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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王储的黍田(1 / 2)

夜风,冰得如同浸透了碎铁渣子,呼呼刮过子昭耳廓,吹得脸上皮肤生疼。殷都城巍峨的兽吻在昏黑天幕下耸立着,沉默的庞然大物显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冰冷姿态,恍如巨兽蛰伏,将他那十四岁的稚嫩身躯衬托得格外渺小单薄。

一辆简朴得与身份绝不匹配的犊车停在宫门最为幽暗的角落阴影里,只套了一匹寻常马匹。没有彩绘华盖,没有响彻寂静的青铜銮铃,车壁粗糙,透着一种压抑的沉默。车辕旁立着他那从不苟言笑的父王小乙。

小乙身形挺直如松,在朦胧夜色中犹如一尊沉默的石像。他手中托着一叠衣物,是寻常农夫才穿的粗砺麻葛短褐、束腰麻绳,以及一双硬邦邦、硌人脚趾的蒲草履。小乙的神情古井无波,那沉静的目光中却深蕴着某种不容抗拒的意志。他没多给子昭解释一句。

“穿上。”只两个字,简短得如同冷硬铁块砸在地上,没有暖意亦无一丝回旋余地。

老寺人丙禾的眼泪在他干瘪多褶的脸上无声地流淌,聚在沟壑纵横之处,映着远处宫门微弱的火把光,亮晶晶一片。他哆嗦着手,将一件带着尘土腥气的麻布襦衣披在子昭肩头,又在腰间系上那根勒得人喘不过气的麻绳。当触碰到小王子细嫩得像初生藕节的手腕时,丙禾的枯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慌忙跪倒,从怀里摸出被体温煨得微温的半枚青玉璋塞进子昭的手中,又紧紧握了一下,急促地低声叮咛:“旬王子……老奴……老奴只盼有生之年,能再见小主人回来。”

“走。”

小乙似乎对这场告别感到了一丝不耐,声调平平催促,没有半分温度。

粗糙坚硬的蒲草履硌着脚底,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凹凸不平的石子上,子昭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般难以忍受的疼痛。他咬紧牙关,努力跟上父亲的步伐,心中却充满了疑问,父王要他做何事?这如同酷刑的装束又是何意?难道是要他化身奴隶受难?身后是殷都,是他熟悉的王城高墙,此刻却像一头巨兽张开的无底巨口,森森然要吞噬过往的一切。而身前,只有冰冷的犊车车厢,未知与黑暗深不见底。

犊车在坎坷的道路上剧烈颠簸,车轴摩擦发出痛苦呻吟般的吱呀声,似乎下一刻便要四分五裂。子昭蜷缩在狭小而坚硬的车厢底部,每一次晃动都把他的身体重重地抛起又砸下,骨架随之发出闷响。浓重汗酸味夹杂着牲口特有的腥臊气,钻入他的鼻孔,冲得他头晕目眩,一阵阵恶心泛上喉头。这气息比他此前在王宫中所嗅到的一切气味都更浓郁且刺鼻,仿佛无数细针在刺扎着娇贵的嗅觉。车壁外沉沉的夜色中,犬吠声或近或远地响起,粗野陌生,刺破无边的沉寂,使他无端打个寒噤,每一根细幼汗毛都不由自主倒竖起来。

不知颠簸了多久,终于,“吁——”,车夫一声略显嘶哑的吆喝中,颠簸停止了。

子昭扶着冰冷的车厢壁,腿脚酸麻发软,艰难地爬下犊车。刺骨的凉风猛地扑到脸上,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天色已透出微薄的鱼肚白,清冷晨雾如同流动的薄纱,无声地覆在眼前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这是一方村落,稀稀落落散布着十来座低矮的草顶泥坯屋子,像是随意丢弃在灰沉土地上的土疙瘩。几排高矮不齐、树干虬结的桑树和榆树,像一队队风霜蚀刻的老兵,静默地立在村外荒野之上。而远处,在晨光熹微的边界线上,大片深褐色田野如同未经打磨的陈旧陶盘,僵硬地一直铺展到视野穷尽处。空气很冷冽,吸入肺腑有股泥土腐殖质的特殊气息,其中隐约搅合着牲畜粪便和某种烧柴草后残留的烟焦味,沉甸甸地坠在喉头,使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压抑与恶心。子昭下意识用袖口掩了掩鼻子,随即又觉得不妥,轻轻放下手,只是眉头紧紧锁成一个疙瘩。

