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甲在火舌舔舐下,发出一阵阵细碎又尖利的呻吟。卜骨“噼啪”裂开的声响,在祖庙幽深的殿堂里,显得空旷而惊心。
南庚匍匐在冰凉的青铜簋前,额头抵着粗糙的夯土地面。一股浓稠的铁锈味混杂着松脂燃烧的焦烟,顽固地钻入他的鼻腔,堵在肺腑之间。那是刚刚献祭的、尚在温热的牲血。烛火摇曳,将他投映在墙上巨大金文“帝”字上的身影,拉扯得扭曲、飘忽,仿佛一头不安的困兽。
“庇之地,铜脉何如?”他低声问,声音嘶哑干涩。
身旁,世代传承卜辞的通神之人,太卜苍老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灼热龟甲上移开。龟甲纹路中心,一道狰狞深邃的裂纹笔直延伸,贯穿了那些古老的凿钻纹痕,断裂处的细密纹丝如同无数绝望哭喊的手,向着黑暗无措抓握。
太卜俯下身,浑浊的眼睛几乎贴到灼裂的甲骨上,看了许久,许久。摇曳的光线里,他遍布沟壑的面容愈发晦暗不明。
“……蔽……枯……”他抬起头,眼神空洞,仿佛魂魄也被那裂纹吞噬。“王上,此象……蔽塞至深,枯灭之形……”衰老的尾音湮灭在沉寂里。
蔽塞?枯灭?
南庚的身体骤然绷紧,每一个字都像带毒的钉子,狠狠砸进他的头颅深处。遮蔽的铜矿通路,最终枯竭的矿脉……眼前猛地发黑,无数画面在脑内疯狂撕扯:铸造坊黯淡熄灭的炉火,匠人无措绝望的眼神,青铜兵戈上日益蔓延的蚀痕……一条贯穿殷商命脉三百载的精血洪流,正在源头无可逆转地断流、干涸!
“枯灭……”他喃喃复述,舌尖尝到自己下唇渗出的、一丝微腥的咸涩,那是恐惧与愤怒咬破了血肉。
“砰!”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殿堂炸响。南庚的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指骨剧痛传来,却远不及心中那份陡然升腾的巨大空洞。龟甲缝隙间尚未凝固的牲血,飞溅几滴,落在他的嘴角,温热、粘稠,带着不容置疑的死亡气息。
庇地的铜,终是耗尽了。就像此刻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里,那颗骤然被攥紧的心脏。
商王宫议事殿的沉沉暮色,被一种更压抑的沉默攫住。
紫宸殿。沉重的桐木殿门紧闭,将初秋微凉的空气隔绝在外。光线沉甸甸地从高处的牖窗透入,尘埃在光束中无声飞舞。王座之上的南庚,面沉似水,目光扫过殿中侍立的群臣。他们像一尊尊泥塑木偶,有的低眉顺眼,眼珠却在袍袖下不安转动,有的勉强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深处却闪烁着游移与踌躇。
南庚深深吸了一口气,吸入肺腑的是殿内陈旧的木香、未散的烟熏、以及那些无声对峙蒸腾出来的沉重压力。
“孤,意决。”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撞在殿壁巨大的青铜饕餮纹饰上,带着金属的回音。“徙都。”
“轰——”整个殿堂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静止的死水骤然被搅动。低沉的嗡鸣声四下响起。
“王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宗正率先颤巍巍出列,声音带着哭腔,“三百年!庇城已历三百载!宗庙社稷皆在于此,列祖列宗英灵尚飨!骤然离弃,非但不祥,更乃大不敬!恐激先王之怒啊!”
紧接着,掌管农稷的大司农急切上前,一张脸涨得通红:“王上三思!奄地虽沃饶,然河患无常!去岁、前岁,河水皆溢,淹灌田畴,禾谷尽毁!况新立城邑,仓廪如何能即刻充盈?万民若饥馑流离,恐生变乱啊!”
兵戈司大司马的担忧更是直抵核心,嗓音洪亮急切:“征讨戎狄,大军需有铜源,需有粮秣,需有辎重!若都邑新立,百废待兴,如何维系数万甲兵持续征战?”他的手猛地一划,指向殿外那片被宫墙切割的天空,“军力不能聚,粮道一旦被截,纵有千乘战车,亦成水中浮沞,无用!徒引豺狼觊觎!”
