚离手藏进陈侯袖囊最深处的瞬间!陈侯如同被毒蛇噬中般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那可怕的、无法发声的痛苦窒息,瞬间降临!
陈侯妫鲍那暴凸的、充满血丝的眼珠在短暂的混乱过后疯狂地转动着!像是要寻找那个刚刚触碰自己的“鬼影”!是侍卫不慎?还是……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衣袖!那双眼睛里的惊骇痛苦里,瞬间混入了一线清醒之极的、被巨大阴谋攫住的暴怒光芒!他手指痉挛着想去探寻袖中之物,却因窒息和剧痛而力量涣散!
公子奂的心如同被毒蝎的尾针狠狠刺穿!冰寒与滚烫瞬间撕裂了他!他猛地缩回廊柱背后,全身如筛糠般抖成一团,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看到陈侯那双骤然死死盯向自己方向的、充满了血丝和疑问痛苦的眼眸!也同时看到,就在这巨大的混乱爆发之际,一个身着深青色内侍服饰、面庞隐在众人视线死角处的身影,正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极其迅速地离开了那扇通往内廷茶房供献细果的窄门,迅速消失在后方庭院迷宫的暴雨之中!那人的侧脸在混乱中被公子奂眼角余光瞬间锁定——正是两日前在西阁库房门前,与卫侯姬扬耳语交接那枚诡异青铜虎符的面孔模糊的内官!
毒!就是这一刻!在陈侯接收密信、心神最为激荡、无暇他顾的瞬间!毒药生效了!
绝望与愤怒如同两条凶暴的毒蛇瞬间噬尽了公子奂的心!他知道!这不止是封口!这是警告!是对任何胆敢在风暴前夕做出不合时宜举动的人的冷酷镇压!而他,亲手将求救的密信塞给了一个注定无法出声传达任何信息的“哑巴”!
陈侯妫鲍还在剧烈地痉挛、呛咳、无声嘶吼!脸色紫涨得骇人!他徒劳地伸手,指向人群之外的某个方向,指向偏殿那重重垂落的帷幕深处王榻所在!手指颤抖着,每一次抽动都带着生命耗尽般的痛苦!他想说什么?!是示警?是指控?还是最后的悲悯?!他的喉结在皮肤下疯狂地滚动起伏,却再也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响!
晋侯姬师服死死盯着几乎窒息的陈侯,又猛然转向面色异常平静甚至透出一种冷酷快意的卫侯姬扬!他浓眉下的双眼几乎喷出火来!喉头的怒斥几乎要破腔而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报——!报——!内宫急报!!”
一道嘶哑变形、如同地底恶鬼嚎哭般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奔跑踏水声自殿外撞入!一名浑身湿透、脸上布满泥水与惊骇之色的内侍连滚带爬冲入殿中,扑通一声跪倒于地,泥浆溅得到处都是。他双手死命撑着地面,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残烛,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破碎:
“王……王上……龙驭……宾天了!”
殿内死寂!
轰——!!!
又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猛地贯穿铅垂的云层,如同上苍睁开一只巨大冰冷的竖瞳!紧随而至的是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世间万物彻底撕裂毁灭的霹雳轰鸣!
就在这电光与炸雷交织、将整个偏殿映照得一片白炽化的瞬间!
周夷王姬燮寝宫的方向,那扇隔绝内室的沉重帷幕被一只枯白、布满青筋的手猛地向内扯开!那只手的主人正是老迈的太医令史!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在雷电的光芒下被映照得一片惨白恐怖!他大张着嘴,无声地呐喊着,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最后一刻目睹某种绝对真相的、足以焚烧掉灵魂的惊骇欲绝!
透过那刹那掀开的狭窄缝隙,偏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猝不及防地撞向了内室!
在那面高达一丈有余的、矗立于龙榻之侧的巨大青铜兽面纹屏风之上!
屏风冰冷光洁如镜的兽面深处,清晰地映照出外殿正中的情景——是跪地哭嚎的内侍、是失魂落魄瘫坐于地的鲁侯、是惊疑僵直的齐侯、是满脸冰寒怒意的晋侯、是痛苦挣扎窒息的陈侯、是眼中闪着狂热与算计光芒的楚子……所有人的影子,都被瞬间爆发的雪亮电光清晰无误地烙印在那面兽面屏风的镜面深处!
而在所有这一切狰狞、绝望、狂喜、痛楚、麻木、算计……无数矛盾纷杂表情凝固的“众生相”上方!在那片巨大兽面纹饰倒映出的影像最上方,最中央!
恰恰清晰地、不偏不倚地倒映出的是——卫侯姬扬那张英俊却透着极度疲惫、憔悴中混合着巨大疲惫、同时又在嘴角勾勒出那抹一闪而逝的、冰冷刺骨、平静深邃到了极点、带着一种掌握生杀权柄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微笑的脸!
他那张脸,正清晰地浮现在青铜兽面上方,如同悬浮于血雨腥风、众生挣扎苦海之上的无悲无喜的神只!
而在屏风的另一侧——那被映照的、真实存在的内室床榻之上——
濒死的周夷王姬燮,他那双深陷在巨大紫黑眼窝中的眸子,就在生命之火彻底熄灭前的最后一瞬!终于挣扎着,穿透层层帷幕,死死地、凝固地、钉在了那面屏风上!
他浑浊黯淡的瞳孔中,清晰地、恐怖地、不可思议地倒映着——屏风深处,那张浮现着卫侯姬扬平静微笑的、扭曲怪诞的兽面影像!
