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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青铜征兮落汉水(2 / 2)

辛馀靡猛地撩起麻布袍服的下摆,“咚”地一声,笔直地屈膝跪倒在冰冷光滑的石地上!脊背挺得如同紧绷的弓弦。这个举动如此突兀,带着某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穆公的身体明显绷紧了一瞬,他并未开口制止,只是用更沉静、更探究的眼神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年轻功臣。

辛馀靡抬起头,雨水与血汗仿佛再次冲刷过他的记忆。那双清亮的眼睛直视着穆公,眸底翻涌的是惊涛骇浪过后沉积的幽深泥沙,是挥之不去的噩梦:“昭王……殁于水。”声音压抑至极,如同从深渊底部挤压出来的闷雷,“万千青铜铸就的利刃……却成了压垮浮桥、倾覆舟楫的……魔石!”他艰难地喘息着,话语带着撕裂的血气,“那些铜……那些沉在沔水之下的铜……王师将士、车驾牛马……还有……蔡公……他们的……白骨……”

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铅块,砸在空旷的殿堂里。殿内温度骤然下降几分,铜盆中的火苗都似乎微弱地跳动了一下。穆公脸上的沉痛之色更浓,手指无意识地扣紧了王座的扶手,青筋隐现。那日的惨烈与蔡公的殒命,至今仍是横在所有生者心头的巨恸。

“……沉于水底?”穆公喃喃自语,目光投向窗外虚无处,“万斤重宝……竟成永眠江底之棺……引君王失足泽国……”他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定在辛馀靡脸上,似乎从他那极度压抑的神情中读出了比诉说更深一层的东西。“辛卿此跪,所求为何?”

辛馀靡紧紧抿着唇,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他伸出手,那只曾被玄圭冰冷棱角硌伤过的手掌摊开——一枚玄青的玉圭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圭体光华润泽,雨水洗涮的微光在幽暗中流淌,夔龙云纹神秘古奥,圭首尖锐。它曾在奔流刺骨的江水中硌在他的掌心,又被死去的君王紧握。

“臣……万死!”辛馀靡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喉咙里滚动着哽咽的血气,“臣当日在江上……舍蔡公而……先负王驾……”他的头猛地垂下,几乎砸在地面的石板上,“臣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宽宥!今日,以此圭为凭——”他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泪水与某种燃烧的火焰交织,“请主上……收回西翟侯之位!”

穆公看着那颗低垂的头颅,看着玉圭反射的幽光,眼底神色变幻不定。殿内静得可怕,炭火的毕剥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收回封邑?”穆公的声音低沉下来,“寡人以何名目收回册封?救主之功,昭昭于天下。汝舍蔡公而全君王大义,彼时情状下,孰对孰错,焉能妄断?纵使蔡公再生,恐亦……无可指摘。”他的目光落在辛馀靡掌心那块带着奇特压迫感的玄圭上,“那此圭……又为何意?汝所求,非仅是归还侯爵吧?”

辛馀靡猛地吸了一大口气,仿佛要借此驱散胸肺中淤积的灼痛与窒塞。他并未起身,只是将手中的玄圭攥得更紧,冰凉的触感和圭首的棱角此刻竟似乎传来一丝灼热,烧灼着他的掌心。他的声音不再哽咽颤抖,每一个字都如同从灵魂深处锤打出的顽石,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定,清晰而沉重地砸在殿宇森森的地面上:

“臣!以此圭!以此侯位!敢请主上一诺——”

他抬起头,直视着穆公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声音洪亮而带着金属的铿锵:

“尽发民夫、匠役!溯沔水而上,务必打捞!凡沉于当日断桥之下、倾舟之中之所有周师重器、礼器……无论刀戈甲胄,抑或……”他的声音在这里骤然拔高,带着刻骨的痛楚和决绝,“——抑或那夺命万斤之南征铜料!一件不遗!”