“荒谬!实乃狂悖之言!”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猛地劈开殿中的嘈杂。叔父子戈排众而出,他身着玄色深衣,面容阴鸷,眼神锐利如钩,直刺王座,“先王居庇之庇?非也!”他手臂猛地一挥,指向头顶高耸的、绘满星辰图案的穹顶,“所居者,天命所归之正朔!祖宗基业之根本!岂容如小儿儿戏般,因一虚无臆测之言而轻言迁徙?!”
他一步步迫近,气势凌人:“太卜有言在先!”子戈猛地转首,狠狠瞪向垂首一旁、如岩石般沉默的太卜。那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过去,太卜的身影几不可察地一颤,头更低了些。子戈的吼声震荡殿宇:“星陨于奄,乃兵燹大凶之兆!弃祖居正朔而就凶星恶煞之地,是何居心?!王上欲为社稷招致倾覆之祸乎?!先王英灵,必不饶你!”最后一句,已是嘶声呐喊,字字泣血,裹挟着不顾一切的威胁。
“放肆!”南庚骤然起身,宽大的玄端王袍带起一阵劲风,案上铜爵中的酒液亦随之轻晃。他的脸紧绷着,下颌线条如刀削般冷硬。子戈的话像淬毒的匕首,刺穿他竭力维持的镇定。
他胸口剧烈起伏,目光如寒冰,扫过殿下瞬间噤若寒蝉的群臣。他看到了宗正眼中深藏的恐惧,司农脸上的惶恐,司马紧皱的眉头,也看见了……子戈眼底那压抑不住的、快意的恶意。
南庚的嘴角缓缓扯动,一丝冰冷锋利、足以割破僵局的笑意浮现。
“好。”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们所言,大不敬,大不祥,大凶兆,无粮无铜无兵……”他一字一顿,目光逐个从那些或惊惧或质疑的脸上碾过,“孤,认了。”他猛地拍案而起!“然则尔等可有更好之法?眼睁睁看着青铜绝源?任由利器钝蚀?坐等四方戎狄如群狼般将庇都撕成碎片?!”
“谁有解决之道?”南庚的目光如炬火,再次燃烧着扫过殿中每一张脸,声音陡然拔高,字字锤击人心,“谁!站出来!为孤指一条明路!”他指着那群鸦雀无声的大臣,“尔等,还有何话可说?!”
紫宸殿内,唯余喘息,唯余死寂。那无形的重压并未消散,反而在南庚那冷厉如刀锋的话语下,更加沉重地覆盖下来,压得每一个人的心头都喘不过气。
巨大的夯筑声如同沉闷的鼓点,持续不断地捶打着奄地的荒野。风卷起新鲜的尘土,扑簌簌打在脸上,有些刺痛。新王城的轮廓在混乱与喧嚣中艰难地挣扎显现:刚刚伐下的巨木歪斜堆放,露出苍白湿润的茬口;新掘的土坑里,工奴们赤裸着上身,肩扛粗绳,喊着沉重的号子,将巨大的基石一寸寸拖曳到位。一切都刚刚开始,一切都在粗糙的草创中,混乱、肮脏、疲惫而充满未知。
南庚站在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上。这土台简陋,远不及庇都高台的肃穆威严。他的目光越过喧腾的工地,投向更远处。护城壕沟还未连通,新夯的墙基在深秋的风中显得过于单薄。一阵疾风吹过,卷起他的发梢和宽大的玄色袍袖。风中带来的,是土腥,是汗水,是远处工地上燃烧草木的烟气,还有一种……隐隐的躁动不安。这躁动像细小的爬虫,钻入他的皮肤之下,啃噬着强硬的表象。
他身侧的巫祭雀,一身素麻祭服纤尘不染,安静地立着。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那双沉静的眼眸,此刻也微微抬起,望向远方天际昏沉沉的交界线。她的指间夹着几片翠绿的龟甲小片,极轻微地触碰着,指尖悄然划过那些复杂的天然纹路,仿佛在无声地探寻着什么。
南庚的视线投向西北方的天际。阴沉的暮色笼罩大地,仿佛一口倒扣的巨大灰陶锅盖。遥远的地平线上,云层堆积得异常厚重,翻滚着,如同浓墨泼洒在天空之上,酝酿着不祥。风声呜咽着掠过新挖的壕沟,将散落的泥土和未烧尽的草木灰一并卷起,扑打在刚搭起的营寨木栅上。空气沉甸甸的,吸进肺里都带着土腥气和一股挥之不去的、腐朽的寒意。
“王上,”雀的声音不高,在风声中却异常清晰,带着玉石相击的清冷质感,“风起西北,其音呜咽,如泣如诉,乃杀伐兵戈之声。”她没有看南庚,目光依旧望着那片滚涌的墨云,“云色如玄铁浸血,凝滞不散……”她的指尖抚过龟甲上一道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刻痕,“征兆聚,杀意……浓。”
南庚的眉头拧得更深,搭在腰间短剑剑柄上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剑柄冰凉坚硬的感觉传递到指尖。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而模糊的回应:“嗯。”像是认可,又更像是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不安。
风势骤然加强,卷起更大的沙尘,迷了人眼。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号角声,猛地撕裂了奄地新都工地喧嚣背后的脆弱平静!
