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华丽的马车停在部落简陋的围栏入口。丝袍使者姿态优雅地在侍从搀扶下步下车辇。他脸上堆砌出如同工匠精雕细琢、几乎毫无瑕疵的谦恭笑意,动作流畅地向公刘微施一礼,垂下的眼皮恰到好处地掩盖了瞳孔深处的审视光芒:“商王于殷都,远闻公刘族长治理豳地方国,政通人和,五谷蕃熟,仓廪丰盈,威名远播,四方邦国皆称道其治理有方。王心甚慰,特赐美玉,以彰其功绩!”
一个雕刻着繁复饕餮食人纹路的朱漆木盘被另一名服饰稍次的随从恭敬地捧上前。盘内衬着深紫色的锦缎,上面静静陈列着几件器物,每一件都散发着足以让豳地相形见绌的华美与“恩赏”的重量:
一块玉璧: 直径约一掌余,通体晶莹,温润如凝脂,在黯淡天光下仿佛有油脂般的暗光流淌,内里纹理交织,中心点尤其深邃暗沉。这是祭天祀祖的通神灵物,也是权力等级的象征。
三柄青铜短剑: 剑身光洁如镜,锋刃薄得几乎透明,寒光冷冽如同北地封冻千年的冰面裂纹。剑格和剑柄饰有微缩的兽面纹饰,狞恶而精细。这是王权赐予生杀予夺资格的证明。
数件兽面纹青铜酒器: 一个爵,一个觚,一个斝。器物敦实厚重,通体覆盖着繁复精细的饕餮纹或夔龙纹,兽目镶嵌着细小绿松石,静默无声地散发着神秘莫测、带有恐吓意味的狞厉美感。这是商代庙堂宗室礼仪中不可或缺的重器。
这份“嘉奖”,沉重得如同压在公刘心头的一块巨石。
“臣公刘,感王恩浩荡,如沐天泽!拜谢王恩!”公刘没有半分犹豫,身体缓缓躬下,直至腰背弯成一道恭敬的弧线,面朝北方殷都方向,深深下拜。声音沉稳如故,如同千百次在田垄间呼喊劳作号子一般,恭敬谨慎得无懈可击。
“公刘族长劳苦功高,治理方国土地,功莫大焉。”使者脸上笑意不变,上前一步,动作轻柔地虚扶起公刘。他的眼神看似温和,但那笑意却如同凝固在瞳孔之外,深藏的审视如同冰针在公刘脸上滑过。“商王于巍巍殷都宗庙,亦常对诸臣称道公刘族长之勤勉、忠顺——”话语在最后几个字上,不着痕迹地加重了那丝令人心寒的分量:“望族长好自为之,恪守臣节,永保安宁。”
字字“关心”,如同带着倒刺的锁链。
使者一行被引至部族中专门清空出来、也是唯一一座稍显敞阔的木骨泥墙厅堂。堂内中央燃着新劈的大块松明,火光跳跃,驱散着寒意,也熏染着四壁新抹的黄泥。公刘早已下令备下丰盛的黍粟酒宴席——那是仓廪中刚碾出的新粟酿成的醪糟,香气浓郁。宰杀了数只精心喂养的鸡羊,大陶瓮里炖煮着山根野物。食物香气与松烟、新酿的味道交织。
主宾分坐。使者高踞主位,几名近侍环坐其侧,神态倨傲。公刘及其几位心腹作陪。席间,使者谈笑风生,口若悬河,高谈殷都天邑的繁华无匹,四方奇珍络绎不绝,高台巍峨入云,宗庙香火鼎盛不灭。颂商王功绩如同日月普照,威德泽被四海,王座之上,天命所归。他声音抑扬顿挫,仿佛在演绎一篇华美赞歌。
公刘频频举杯附和,态度恭谦。杯中,深褐色略带浑浊的黍酒微微晃动。他的目光垂落,凝视着杯中晃动的液体,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深不见底。厅堂角落,商王所赐的玉璧和美器在松明光芒流转间,浮光跃动。公刘眼角的余光扫过那些饕餮兽目——那精工细琢的每一个纹路,在光影明灭中,仿佛都活了过来,无声地睁开冰凉的竖瞳,冷漠地审视着他们这粗陋的堂屋,审视着他和每一个周族人,透出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威慑。这份“恩赏”的重量,无形中带着冰冷的芒刺,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比此刻肆虐在豳地、刮骨扬寒的北风还要冷上十分。
他不动声色地抬起视线,望向坐在自己右侧下手的大儿子庆节。庆节正值壮年,身躯魁梧,手臂肌肉贲起如同虬结的老藤,充满了野性蓬勃的生命力量。然而此刻,他端着半满的酒陶碗,双眉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目光灼热得几乎要把对面桌案上摆放的那几柄商王所赐的寒光青铜短剑熔化!那眼神复杂至极:有对器物本身无坚不摧美感的无比艳羡,有对背后所代表之力量无法抑止的强烈渴望,更有一种被地位卑微所禁锢、如同困兽般扭曲挣扎的愤懑不甘!这复杂的情绪几乎要冲破他年轻的脸庞喷涌出来!