穆公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微微前倾,盯着辛馀靡,屏息凝神。这要求太过石破天惊!

“……悉数!”辛馀靡咬着牙,字字如钉,“悉数熔铸!”

“以彼铜——铸一巨钟!”

“以一钟——铭一事!”

“铸钟?铭何事?”穆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凛然。

辛馀靡眼中燃着两簇冰冷而执拗的火焰,一字一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

“铭王十九年南征之大胜、之大劫!铭沔水断桥之惊变、将士倾覆之浩劫!铭昭王……殁于水之惨痛!一丝一毫,不得遗漏!将君王安息前那一刻的倾覆、那一刻的江水咆哮,将那‘泽国之君终没于泽’的天谴之音……刻入青铜!铸入骨血!悬于岐山宗庙重檐之下!令其钟声轰鸣……警后世万代君王!”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刚刚经历一场生死狂奔。额角冷汗涔涔,眼中却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殆尽的平静与疯狂交织的执念:“臣,只要此一诺!余者……不求!”

辛馀靡的话语在空旷的大殿余音震荡:“……悬于岐山宗庙重檐之下!令其钟声轰鸣……警后世万代君王!”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青铜锭砸落在冰冷的石板上,铿锵作响,带着血与泪的重量。殿内陡然陷入一片死寂,方才炭火的微弱毕剥声被这振聋发聩的诉求彻底湮灭。

穆公的呼吸蓦地停滞了一瞬。他端坐于主位之上,身体似乎僵住了,深邃的眸子死死钉在下方辛馀靡那张因极致的痛苦与决绝而显得近乎陌生的年轻面庞上。

这少年……竟敢!竟敢求铸这样一口钟?!

辛馀靡猛地从怀中掏出那块一直紧握的、被掌温捂得不再冰凉的玄圭。青黑色的玉质在殿中黯淡光线下流转着沉静却逼人的幽光,圭首的尖刃所指,仿佛正对着御座之上的穆公自己。

少年御者的眼眶里,不知何时已蓄满了泪水。泪水沿着他风霜雨雪洗过的、变得清瘦倔强的脸颊滚落下来。

他捧着玉圭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但那柄象征王权与灾祸的玄圭,却被握得死紧。他的视线穿过模糊的泪水,越过冰冷沉寂的大殿高槛,仿佛又回到了那风雨如晦、浊浪滔天的汉水河岸——江水奔腾咆哮、浮桥断裂时巨木碎裂的轰响、昭王坠下前那定格在惊骇中的双目;冰冷刺骨的江水兜头盖脸淹没而来的窒息、拖拽昭王遗骸时那无边的沉重与彻骨的悲凉、指尖触碰到玉圭时的坚硬与刺痛……

万般景象,随着他激烈跳动的脉搏在他眼底翻腾。

他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大青石地板上!一声沉闷的钝响!

“王……已陨!”辛馀靡的声音如同泣血,嘶哑地冲出喉咙,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巨大的悲痛与难以言说的惊惧,“王以万乘之尊……而终于鱼腹!周师威仪盖世……竟倾覆于蛮荒浊水!这是周室开国百年……未闻之大变!若……若不能使后世之君以此为戒……臣恐……恐那沔水的噩梦……会如同鬼魅,纠缠吾周室血脉……世代不绝!”

他抬起头,泪水已模糊了他眼底的所有景象,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执拗与近乎哀求的恐惧:“让那钟声……响彻宗庙!撕裂粉饰太平的虚妄颂词!在每一任周天子登临大位、欲行非分之事时……用那铜铸的音波……穿透冕旒重冠!刺入耳鼓心魄!让他们听!让他们都听一听……那天的狂风!那天的怒水!那天的……桥梁轰塌!”他哽咽着,剧烈的气息让他说不出完整的话,最终只能再次伏下身,将那代表救主功勋与今日所求的玉圭,如同献祭般高高举起,深深拜伏下去。