那声音绝非熟悉的商军号令,短促、尖厉,带着一股原始冰冷的野蛮穿透力,如同撕裂帛绢的钝刀,瞬间割开了所有人的耳膜。
“戎!戎骑——!”
几乎就在号角响起的同时,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带着浓浓的死亡气息从简陋望楼的最高处炸开。了望手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破裂,在风中颤抖、碎裂开来。
南庚猛地抬头!视野陡然被一片狂潮般席卷而来的、浓重诡异的赭黄色烟尘所吞噬。烟尘深处,雷鸣般的蹄声如同无数沉重的石滚碾过平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卷着令人心悸的战栗扑面而来!
高台下混乱的工地如同被炸开的蚁穴。惊慌的工奴像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惊恐的尖叫声、歇斯底里的咒骂声混杂着监工试图维持秩序的狂吼,瞬间搅成一片绝望的混乱海洋。原本整齐堆放的原木被逃窜的人流撞倒翻滚,基石坑中的积水被无数慌乱践踏的脚步搅得泥浆飞溅。
“起兵!御敌!”南庚的咆哮如同惊雷,穿透混乱的浪潮。他一把推开试图搀扶他的侍从,眼神瞬间化作暴戾凶光,猛地抽出腰间那柄象征王权的短剑。
“铿——!”剑锋在晦暗的光线中划过一道刺目的寒芒。
戍卫新都的精锐军阵在号令下仓促启动。战车的驾驭者疯狂抽打着嘶鸣的战马,车轮碾过散乱的原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重甲步兵笨拙地推搡着从混乱人潮中挤出,匆忙在临时军阵前方架设起一面面巨大的、蒙着厚厚生牛皮的长盾牌。弓手们手忙脚乱地搭箭上弦,混乱中箭矢掉落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切都在仓促中完成,阵型勉强聚起,却处处透露出仓促与生疏。
那片裹挟着死亡而来的赭黄色狂潮,已然冲至眼前!烟尘骤然散开些许,露出了为首者那张极度扭曲狰狞的脸孔——高凸的颧骨、深陷的眼窝布满血丝,整张脸涂抹着赭石与炭泥的油彩,如同从地府爬出的恶鬼。
“商狗!裂!”狂野的嘶吼混杂着污言秽语爆发出来!
他胯下的黑马如同黑色闪电,高高跃起,沉重的身躯几乎凌空腾越!而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粗大手中,握着一柄造型极其诡异可怖的巨斧!那斧身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近黑的暗沉色泽,表面密布着粗粝古怪的纹路,斧刃部位则泛着一抹令人胆寒的青紫色冷光,根本不像是凡俗铁料所能淬炼!
斧势!
沉猛!
裹挟着开山断岳的狂野杀意,撕裂狂风!巨斧悍然劈落!并非砍向某个人,而是对准了整个商军仓促组成的脆弱阵线!
目标,正是当先第一排那面最大、最厚重、由青铜铸造兽面纹作为加固核心的巨型盾牌!
“小心!”南庚身旁的近卫悍卒失声狂呼,声音扭曲变形。
太晚了!
“嚓——轰咔!!!”
两股力量狠狠碰撞!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破裂!
那坚硬的青铜兽面,与那凝聚了远古星铁精髓的陨铁巨斧轰然相击!预想中火星四溅、金铁交鸣的刺耳锐响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牙酸的、沉重的、如同朽木崩裂的可怕闷响!
紧接着是更大、更彻底的碎裂声!