“咳!”公刘极其轻微地、带着责备警示意味地低咳了一声。目光如电,深意沉沉地刺向庆节,微微摇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到只有他们父子能看到。
就是这极其细微的瞬间,那位正端着角杯啜饮的使者,眼角余光如同最精明的鹰隼瞬间捕捉到了庆节眼神深处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不驯!他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完美得如同面具,但眼底深处那抹始终存在的、居高临下的谦和笑意却极其短暂地一凝滞,如同冰封了一瞬!随即又立刻如同消融般恢复成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和煦。他极其自然地放下角杯,主动转向庆节方向,声音温和如故,对公刘道:“未曾想公刘族长虎父无犬子,竟有如此雄武英伟的后嗣!观其体魄气度,来日必是周族顶天立地之栋梁!想必日后,周族在这豳地之上,更是固若磐石,稳如太山矣!”话语中带着一丝试探的尖刺,目光温和地扫过庆节紧绷的身躯。
公刘心头警铃大作!他瞬间抬手举杯,腰杆却挺得笔直如矛,挡在了儿子身前,对着使者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如古井深潭般沉静:“王孙贵胄,有乘龙御虎之姿,方是天下仪范楷模。犬子年幼稚拙,唯知野地蛮力,尚未通礼仪,不识进退之道,日后还当勤勉修行,以为王命效犬马之劳。”他特意加重了“效犬马之劳”五字。
宴饮终在一种微妙的、外热内冷的氛围中散了场。夜空中,一轮冷月悄然爬上光秃秃的树梢,寒星如同无数碎裂的冰凌,冷硬地钉在深邃无边的墨蓝天幕上。
公刘亲自将使者一行送至新建不久的土围子院墙之外。商王车驾启动,装饰华丽的辔环在月光下反射出冰冷碎片。健马打着粗重的响鼻,带着不耐,蹄铁在冰冷的土地上踏碎一地清冷的白霜。
使者踩着仆役的背登上华丽的马车,半身探出帷帘,回头望向挺立在门口的公刘。寒风吹动他昂贵的丝袍领缘。他那意味深长的话语,最终如同毒蛇吐信,悠悠穿透了冰冷的夜色:“公刘族长留步。豳地已安,周族已立,此皆为商王庇护。切记——商王在,则诸侯在;商王强,则诸侯宁。夜深天寒,族长……好自为之。”
寒风骤然加强,如刀锋般锐利,卷起地上细沙,毫不留情地吹动公刘鬓边那几缕已染风霜的灰白头发,抽打在他布满风霜刻痕的脸颊上。公刘如同一尊沉默的青铜古像,矗立在原地,目光追随着使者的车驾化为一道摇动的黯影,最终无声地融进无边的夜色尽头。远方,再也听不到轮声马蹄,只剩下豳地原野上空旷永恒的呼啸风声。
他这才缓缓转过身,脚步沉重如负千钧,踏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走回这座笼罩在沉重气氛下的新家园。冰冷的月光,像是大地上泼洒的一层水银,清辉冷冽地洒落在庭院中央那座用古老青石砌成的、朴实无华的古朴祭坛之上。坛中,是公刘不顾族人劝阻,坚持从他们最初那个被剥夺的家园“幽”地带来的一方故土,象征着永不割断的根脉。
公刘踏上冰冷的石阶,独自登上了祭坛。冰冷的青石寒气穿透脚底粗制的皮履,直透心底。