青黑玉圭在他高举的手中,在幽暗大殿里隐隐透出沉郁的光泽。

大殿一片死寂。辛馀靡高举玉圭,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地,只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耳膜中奔腾冲撞的隆隆回响,以及殿外北风吹过高耸宫阙时发出的、如同鬼魅呜咽般的哨音。炭盆里的火苗明明灭灭,投射在穆公年轻却已刻上沉重痕迹的脸上,光影交错。

许久,上方传来穆公的声音,比冰更加寒彻骨髓:

“将那玉圭……呈上来。”

辛馀靡的身体剧烈地一震,猛地抬头。侍立于穆公身侧的内侍无声趋前,谨慎地从他颤抖的手中接过那块沉甸甸的玄圭。那古老的玉器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穆公身前的案几之上。

穆公并未立刻触碰它。他凝视着这块玉圭——青黑的玉质如同深渊之水打磨而成,温润之下蕴藏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权威,尖锐的圭首则更像是一道凝固的历史划痕,昭示着一个时代的剧痛与终结。夔龙云雷的纹路在跳动的火影下扭曲蠕动,仿佛诉说着无法破解的天机。

年轻的穆公闭上了眼。冰冷的空气带着炭火最后的一丝暖意拂过他的面颊。在他闭目的黑暗中,父亲周公旦操劳的背影、先王康王沉稳的嘱托、昭王率六师出镐京时的意气风发……种种辉煌如同昨日云烟,流金溢彩。然而转瞬间,血色的画面凶猛炸开!咆哮的汉水、断裂的浮桥被沉重青铜压垮、无数甲士在墨黑色漩涡中绝望沉浮的肢体、昭王坠入深渊前那双布满惊骇与难以置信的双眸……一幕幕景象翻滚冲撞,最终定格在眼前案几上那玄圭冰冷的幽光之上!

他猛地睁开双眼!

那幽黑的眸底,惊涛骇浪般的痛楚与挣扎已被一种坚如磐石的决绝所取代。穆公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声音似乎穿越了肺腑的重峦叠嶂:

“准!”

一个字,如同定鼎的重锤,砸碎了大殿里所有令人窒息的沉寂。

辛馀靡一直紧咬的牙关骤然松开,喉头那口强咽下的腥甜气血猛地冲了上来!他剧烈地咳嗽着,身体因巨大的情绪波动而不住震颤,却死死以头触地,不肯抬首,只让无声滚落的灼热液体,在冰冷的石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穆公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而沉重,带着无法动摇的威严:

“传命司空、小司徒!即日拟定文书,诏告天下!调东征、北征休整之师精壮、征发役民,溯沔水而上,不惜代价,务必寻回沉于前汉水渡口处所有周师军器、礼器……及一切南征所获之铜料!”每一个字都如同刻入石上,“一甲一戈,一鼎一锭……皆不得遗漏!”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那块幽光沉静的玄圭之上,如同在确认一个沉重的誓约:

“于岐山宗庙重地,起铸炉,召天下能工巨匠!以此万斤血泪铜……铸一巨钟!”

他站起身,袍袖带起一阵微寒的风。年轻的穆公凝视着大殿之外,似乎望向了更为悠长遥远的未来:

“钟名……‘警世’!其铭文……当由史官携典籍亲临工坊,日夜监刻!一字一句,详述昭王十九年南征荆楚始末!述王师南下之功,亦必述沔水断桥之祸!述天子驾崩于江水之哀!昭王溺毙,蔡公殁于战事,辛氏救主……前后因果……务必纤毫毕现!不得粉饰!不得曲笔!”

他威严的目光扫过整个大殿,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殿梁间回荡不息:

“此钟成日,悬于宗庙大社之前!钟声一响,四海皆闻!务使后世登临天子位者……闻此钟声……而惕然心惊!视此钟鼎……而深以为戒!”