一个身影从一座最矮的泥屋门框里悄然滑出,步子沉稳无声。来人身材瘦削而精悍,裹在一领泛白的粗麻衣里,皮肤黝黑粗糙,像是被烈日和寒风反复揉搓过千百遍的古旧皮革,深深印刻着沧桑的纹路。他并未下跪,只微微躬了躬腰背,动作流畅而节制,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飞快地在子昭和小乙之间掠过,旋即垂落眼帘,声音粗哑低沉道:“王,来了。”

小乙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子昭年轻而带着明显困惑的脸庞:“此人名甘盘,曾为王师。今日起,旬,你便在此处,听命于甘盘,学做人,学……知道为庶民的艰难。”他顿了顿,指向远处朦胧的田野,“那田间,那里,便是你未来之师。去罢。”

“父……”子昭喉头一梗,小乙的脚已毅然踏上犊车踏板。车辙卷起一股微湿的尘埃,瞬间便将他模糊的身影吞没在清晨稀薄的雾霭之中。他呆呆地站着,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初升的阳光带着清冷意味爬上树梢,斜斜投在脚边冻硬的土块上,将一切染上一层茫然的金黄。手中攥着的那半块玉璋微微发烫,似乎成了他王族身份最后的微弱凭证。

甘盘的声音将他拉回这陌生的现实:“以后,你唤武丁。跟我来。”

泥屋内部昏暗潮湿,泥土墙壁散发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霉腐气味,令人窒息。一铺土炕紧贴着后墙盘踞,上面胡乱铺着些霉迹斑斑的苇草垫子,几处破洞露出底下的硬土。当甘盘粗糙带着厚茧的手指将一套同样布满粗砺补丁的葛麻褐衣抛到他面前时,子昭——不,如今他是武丁了——下意识地抗拒,手指攥着那硬得刮手的麻布边缘。

“这……如何能贴身?”他声音干涩,那衣裳散发出的浓重汗气和油垢霉味让他几欲作呕,衣料摩擦皮肤如同裹上了荆棘条。

甘盘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额角一道深刻的旧伤痕在微弱光线下微微抽动。他的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撞进武丁耳膜:“庶民何曾在意衣服的触感?那田间劳作,日晒雨淋,便是比这粗砺百倍千倍的苦楚磨砺也寻常。换上!”

武丁用力咬了咬下唇内侧细软的皮肉,一股细微腥甜弥漫开来。他颤抖着手指,褪下自己尚算柔软的里衣,慢慢将冰凉的、仿佛无数细沙镶嵌的粗葛麻布套上身。每一寸移动,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养尊处优、细嫩如藕节的皮肤,如同无数钢针在无情刮刺。当他笨拙地收紧腰间那根僵硬如铁的草绳时,一股深沉的绝望夹杂着锐利的疼痛猛地攫住了他,眼睛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灼热的湿意,喉结滚动几下,强忍着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甘盘不再多言,随手提起墙边斜靠着的两把木柄石耒——那厚重的石质耜头边缘已被泥土磨得圆钝无锋,木柄油光,浸透了无数汗水。他将其中一把塞到武丁怀里。

“今日开春土。”甘盘简短地说着,率先走出屋外。

广袤的田野裸露着胸膛,冬日的寒冷依然倔强地盘踞不去,冻得脚下的土壤坚硬如铁。初升的日头悬在半空,苍白得像是隔着一层洗过无数次的厚厚棉布,吝啬地洒下微弱光芒,毫无暖意。

武丁握紧沉重的石耒木柄。他记起少时在王室内庭观看奴隶劳作的场景——他们动作多么流畅轻快!他模仿着记忆中的姿势,努力摆出沉稳架势,将耜头尖刃插向脚下硬土。

“噗”的一声闷响,刺耳又沉闷。石耒只浅浅嵌进冻土半寸不到,便被死死卡住。巨大的反震之力沿着木柄狠狠撞上来,震得他虎口和小臂一阵酸麻剧痛,几乎失手丢掉工具。他不信邪,再次发力狠狠向下一戳!