冬夜,天地寂寥。霜意无声爬满土地。公刘紧闭双目片刻,再睁开时,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如同寒夜中最亮的星辰,猛然刺破了这深沉肃杀的幽暗帷幕!他的目光不再停留于眼前的部族家园,而是仿佛洞穿了千山万水,灼灼如电,投向遥远南方那片被无上王权笼罩、巍峨如同巨大魔影的殷都!那里,是这一切恩威并施的源头,是他们名义上的主宰,也极可能是悬在周族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祭坛中央,前几日刚刚举行过敬谢丰收仪式的灰烬尚未被风吹尽,一缕极细微的青烟仍在盘旋,散发着祭品焚烧后残留的刺鼻松烟和牺牲的骨肉焦糊气味。脚下这片豳地冰冷的泥土,依旧无情地传递着永恒寒凉。
夜色如同浓稠到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泼洒在庭院内,将一切树木与土屋的轮廓都吞噬殆尽。忙碌了一日的族人们早已在简陋的窝棚里沉沉睡去,只有不知疲倦的风在茅屋顶端和土围墙外的高处不知疲倦地游走、呜咽,如泣如诉。公刘屋内的松明早已熄灭,但他盘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腰背挺得如同孤峰峭壁,没有丝毫颓唐。白日里发生的每一幕都在他脑中翻腾:使者华丽冰冷的丝袍、庆节眼中压抑不住的愤懑、那几柄闪着寒光的青铜剑……这些景象交织缠绕,如同无形的枷锁。
玉璧与铜器在昏暗的角落静置,温润的光泽在黑暗中如同一双双窥视的眼睛。它们不再仅仅是物品,而是商王意志冰冷、沉重的象征,如同巨大的磐石,横亘在公刘的心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枷锁的重量。
他终于起身,脚步如同鬼魅般无声,走向庭院后方那座隐于其他泥屋之后、日夜弥漫着炉火燥热气息和铁锈金属味道的简陋石室。这里是族中最核心的秘密所在,也是部族未来的力量源泉。推开门,室内炉中炭火虽已只余暗红灰烬,但微弱的光芒依旧足以映照出挂在夯土墙壁上的几排长短不一的兵刃——新淬冷锻打出的戈矛尖端泛着生冷的青蓝幽光;沉重的铁钺粗犷的斧刃透着森然锐气;几把初步磨砺过的铁质短匕闪烁着一点寒芒。
它们如同新生长出的、带着杀意的狰狞骨刺,在跳跃不定、微弱昏暗的火光映照下,被勾勒出一道道令人脊背发寒的轮廓。
公刘粗糙、布满裂口和硬茧的手指,带着无限复杂的情感,缓慢而坚定地拂过这一排排冰冷的锋刃。指尖传来的冰冷与锐利触感,却仿佛点燃了他沉寂的血液!一种沉寂已久、源自大地深处的野性力量在他血脉中轰鸣奔流!渭水对岸冷硬岩石所潜藏的命运叩击声,此刻清晰如雷鼓,在他胸膛中激烈地震响!
就在他全身心沉浸于这冰冷的触感与沸腾的血脉交织的激荡之中时——身后!一股极其微弱、却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危险气息骤然逼近!那是空气被无声撕裂的细微异响!带着阴寒刺骨的致命杀意,直指他毫无防备的后心!
电光火石之间!公刘没有时间思考判断!所有的警觉和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磨砺出的本能反应在千分之一瞬爆发!仿佛后背长了眼睛,他魁梧的身体如同被无形弓弦弹射,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向右侧硬生生拧旋闪避!
“噗嗤!”
一声利器穿透皮肉的、令人头皮炸裂的瘆人声音在死寂的石室中响起!