穆公的命令如同飓风,席卷镐京。诏告传遍都城内外,甚至远达各个诸侯封地:“奉天子命,溯沔水,搜周器,兴大炉……”整个周王朝如同一架沉眠中被强行唤醒的古老战争机器,隆隆启动。精壮的力量——无论来自王畿精锐还是临时征发的役民——汇集起来,如同蚁群,沿着浊浪滔滔的沔水艰难向上游搜寻开去。

日头毒辣地炙烤着大地。河滩上,沙石滚烫,湿气蒸腾。衣衫褴褛、被绳索系牢腰身的打捞民夫涉入浑浊湍急的江水中,脚底的泥沙极其冰冷。沉重的巨网从岸边放下,探入深不见底的暗流。每一次摸索,都是与死亡的无声角力。暗流汹涌,巨大的圆木在江底暗礁间卡得死紧,粗大的绳索绷断了多少次?每一次巨网收起,都牵动着两岸无数惊惧而期待的目光。

残断的兵戈最先被捞出水面——戈尖矛头布满暗红的锈斑与深绿的水垢。接着是扭曲变形的铠甲片,坑坑洼洼,纠缠着水藻,依稀可见上面模糊的兽面纹饰。更多的残片随之而来:崩裂的车轮毂,巨大的青铜车轴碎片如同怪兽的断骨,甚至还有尚未开封的铜锭……锈蚀斑驳,冰冷沉重。每一件器物被打捞上岸,都在阳光下滴落着浑浊的、带着浓重泥腥气息的江水。那气味浓烈得仿佛能吸干空气,弥漫在干涸的河滩上空,凝固成一幅苍茫而悲怆的画卷。每当有一样物品被拖出水面,空气中便会响起短暂的、压抑的嗡嗡声,随即被更大更深的沉默淹没。人们看着这些被河水吞噬、又被河水吐出来的器物,眼神中有哀悯,有庆幸,有无法言喻的窒息感。

最终,在距离当年断桥残骸下游不远的一处深水涡流底部,渔民们发现了蔡公。

河水已经淘尽了曾经的威严与雄壮,只剩下青铜铠甲紧裹着的枯骨轮廓。甲片大片失落,暴露出的肋骨在浑浊的水流中如同狰狞的栅栏,指骨紧紧攥着一块残缺的青铜剑柄……如同一只被水浸泡已久的惨白的手,定格在死亡瞬间的挣扎姿态里。水草附着其上,随着水流轻轻摆动。

当那裹满了水草与沉积物的青铜铠甲被几根粗大的绳索合力拖拽上滩涂时,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窒息得让人无法呼吸。整个河滩陷入一片死亡般的死寂。唯有汉水亘古奔流的声音,在炽烈的阳光下轰鸣,亘古不变。

日以继夜,沉重的号子声在岐山脚下回荡不息。巨大的、专门为此熔铸工程砌起的特制熔炉在黄土地上拔地而起。炉膛深广如同巨大的兽口,里面昼夜不息地燃烧着灼热的火焰,焦炭翻滚着刺目的红光。无数征集自各地的役工如同忙碌的蚂蚁,围绕着炉口运料、拉风箱、流汗、喘息。火候、力道、铜锡之配比、熔流之状态……每一步流程都由世代传承的冶铸巨匠死死盯着,容不得半分差池。

那从汉水深处打捞上来的、沾染着无数亡者魂灵与冰冷江水的破碎青铜重器、残损的礼器、以及那些尚未被铸造成型的、曾将浮桥压垮的原罪铜料……此刻被悉数投入了这滚沸的、能吞噬一切的熔融洪流之中!