“咔!”

耒柄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竟从中裂开一道刺目的纹路。

几滴冰冷液体落在手上。武丁茫然低头,这才感到掌心火辣辣地疼。那从未经历过重力的柔嫩掌心,赫然被粗粝的木柄磨破,两道深深的血口子正渗出鲜红血珠,无声滴落在同样暗黑的泥土上,晕开几个小小的深色斑点。血的热度一接触冰冷空气,瞬间变得更加锐利灼痛。

不远处,干着同样农活的几个奴隶抬起脸。黧黑而布满褶皱的脸上,没有任何悲悯或惊讶,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无趣,眼神空洞,仿佛看着一块毫无生命的石头滚落。唯一略起变化的,是角落那个蜷缩在田埂边瑟瑟发抖的少年奴隶,他骨瘦如柴,只剩下一把硌人的骨头,嘴唇冻得发紫,正用一种武丁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惊恐与极深怜悯的复杂目光看着他——那目光像无形的钢针,比掌心的伤口更刺人。

甘盘缓缓直起身,佝偻后背在晨光里如同一张绷紧的老弓。他走过来,没看那裂开的木柄,粗糙得像裹着砂石的手指精准地抓起武丁染血的手腕,仔细端详那还在渗血的嫩肉伤口。武丁痛得一个哆嗦,手腕微微发抖。

“疼?”甘盘的声音像两块干木头在摩擦,平淡无波。

武丁用力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急速打转,几乎要控制不住。

“若不想每日都疼,便找对力气。”甘盘蹲下身,在冻土上划了几道极简单的线痕,“硬土要用脚踩实耒肩,靠腰身推压,不是手腕蛮劲发狠。”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武丁僵硬的腰腹位置,“这里,要活,要韧。再试。”

日头缓慢地在头顶爬升,光线依然稀薄寡淡。武丁再次握紧被甘盘临时用树皮和草绳捆绑加固的耒柄,指尖触碰到的粗糙树皮摩擦着掌心伤口,每一次轻微的拉扯都带起一阵钻心的锐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倒吸冷气。他强迫自己回想甘盘的话,双脚分开,用尽全身力气踩在耒肩与地面接触的结合处,腰腹用力向下压去,身体的重心全部交付于这一刺之中。

“噗嗤……”

这一次,破开硬土的声音沉闷而有力,石耒深深楔入深处,一翻一挑,一大块灰黑色的冻块翻滚上来,带着泥土内部腐朽的根须气息和刺骨的冰冷。

然而还来不及体味一丝几乎不可能的微小得意,一股突如其来的剧烈抽筋猛地袭上他紧绷的腰背肌肉!疼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铁针同时刺入又狠狠扭搅,让他眼前一黑,闷哼出声,石耒脱手掉落在地,人也跟着踉跄一步,险些扑倒在坚硬的田垄上。他双手死死按着剧痛难忍的后腰位置,深深弯下腰去,额头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全身僵硬着,一动不敢动,只有牙齿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发出轻微的咯咯摩擦声。

甘盘停下手中动作,面无表情地看着。另外几个年老的奴隶也只是抬头瞥了一眼,麻木的眼神里什么也映照不出来。依旧是那个冻得发抖的瘦弱少年,远远投来夹杂着畏惧却又担忧的目光。

当正午那刻薄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穿透稀薄云层,垂泻在毫无遮蔽的原野上时,汗水早已不是一道两道,而是像被兜头泼了一瓢滚水般从武丁额头眉梢、颈后,甚至眼睑上疯狂涌出、冲刷下来。那汗是粘稠的、咸涩的,带着身体苦熬的酸腥气,流进眼中烧灼刺痛,流进口腔,涩得他频频作呕。皮肤更是被一层层反复冲刷,湿透的粗麻衣沾满了泥土,像裹尸布般糊在身上,沉重得每迈出一步都仿佛在沼泽泥潭里跋涉,每一次喘息都感到胸肺被无形之物死死压住。