一把磨砺得寒光闪闪的青铜短匕,如同从地狱伸出的毒牙,刺破浓郁的黑暗,挟着千钧杀机!它几乎是贴着公刘左侧腰肋滑过!冰冷的匕尖撕裂了公刘翻转扬起的粗布衣袖!刀锋切开了皮肉,深可见骨!最终狠狠地扎入公刘方才坐卧位置的侧面夯土墙壁上方!整把匕身凶悍地扎穿了倚在墙边叠起的整张厚重野牛皮!锋利的刃尖带着余势,深深楔入了干燥坚硬的夯土墙中足有小半寸深!匕柄猛烈地震颤,发出嗡嗡的低鸣!如果公刘的闪避慢上零点一秒,这把匕首此刻穿透的,就绝不仅仅是一截衣袖、一张兽皮和泥墙,而是他胸腔内那颗搏动的心脏!
一股温热伴随着剧痛在公刘右小臂外侧炸开!冰冷的空气与皮肤裂开的痛感让他瞬间清醒!
公刘甚至没有去管那火烧火燎的伤口,在身体旋转站稳的刹那,借着炉火残光,他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已经死死锁定了黑暗中那团模糊的、一击不中、如同鬼魅般疾缩回去的阴影!
那阴影深处,一双眼睛骤然亮起!如同潜伏在幽暗洞穴深处、已经锁定了猎物的毒蛇,因致命一击的落空而猛然紧缩了瞳孔!那双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极其强烈的、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惊愕被更浓烈的、被猎物逃脱所激起的、如同被挑衅的恶狼般的凶狠寒光彻底淹没!显然,这刺杀者绝对没有料到公刘的警觉、预判和反应速度竟达到了如此近乎于鬼神、令人绝望的地步!这种失算带来的震惊远大于恐惧!
电光火石间,那黑影见暗杀败露,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丝毫留恋!他如同受惊的毒蝠,身体借着墙壁反弹之力猛地弓缩、再蹬踏!瞬间化为一道模糊的灰影,就要向石室洞开的、通往外界无垠黑暗的门口疯狂弹射逃窜!他的动作快如疾风!
但公刘比他更快!被割裂的粗布衣袖带着新鲜血液的腥热气息,在半空中如同鞭影般挥出一道暗红的弧线!一只巨大的、仿佛金铁铸就的手掌带着能劈开山石的劲风,猛地、精准无比地迎面向那道即将脱离他掌控的灰影胸膛正中央——狠狠直切而去!掌心蕴含的,是公刘积蓄了无数日夜、被欺凌、被监视、被挑衅、此刻转化为极致暴怒的沛然巨力!
“嘭!!!”
一声沉重如同击打湿木桩的闷响在狭小的石室中炸裂!
那原本已经跃起、企图破门而出的灰影,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凌空击中!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随即如同断了翅膀的鸟,以更快的速度向后倒飞回去!“哐”的一声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夯土墙壁之上!整个泥墙似乎都震动了一下!灰影发出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痛苦的闷哼,喉头腥甜翻涌!身体无力地顺着墙壁软软滑落下来,重重摔落在地!手中仅剩的另一把作为后手的短匕也因剧痛脱手,“当啷”一声飞落墙角炉灰之中。
公刘魁伟如山的身影如影随形!带着席卷一切的狂风扑面而至,如同扑击猎物的苍鹰!那只沾着自己温热鲜血的大脚如同铁闸,带着碾碎一切的重量狠狠踏上摔倒在地、被撞得七荤八素刺客的胸膛!压制住对方任何挣扎的可能!同时,一只巨爪般的大手已如同铁箍般牢牢扼住了那人的咽喉!指骨坚硬如铁钳,用尽死力死死扣住气管两侧最致命的软骨!