冰冷的、曾浸泡于幽冥水底的器物,被投入炉火。红流奔腾,发出沉雷般的咆哮。辛馀靡穿着象征西翟侯身份的衣袍,日夜守在这巨大的熔炉附近。他站在风口,任由灼热的气浪与黑烟扑面而来,汗水淌过脸庞留下道道污痕。他的眼眸紧盯着那奔涌流淌、熔金化铁、由无数亡魂与国耻汇聚而成的红流,仿佛正看着地狱的血脉在自己面前奔涌。炉火通红映照着他凝肃的脸,神情专注到近乎狰狞,仿佛自己也正被这滚烫的铜汁炙烤、熔铸。

红流奔腾涌入巨大的陶范。陶范之上,早已由无数技艺精绝的老匠人,一笔一划,呕心沥血,依循着史官提供并确认的定稿,将那段浸透血泪与天谴的史事——自周昭王南征荆楚初时之功绩,到夔国巫者诡谲的预言,直至沔水断桥、青铜压顶万军倾覆、君王臣子同没于浊水的惨烈真相——悉数复刻其上!每一个字都在高温下凝固成永恒,每一道笔画都承载着血写的历史,深镌于巨钟之骨血之中!

深冬。朔风狂啸于北国高原,卷起漫天坚硬如铁的雪霰,狠狠抽打在古老岐山峥嵘的岩石峭壁之上,发出凄厉的尖啸。天空阴沉似铅,浑浊而沉重,将整个宗庙区域笼罩在一片肃杀的灰白之中。

历经数月不熄炉火的熔铸与淬炼、无数能工巧匠的心血雕琢、以及那被无数双或敬畏、或恐惧、或愤恨、或探究的目光日夜注视,“警世钟”终于铸成!

巨钟由万千斤青铜铸就,形体庞然,通体呈现一种深沉的、几乎吸尽了周围光线的青黑色泽。钟壁厚重至极,在暗沉的冬日光线下流转着坚硬的冷光。钟体之上,遍布密密麻麻、如同星河般深邃繁复的回环古篆铭文。在巨钟底部边缘,由铭文汇聚成的图案却陡然一变——层层叠加的青铜巨浪狰狞翻卷,水波中央描绘着一座轰然断折、正坠入深渊漩涡的浮桥!桥下无数细小却清晰的人影、战马轮廓在翻滚的旋涡中沉浮挣扎!那画面充满崩解与倾覆的恐怖张力,虽是静物,却有摄人心魄的动魄惊魂之力!

巨钟被粗壮的皮索悬挂于岐山宗庙正前方新落成的高大钟亭之下。那钟亭由九根粗硕的原木巨柱支撑,檐牙高啄,气势庄严而森然,如同为这口巨钟量身定做的一件巨大青铜钟槌。

新年的第一天。

镐京的大地笼罩在祭礼前的肃杀静默里,寒风呼啸更甚,雪花被狂风撕扯成破碎的冰屑。新继位的年轻穆公身着庄重的玄色冕服,肃立于宗庙高台之上,身后是身着各式祭服的宗室显贵、位列整齐的文武大臣。风卷起他们的袍角,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每个人的神情都凝重如同寒霜。

辛馀靡肃立于诸侯朝班之列。他并未穿着西翟侯的华贵朝服,仅是一身洗得泛白的旧麻布袍子,在周围锦绣裘袍之中显得极为刺目。他沉默地站在风雪中,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的头顶,死死锁定在那口悬于巨大钟亭之下的青黑巨钟之上。那钟身繁复的铭文与狰狞的漩涡桥影在他视线里缓缓旋转起来。那深埋于心底的汉水呼啸,似乎已然蓄势待发,在耳蜗深处隐隐躁动。

宗伯引吭,庄严肃穆的告天祝祷词开始在风雪中断续响起。冗长的仪式逐一进行着。

终于,礼官庄穆的声音穿透呼啸的朔风,高高扬起:“……告成!击警世钟——以应天时——警醒后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屏息凝神。

一名赤裸上身、筋肉虬结如铁的力士,全身涂抹着肃穆的特制油彩,如同从上古时代走来的图腾。他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身体爆发出全部的力量,猛地抱起悬垂在亭柱之侧的巨大青铜钟槌!沉重的槌首如同凶兽的头颅,被他双臂高高抡过头顶!力士口中爆出一声粗犷沉雄的呼喝,那声音似乎汇聚了大地深处的力量——

“呼——哈——!”