田垄尽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投下的一小片扭曲狭窄的阴影,成了唯一救命稻草。

歇晌的号子从甘盘喉咙深处闷闷地响起,那是一种沙哑、干涩又古老的调子,断断续续地飘在灼热的空气里。劳作的人们如同被抽掉了支撑的偶人,无声地拖着僵硬的身体向树影挪动,动作迟缓得如同疲惫的耄耋老人。有人脚步踉跄,几乎是跌撞着扑到树下的草堆上便瘫软不动了。

武丁只觉得双腿沉重得抬不起来,每一步脚下都仿佛拖着无形的沉重铅块。当他的身体砸进老槐树下那堆尚带余温的乱草堆中时,浑身骨架都在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响,像一架濒临散碎的破旧木车。全身肌肉在过度紧绷后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酸痛,一波紧接一波,从脚底一直蔓延到颈骨。疲累如同有生命的沉重水流,缓缓浸透每一丝肌肉纤维,将他钉死在原地,连挪动一根手指都觉得是巨大的负担。他闭上眼睛,灼热的眼皮沉重压下,只想就此沉入无尽的黑暗,短暂地告别这磨人的苦役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奇怪的气味钻入鼻孔。辛辣,带着土腥,又夹杂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馊败气息。

武丁勉力睁开像被胶水粘住的眼睛。一个豁了边的粗糙灰陶碗几乎递到了他的鼻子底下。碗里是几块焦黑扭曲、形态可疑的饼状物,颜色黑黄交杂,表面沾着星星点点暗灰色霉斑,甚至能看到麸皮的粗粝颗粒毫无遮掩地凸显出来,还挂着可疑的油腥,正散发着一股令人蹙眉的浓烈酸腐气味,呛入鼻腔。

是小个子少年奴隶,眼神依旧怯怯游移。

“少……武丁……吃……”少年声音细若蚊蚋,嘶哑颤抖。

武丁盯着那碗中实物,喉咙口一阵酸水翻涌上来——王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这分明是给牲口吃的腐烂糟糠!

他的目光越过递来的碗,落在不远处。几个上了年岁的老奴隶正蹲在田埂上,黑瘦枯干如同秋风里残存的枯枝的手指,同样托着类似的、甚至更黑更糟的饼子,沉默地撕咬着。一个老者干瘪的嘴唇上沾满了碎屑渣滓,他费力地蠕动着牙床,动作迟缓而机械,喉咙深处发出艰涩的咕噜声。另一个老者手里捧着一块明显霉变发绿的饼块,看也不看,直接掰下一角塞进口中。那咀嚼的动作极其缓慢,与其说是进食,不如说是一种在重压下挣扎的忍耐。

强烈的饥饿感原本如同小兽抓挠着胃壁,此刻却被更猛烈的反胃堵在喉头。武丁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猛地扭开头,几乎是厉声低吼出来:“我不饿!”

递碗的瘦小身影受惊般缩回手,脸上掠过更深的惶恐,脚步悄悄后挪,避开了些距离。那几个正啃饼的老奴隶只是缓缓抬眼,浑浊的眼神扫过他因为愤恨和屈辱而微微涨红的脸颊,其中一两个嘴角似乎无意识地向下撇了撇,刻下几道冰冷的皱纹。

甘盘坐在一截裸露的粗大树根上,背靠着粗糙皴裂的老槐树干。他慢条斯理地掰着自己手中一块同样黢黑干硬的饼子,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缓缓咀嚼着。他咽下去,才抬眼看向别过头去的年轻王子,眼神幽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灼热的空气:“这块麦麸饼,已是此地最好的饭食。寻常时节想得几块也不易。人饿极了,那树根草皮啃着也不会有犹豫。你眼前这吃食,是能活命的。”