“唔……呃……”刺客气管被瞬间掐死!肺里残余的空气被挤压出来,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连串极其痛苦、如同濒死鱼类的嗬嗬声!那张隐藏在黑色面巾下的面孔因瞬间的极度缺氧而扭曲变形,颜色迅速由青白转向恐怖的酱紫!他双腿和未被压住的手臂徒劳地、微弱地抽搐拍打着地面,如同离水的鱼在干涸的河床上最后的扭动。
公刘如同岩石般坚硬沉静的面孔,在石室内唯一的光源——灰烬炉火那明灭不定的暗红色光晕与墙壁上那把兀自颤动、折射着一点森冷寒光的匕首共同映照下,切割出充满绝对压迫感和冷酷杀意的侧影。他没有立即逼问,扼住刺客喉管的手反而悄然放松了极其细微的一线缝隙,让极其稀薄的空气能够涌入对方将要炸裂的肺部。
就在这致命的间隙!就在这胸腔获得一丝缓解的刹那!地上那个几乎窒息的刺客,眼中那仅存的、因痛苦缺氧而黯淡的光陡然燃起一股更加汹涌炽烈的怨毒!那不是恐惧后的屈服!而是一种如同毒蛇反噬、不死不休的狠绝!他猛然张开了紧咬的嘴唇!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公刘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预警!瞬间捕捉到对方下颌那细微到难以察觉的、不自然的绷紧发力!
“想死?!”一声低沉如雷、如同金属相剐的爆喝从公刘喉间迸发!这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和一种比寒冰更刺骨的洞悉!如同审判!
公刘另一只空闲的手快如闪电!食指中指曲起如同鹰喙,带着千钧之力精准无比地扣向那人耳垂下侧、下颌骨与颅骨连接的最脆弱关节!然后猛地向两侧一别!一捏!
“咔嚓!!!”
一声如同枯木被硬生生掰断的轻微脆响,如同死神最终敲响了丧钟,在冰冷、死寂、还弥漫着血腥气的石室中陡然炸开!清晰得令人灵魂战栗!
“嗬……嗬嗬……”刺客的嘴角瞬间以极其诡异的角度无力地歪斜下来!涎水混合着因口腔内部被牙齿咬破渗出的血丝狼狈不堪地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面巾。整个下颌如同断线的木偶悬垂下来,彻底失去了咬合的能力!只剩下扭曲的、因剧痛和彻底失败而屈辱羞愤的呜咽声在喉骨后无助地翻滚!他整个身体因为这种彻底失去控制的剧痛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只被踩断了脊梁的虫子,每一次挣动都被公刘那只山岳般压在他胸膛的脚死死碾回冰冷肮脏的泥地!
公刘这才俯下身,贴近那张因痛苦绝望而扭曲、下颌歪垂的面孔。那双眼睛如同浸泡在深冬寒潭里的刀锋,冰冷、锐利、毫无一丝人类的温度,直直刺入刺客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谁?”公刘的声音极低,像重锤敲打在金属之上,每个字都蕴藏着无形的重压。
刺客喉咙里发出含混的气音,满是血沫,只剩下绝望的“呜呜”声。
公刘眼中寒芒一闪。他那只扼住对方颈项却始终没有放松的手掌,猛地收紧!力量加重一分!瞬间再次阻断对方所有的气息!窒息感和剧痛双重叠加之下,刺客的眼球痛苦地向外突出!
“想活受?还是现在就变成尸体?”公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在讨论一块肉。说话的同时,他那只沾满自己血迹的手掌已经极其果断地探向刺客胸前紧束的麻布内襟——一阵极轻微却极其刺耳的、内层衣物被撕裂的“刺啦”声响起!他布满硬茧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伸入其中!
指尖触碰到了一件异常坚硬、冰冷的金属物!
公刘面沉如水,手腕用力一扯!
一块掌心大小、约一指节厚的青铜腰牌被硬生生扯了出来!那冰冷的、沉甸甸的触感如同握着一块寒冰!腰牌被炉火的光芒照亮一角:上面盘曲缠绕着古老狰狞、象征神权王威的饕餮纹饰!纹路正中,一个刀刻斧凿般刚劲有力、冰冷刺骨、浸透了古老鲜血意味的古老象形文字,如同烙印般清晰呈现——“癸”!
如同商王冰冷的血液凝固成的烙印,直接刺入这狭窄、昏暗、弥漫着血腥与死亡气息的石室!