那狰狞、微笑、平静的倒影!恰恰成为了他年轻生命视野中,所窥见的——最后一丝人间的光影!
他枯裂干瘪的嘴唇极其艰难地、微弱地翫动了一下。
也许是想发出疑问?一个对天与命的终极诘问?一个对至亲骨肉、对权力本质、对整个荒诞世界的无声质询?
“……为……?”
微不可闻的气流从他最终停滞的喉间溢出。
随即,他那空洞洞望向扭曲影像的眼眸深处,最后一线微弱的光彻底消散。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转为彻底的灰白与虚无。
年轻的周王姬燮,身体微微一抖,如同离水的鱼,最后一次也是永恒的悸动之后,彻底归于死寂。他的头,慢慢偏向一侧,那双彻底失去所有神采、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眼眸,仍凝固地朝向屏风方向。
殿外的暴雨疯狂浇灌着整个王城。雨幕如注,砸在宫阙青瓦之上,汇成千万道浑浊汹涌的水流,哗哗作响。王庭内外,诸侯皆散。无人去管那株焦黑冒烟的断树残骸,只有少数几个执戟卫士如同泥塑的俑人,无声地立在宫门两侧的雨幕中。明堂偏殿的烛火还在噼啪摇曳,光影透过被震裂开的窗棂缝隙,在殿内投射出更加扭曲拉长、变形舞动的影子。
巨大的、冰冷的、如同凝固之眼的青铜兽面屏风前,公子奂如同被瞬间抽走了脊骨,整个人软软地沿着殿内最后一根玉螭纹巨柱滑坐下来。冰冷的雨水从门缝蔓延进来,无声浸透了他身下织锦裼衣的下摆。他蜷缩在湿冷粘腻的地上,额头无意识地抵着冰冷石柱粗粝的棱角,似乎想用那点尖锐的磨砺感来麻木自己的意志。他不再试图去看那片映着混乱和微笑倒影的屏风方向。一种深不见底的、绝对的冰冷彻底攫住了他整个灵魂。
方才那撕裂天地的电光里,陈侯妫鲍那张因毒药而濒临窒息、紫涨如茄的脸,那双充满惊怒和绝望痛苦的血红眼睛死死盯住公子奂藏身处的眼神,连同他那只徒劳前伸、剧烈颤抖着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痉挛着垂下的手臂,每一个细节都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记忆深处。他塞出去的竹简……那承载了最后希望火种的密信……此刻,就在那个已经失去言语能力的“哑巴”衣袖深处!也许已经被滚落的泥水浸透字迹模糊。更可能……他不敢想下去……已被那张出现在内宫耳房交接处的“模糊面孔”在混乱中悄然取走销毁。一切都毁了!他的动作,不过是一场飞蛾扑火的、加速陈侯死亡的催命符!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厌恶和毁灭感如同毒藤缠死了他的心脏。
殿外暴雨滂沱。通往宫外各馆驿的宽阔驰道上,十数骑快马如同被鞭挞的恶鬼,在几乎看不清道路的雨幕中不顾一切地狂奔。马上的虎贲甲士死死伏低身体,怀中紧贴着心口处,是刚刚钤印了临时紧急王命的符节。符节包裹在多层油布内,但渗入的雨水仍可能在侵蚀、模糊印记。一道道马蹄激起浑浊的泥浆巨浪,溅射在驰道两旁的石刻翁仲身上,狰狞地流淌下去。目标:晋、齐、郑、卫、燕、楚……每一个能掌控大局的关键方国!
其中一名虎贲,奉命奔赴西北方向。雨太大了,坐骑几次在湿滑泥泞中惊蹄打滑。他被迫稍稍偏离官驿正道,试图抄一条距离稍近、废弃已久的山间小路。雨水猛烈冲击着他头盔下的脸,视线一片模糊。就在道路一个急弯处,湿滑的石板加上积水打滑,奔马失控!虎贲连人带马猛地摔进一处浑浊的泥潭里!符节包裹物也从他怀中飞出,斜斜落入更深的泥浆旋涡!
虎贲挣扎着从泥水中坐起,惊怒惶急地扑向符节坠落之处。冰冷刺骨的污泥灌入他的领口、靴筒。他终于摸索着抓到了那个油布包裹。就在他试图将包裹从泥浆里拔出来时,一个物件却因油布角意外散开而从里面滑落,“啪嗒”一声,跌入旁边一个较浅的雨水坑洼中。
是一个小小的、质地温润柔腻、雕工异常精美的玉件。它在浑浊的水洼里,依旧映着阴沉天光闪烁着莹润的光泽。虎贲疑惑地捡起,拂去其上泥水——是一只蜷曲而眠、造型古朴奇异的玉蚕。这明显非符节所需之物!更像是一份额外的、异常私密的……信物?
雨点密集地砸在水洼里,溅起无数浑浊的水花,也落在玉蚕冰冷的表面上。
虎贲捏着这枚不该出现在符节袋中的玉蚕,抬头茫然四顾。暴雨如注,水雾升腾,前路与后路都模糊不清。只有不远处的山坳口,一条废弃狭窄的小径在雨幕中隐约可见。这多出来的、陌生的信物意味着什么?该交给谁?玉蚕的冰冷触感紧贴着他湿冷的掌心。
雨幕中,一点若有若无的微弱灯火在废弃小径的尽头摇曳了一下,很快又被吞没在茫茫雨雾中。那似乎是一处废弃的破旧驿亭残址。雨脚鞭打着残破的瓦砾,发出密集杂乱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