武丁的身体猛地一僵。

暮色四合,沉如墨汁般的夜雾从四野的田埂、沟渠、枯树根部悄然弥漫开来。干冷的空气中漂浮着草叶腐败的潮湿气味,渗入四肢百骸。

推开柴扉,“嘎吱”一声粗砺的摩擦,仿佛摩擦在人的神经上。土屋里没有油灯,唯有一小捧闷燃的篝火在土炕角落的石坑里挣扎跳跃,散发出暗红的光和浓重的黑烟,缭绕盘旋在低矮粗糙的梁椽间,熏得人眼睛刺痛,喉咙干涩发紧。

角落里堆积着发黑的稻草,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几个累了一天的奴隶拖着僵硬的身躯走过去,熟练地滚进草堆深处,很快便传出沉重、均匀,甚至带着某种绝望意味的鼾声。甘盘也躺下了,闭着眼,脸上皱纹在火光跳跃下时隐时现。

武丁独自抱膝坐在离火稍远的墙根阴影里。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手掌那道刺眼血口子沾了泥土脏污,火燎般灼痛,腰背的酸楚随着每一次呼吸牵动着麻木的神经。最难以忍受的却是身上。粗硬的麻衣紧贴皮肤,捂了一天汗渍灰尘,硌得每一处都极不舒服。更可怕的是,皮肤底下像是爬满了无数看不见的细小活物在疯狂骚动、啃噬着,那种深入骨髓的奇痒无法抗拒。他徒劳地在颈后、腋下、腰间抓挠,指甲划过滚烫的皮肤,带下道道红痕,有些地方甚至被抓出了细密的血点,指甲缝里也塞满了污垢,但痒意丝毫未减,反而因指甲的搔刮而更炽烈地蔓延开来。

火堆另一边传来一声极低微的闷响。武丁警觉地看过去。是那个白日里送他麸饼的瘦小奴隶少年。少年正蜷缩在草堆里瑟瑟发抖,脸朝着武丁的方向,半埋在臂弯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暗红火光的跳跃下若隐若现。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饥饿,直勾勾地、带着强烈祈求和一点濒临崩溃的绝望盯住武丁的眼睛。

少年又小心翼翼地、几近无声地轻轻舔了舔自己干裂发白、甚至已有细小血口的嘴唇。

那无声的动作,那渴求的眼神,像一道无声的鞭子抽在武丁心上。他想起了自己白日对那碗救命糠饼的鄙夷拒绝,一股强烈的羞耻感猛然间烧红了他的脸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探进怀里紧紧攥着的粗麻衣内侧暗袋——那里藏着一小包用干净细布仔细包裹的粟米干饭团。那是丙禾,那个在王宫含泪跪别他的老寺人,偷偷塞进他怀里的最后一点柔软念想。隔着粗麻布,还能摸到一点温凉油润。

武丁的手在黑暗与烟熏中紧握着怀里那个藏着珍贵食物的布包。王宫精致的粟米饭团温润光滑的触感在粗粝麻衣的摩擦下隐隐透出,如同对此刻冰冷瘙痒绝望处境的无声嘲讽。他不敢看那双眼睛,却又无法不感知到那视线,它带着一种足以烫伤人心的灼热,钉在他脸上。

武丁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嘴唇,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那珍贵的饭团包像是烙铁灼烧着皮肤。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重感,伸手探入衣襟最隐秘处,小心地避开旁人的视线,摸索着解开小包裹的系绳,悄无声息地从里面掰下约莫两指宽窄的一小条米团。米粒黏腻微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趁着众人视线都被昏沉疲惫与角落呼噜声吸引的瞬间,他如同抛掷一块烧红的炭块般,迅速将那一小条米团无声无息地抛了过去。米条在空中划出一道极微弱的弧线,带着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风声,准确落在少年手边的草垫子上。

瘦小的少年眼中猛地爆发出混杂着极度惊愕与难以言喻狂喜的光芒。他近乎闪电般抓起米团,双手紧紧拢住,像一只保护食物的小动物,惊恐地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即,他猛地低下头,将那珍贵的米条一股脑儿塞进嘴里,甚至没有半点咀嚼,喉咙剧烈地上下滑动,“咕咚”一声便囫囵吞咽了下去。他双手捂住嘴巴,唯恐咀嚼声惊扰旁人,肩膀因为剧烈而无声的啜泣微微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他黑瘦肮脏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