“殷都的狗。”公刘低沉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起伏,连轻蔑都欠奉。握着这枚冰冷腰牌的手指却因极致的愤怒而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突、绷紧!蜿蜒黏腻的血痕顺着他手腕的伤口一路爬行,滴落到令牌冰冷的饕餮兽面纹上!暗红的血液一点点渗入那饕餮巨口和阴刻的沟槽之中!那铜铸的嗜血凶兽的眼睛,在炉火与血光的双重映照下,仿佛在瞬间被骤然注入了生命的火焰,燃烧起令人胆寒的狰狞赤红色光芒!凶相毕露!
石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炉火燃烧木炭偶尔爆裂的“噼啪”轻响。炉火跳跃的暗红光影里,公刘手背上那道被刀锋撕裂的伤口,仍在不断渗出温热的血液。那鲜红之下,皮肤微微突起的青黑色血管脉络中,仿佛奔涌着的已不再是血液,而是铁矿石的冰冷坚硬、渭河水的浑浊湍急、高崖峭壁的嶙峋峥嵘、鼓风皮囊的低沉轰鸣以及无数族人在这块土地上砸下的每一锤、劈出的每一锄、流下的每一滴血汗……这一切凝聚成一种沉郁、坚实、饱含愤怒却又锐利难当的原始力量!
这力量如同被压抑了万年的地火,在他被商王腰牌激怒的胸膛里狂野冲撞,凶悍地、无声地撞击着冰冷的现实极限。
他握着令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腰牌上的“癸”字深深刺入他视线深处。他那凝聚着寒冰的目光沉沉地扫过腰牌上那个代表着阴谋、监控、背叛与死亡的古老字眼,随即猛地抬起,如同两道实质性的利矢,穿透石室简陋的门框,投向门外更无边无际的浓稠黑暗!目光所向,似乎要跨越千里万里,钉入那个遥远商王朝最核心、高高在上的权力王座之上!
脚下的刺客如同被割喉的鸡,徒劳地抽动,生命的气息在流逝。手中握着的令牌冰冷而沉重。这一切,商王派来的监视利爪、族人的鲜血、还有那把刺入墙壁犹在颤动的匕首……它们已经不再是孤立的事件,而是汇聚成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湍急洪流!一股将整个新生的、刚刚看到生之希望的周族,不由分说地裹挟向未知的、血火交织的命运之流的汹涌洪流!
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窒息的冰寒预感,如同这暗室中的阴影,彻底弥漫在石室中每一个角落,再也寻不到一丝可回寰、可妥协的余地!
漫长的、被无光与寂静统治的寒夜终将过去。
黎明,最冰冷也最锋利的晨光,如同亿万根冰凌打磨成的细针,执拗地刺破沉重黑暗的厚重帷幕,艰难地在豳地的原野上铺开了一层冰冷、淡薄的银灰色纱幕。风似乎小了些,但依旧凛冽如刀。
被公刘紧急召集的哨音以一种急促而又沉稳的节奏在原野上空回荡。庭院中那片昨晚被踩踏得凌乱不堪的空地上,无声地汇集起大片的人影。
祭坛前,那块沾着凝固污血与泥土的“癸”字腰牌如同祭品般被庄重地置于灰烬残留的祭坛石阶之上。它在那里,冰冷、丑陋、带着最直接的恶意和证据。
公刘站在祭坛前方的最高一阶石阶上,身形挺拔如一棵饱经风霜却仍旧顶天立地的古松。他俯视着下方无声地、如同潮水般汇集起来的族人。所有人都知道了昨夜的血腥。青壮们下意识地紧握着手中连夜磨得雪亮的石斧石钺——这些简陋的武器在微光中闪烁着粗糙的寒光。晨风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身体,他们呼出的气息在极度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浓厚的白烟,如同短暂的生命在寒风中飘摇颤抖。但每一张脸上紧绷的线条,却压抑着巨大的愤怒与同样强烈的决心。
风呜咽着,吹裂了口鼻皮肤的细口。
“诸位族亲!”公刘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还带着一丝被寒风呛入和彻夜未眠导致的微哑。然而这声音中蕴藏的力量,却奇异而沉稳地覆盖了所有呼啸的风声和人群不安的低语。“长夜虽冷,豳地却有恶客闯门。”他停顿了一下,右臂平举,手腕上方被厚厚粗麻布带紧紧包裹缠绕着的伤口显露在晨光中。白色的布带被渗出的、凝固的血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深赭色硬块,如同一块无法愈合的巨大耻辱烙印在晨曦中灼灼刺目。“伤了我右臂,留下了这个——”
他用完好的左手拾起祭坛石阶上那块青铜腰牌,高高举起!微弱的晨光下,腰牌上狰狞的饕餮兽面和那冰锥般刺眼的“癸”字,清晰地映入每一个族人的瞳孔深处!