“呜——!!!”

沉重的青铜槌首撞向巨钟冰冷的钟壁!

悠远——沉重——磅礴——尖锐——痛苦——挣扎——绝望——所有能想象到的关于金属与时空的撕扯力量,在这一刻猝然炸裂!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如同九幽之下挣脱束缚的狂龙般的巨大声浪,猛地从那凝聚了万千斤沉重历史与血泪的钟口之中咆哮而出!

“轰——呜——呜——呜——!!!”

这根本就不是寻常的钟鸣!它震碎了呼啸的狂风!它盖过了漫天雪霰抽打一切的尖锐嘶鸣!这声波带着冰冷的、锋利的青铜质感,带着熔炉深处的滚烫余烬,带着沔水浑浊漩涡深处永恒的哀鸣与叹息,带着万千溺毙将士不屈魂魄的呼号……如同实质化的洪流!如同滚石般!轰然炸开!狠狠撞击在岐山雄浑的岩壁上,掀起巨大的轰鸣回声!随即以摧枯拉朽之势,排山倒海般地横扫过冰冷寂静的高原!

宗庙前黑压压的人群,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穆公、位列诸侯的显贵,还是普通的士兵役夫,身体都在这一瞬间无法遏制地剧颤!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沿着脊椎瞬间窜上头颅,仿佛刹那坠入冰窖!一股极其尖锐的、直透灵魂深处的刺痛感,同时袭击了每个人的耳膜!更有一股巨大而沉重的、难以言说的窒息感与深切的哀伤,如同万钧重压,排山倒海般狠狠撞击在每个人的心口!

穆公站在最高处,他冕旒前的白玉珠串在巨大的声浪中剧烈震颤、碰撞!他年轻的脸庞骤然变得苍白,眼神中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来自灵魂深处的震荡与惊悸。他感到脚下的土地在低吼,头顶的苍穹在回应,那钟声不只在耳畔轰鸣,更化作惊雷在他头颅深处每一处隐秘的角落轰击!如同置身于当年的断桥侧畔!如同亲见巨舟倾覆,王陨水泽!

辛馀靡笔直地站立在风雪与钟声交织的狂潮中。旧麻布袍子被寒风吹得紧贴在身上。他的面孔似乎冻僵了,然而当那洪钟巨震撕裂天地的刹那——

他的瞳孔骤然扩散到最大!

那不是恐惧!

在那如同凝固了千年的冰面般的脸上,一道清晰的泪痕,如同从远古洪荒断裂带里渗出的幽泉,被冰冷的狂风迅速冻凝在他沧桑的面颊之上。寒霜与泪水凝固成一道浑浊的痕,蜿蜒而下。

在他仿佛凝固了千年寒冰的耳蜗深处,那积蓄已久、此刻终于彻底爆发的惊涛骇浪——沔水(汉水)的咆哮、浮桥巨木断裂的崩裂轰响、沉沦者临死前的绝望惨嚎、浑浊冰冷的江水兜头盖顶淹没一切的窒息呜咽……与眼前宗庙重地上裂金碎玉般的青铜惊雷彻底重叠、融合、爆炸!化为了一股足以撼动灵魂的洪流,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彻底撕碎,又死死碾过!

他挺立的身躯在声浪的冲击中无法抑制地剧烈摇晃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那被冻成冰晶的浑浊泪痕之下,嘴角却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混杂着惨痛、解脱、以及最后一丝固执希冀的表情。

朔风怒号,雪霰更急。

钟声的余波在辽阔的北国高原上翻滚、冲撞、回荡不息。如同一个刚刚诞生便震铄天地的巨大警示,又像是无数沉埋于地底与江底的冤魂,向未来时空发出的永恒悲鸣与无声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