“商王的耳目!”
空气骤然凝固!仿佛无形的寒气骤然加强了十倍、百倍!抽碎了所有呼出的白气,冻僵了每一张脸孔。人群如同石化。巨大的、冰冷的、带着窒息感的愤怒与惊惧,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之水,瞬间没过了所有人的脚踝、膝盖、胸口……直抵咽喉!那来自南方至高王权的威胁,不再仅仅是遥远山巅的乌云,而是一条已然缠绕脖颈的毒蛇!恐惧被死寂压在最底层,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汹涌的屈辱和绝望。
死寂之中,一种如同大地缓缓抬升的力量在无声地凝聚、沉淀、夯实。
公刘的目光像沉稳的探针,缓缓扫过每一双望向他、交织着复杂情绪——愤怒、恐惧、困惑、茫然又隐隐带着一丝期盼与决绝——的眼睛。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在地底奔涌的炽热岩浆。他的声音随之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而坚定的磐石,被夯入脚下这片即将喷发的土地里,发出深沉的回响:
“我们开荒,求活。”声音如同叹息,却重若千钧。他指向新垦的田野方向,“一锹一铲,是在阎王的泥潭里抠食吃,流血流汗,从阎王爷牙缝里抢回一点活命的粟米。我们举火,锻石,”他再指向石室的方向,“想磨利手里的石斧,砍树能少些力气,劈柴能快些,护住牲口和孩子!”
他停顿,目光如电。所有人都感到那目光的灼热和沉重的压力。
“若以商王那高高在上的度量来看——”公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冰冷的、无可辩驳的尖锐,“我们在豳地堆起的粮仓,太高了!挡住了南望殷都的天光!我们在渭北燃起的炉火,太旺了!灼痛了王座下那些贵人的眼!”他的声音如同闷雷在云层中滚动,蕴含着即将喷薄的怒涛。“仓廪高耸,石火兴旺……已是压在我们背上、脖颈上的死罪!”
这赤裸裸的断言如同雷霆,炸响在每一个族人耳边!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恐惧瞬间被更汹涌的屈辱愤怒取代!几双粗糙的大手将农具、石锤攥得更紧,骨节发出爆响。
公刘抬手,压下这骤然掀起的怒海。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人群,投向更南方的、那个笼罩在巨大阴影中的方向。他的声音如同被千年玄冰淬炼过:
“昨日之辛劳,只为活命挣扎。”指向脚下染血的泥土。
“今日之血痕,是为存亡警戒!”目光扫过众人。
“而明日——”他猛地抬头,望向天空。
仿佛呼应着他充满力量的声音!
一只羽色鲜亮如凝结的鲜血、尖喙锐利如青铜短匕的纯黑色玄鸟,陡然从祭坛侧旁那棵古老虬结的老榆树最高处的枯枝上惊起飞掠!它发出一声响彻云霄、撕裂般尖锐清亮的唳鸣!双翅奋力一展,矫健的身影如同一支离弦的玄铁利箭,逆着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清冷晨光,以无可阻挡的姿态,直直刺破了凛冽粘稠的冰冷空气!
它在微明的天空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流线!那玄色的身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决绝地、带着一往无前的神异意味,消失在南方那依旧朦胧苍茫、风云涌动的天际尽头!
玄鸟南飞!周人图腾!
祭坛周围,短暂的震惊后,是一阵无法言喻的战栗席卷了整个部族!这绝不仅仅是巧合!在血腥刺杀后的清晨,在公刘发出振聋发聩宣言的时刻,始祖之鸟如此清晰地降临、示警、指引!
公刘收回了投向遥远南方的目光。他脸上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情,只有一种被磐石、火炉、血与冰共同磨砺出的、如同千锤百炼的精钢般的冷硬意志。没有歇斯底里的愤怒,没有外露的畏惧退缩,只有一种从根骨里透出的、足以焚灭一切的沉静锋芒!那是先祖之血在生死存亡关头的无声沸腾!
他猛地振臂,撕裂空气的声音清晰可闻!那只受伤的手臂毫不在意地高高扬起,指向豳地所有尚显简陋却凝聚着族人血汗的仓廪、田埂、工棚与泥屋!
“周族的血,只浇自己田里的粮!周族的命,只立自己山上的石!”他声音陡然拔至最高,如同宣告,如同战鼓,如同神谕!“明日——握紧我们的戈矛!砥砺我们的弓矢!燃起我们的炉火!磨利我们的牙齿!用那商王不屑一顾的石头,炼出他梦里都惧怕的寒光!他要我们死?我们偏要——活得更壮!活得让他颤抖!”
冷冽的寒风中,他那斩钉截铁的声音如同滚过原野的雷霆:“以公刘之名!周族于此立誓——以石破铜!薪火燎原!不灭不休!”
“以石破铜!薪火燎原!不灭不休!”
如同被点燃的火山!震天动地的怒吼在公刘话音落下的瞬间爆发!汇聚成一股无可抵挡的洪流!这是被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出原始怒吼的誓言!无数道愤怒到燃烧的目光,齐刷刷、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刺穿稀薄的晨雾,穿透广袤的原野,坚定不移地投向遥远南方——那是商王踞坐如神只般俯瞰一切的王座所在之地!
那巍峨如云、象征着绝对统治的遥不可及的存在,此刻在每一个周族人眼中,不再是高不可攀的神山,而是一个庞大的、可怖的、散发着铜锈和死亡气息的狰狞阴影!那曾经让他们必须卑微俯首、祈求安宁的庞大权力中心,此刻像一枚带着剧毒的狼牙刺,深深扎入每个族人心灵深处的惊惧与仇恨!
公刘腕间的血色早已凝固成深褐色的硬痂,沉甸甸地压迫着那强健有力的脉搏,如同一个永不磨灭的耻辱与决绝的烙印。他转过身,如同检阅自己的军团。
冷峻的风,卷过尚未封冻的渭水水面,带着刺骨的冰冷水汽与凌冽寒意,掠过原野。远方渭水对岸的山崖轮廓,在渐亮的晨曦里显出更加清晰、峥嵘如铁的青色岩石山体轮廓。
就在这片他用血汗唤醒的土地上,粮仓如山峦连绵,那是公刘亲手打造的生存根基与护佑尊严的山岳屏障!炉火在石穴深处熊熊复燃,那是公刘在绝望中锤炼出的不屈意志锋芒!石穴内铿锵的锤锻声瞬间密集了数倍,如同激昂的战鼓!
公刘的手,稳稳地、毫无一丝颤抖地解下腰间一枚早已被磨得边缘温润、色泽暗沉的圆形铜片——那是周族始祖后稷传下,象征着先祖披荆斩棘、开土养民之勇毅精神的古甲!他用粗粝的指腹,如同擦拭绝世珍宝般,将那象征祖先之魂的古甲反复擦拭。冰冷厚重的触感传递着穿越时光的力量。他的眼神,穿过晨光,坚定如铁,望向南方无尽的苍穹。
他身后,整个方国都在清冽而凝重的空气中缓慢地运转、流动、积蓄。男人们赤膊走向石穴,敲击声比以往更加密集、更富节奏!炉口喷吐出的烟雾更加浓烈!女人和孩子们沉默地走向仓廪和田地,眼神里多了一份隐忍的愤怒和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