青铜兽面——那曾被视为商军铜甲坚固象征的盾心兽面,像一块被巨力砸开的劣质陶饼!暗沉的青光闪过,狰狞的青铜兽首应声而裂!碎片如同被巨大力量撕裂的琉璃,骤然间四分五裂炸开,飞溅而出!其下粗厚的坚韧牛皮,在那深黯斧刃下,脆弱得仿佛一层薄纸,被无声地撕开、彻底贯穿!
后面两名顶盾的壮硕力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人半边肩膀连同臂膀被斜斜削飞,热血如同喷泉般泼洒而出;另一人则被余势未消的巨斧劈开胸膛,脏腑瞬间暴露在那弥漫着血雾的阴冷空气中!滚烫的鲜血混着破碎的内脏溅射开来,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黏腻地贴在每个人的鼻腔、咽喉深处。
巨斧未停!它的主人,那名戎人彪悍的酋长,借着战马狂暴前冲的惯性和下劈的力量,手腕猛地一旋,斧身由劈改切,如同旋转的死亡飓风,横扫向邻近另一辆刚刚来得及转向的商军战车!
“哐当——哗啦——!”
车身一侧的青铜护栏在这陨铁重击下脆弱得如同秸秆编织,瞬间扭曲、断裂,崩飞的青铜碎片锋利如刀,将车辕旁两名步卒的脸颊瞬间划得血肉模糊!拉车的驷马受到这猛烈的撞击和巨大声响的惊吓,凄厉地长嘶,彻底发了狂!拖着残破的车架,疯狂地向侧后方没有目标的溃逃冲撞!沉重的车体碾压过两名躲避不及的商军步卒,骨骼碎裂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呜嗷——!”戎酋口中爆发出野兽般的兴奋狂啸,双目血红一片!
“杀——!屠尽!屠尽商狗——!”
赭黄色的狂暴骑潮,如同闻见了血腥味的鬣狗群,从那被巨斧撕裂的缺口中狂涌而入!铁蹄踏碎土石,弯刀与骨矛在昏沉的光线下反射着不祥的冷芒。绝望的哀嚎、濒死的咒骂、骨骼碎裂的闷响、兵刃砍入血肉的噗嗤声……瞬间交织成一曲地狱血宴的交响,在这座尚未建成、根基未稳的新王城外上演。
烟尘裹着血沫升腾,遮蔽了阴沉的天空,大地在颤抖!
商军的第一道防线,就像被洪水冲击的朽坏堤坝,在陨铁巨斧狂暴的劈砍下,瞬间土崩瓦解!
血。浓得化不开的血。
紫宸殿的青铜巨盏里,灯油发出“噼啪”轻响,昏黄摇曳的光,艰难地撕开弥漫着沉重血腥的夜气。那份沾染了硝烟与死亡气息的战报,粗糙的简牍如同一块烙铁,沉重地压在御案之上。
南庚没有看它。他的视线仿佛穿透厚重的殿壁,凝固在远方那片吞噬了无数商军锐士的战场上。殿内侍立的近卫、匍匐在地的文臣,每一个人都如同被石化,僵硬得没有一丝活气。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只有铜灯的火苗,在无风的死寂中,神经质地突突跳着,将每一个人惨白的面孔映照得阴晴不定。
“一触……即溃……”
低低的、模糊的、带着一种精神崩塌般破碎感的声音,在凝固的死寂中响起,微弱得如同呓语。
南庚的眼皮动了一下。是太史寮负责记录的老吏,头发早已花白。此刻他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嘴唇哆嗦着,不断重复着简牍上的字眼,那张本就干瘪的脸孔,在跳跃不定的灯影下,迅速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灰败得如同蒙上了一层裹尸布,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雕刻的玄鸟纹饰。那平日里记录下一个个庄重威严王命的笔,此刻像是一根僵死的枯枝,从他因恐惧而痉挛扭曲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轻响,掉在地上,滚了几圈。
这一声脆响,像是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殿内某个角落,压抑不住的低泣声骤然响起,像一个被掐住喉咙后终于控制不住的呜咽,带着浓重的绝望,在空洞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凄楚。
子戈站在最前排,位置靠王座极近。他的腰背挺得笔直,脸上没有其他人的恐惧或者悲伤,只有一层刻意维持的凝重与忧虑。但在那凝重忧色之下,他低垂的眼睑,极力想压下去,却又不受控制微微抽动的嘴角,清晰地出卖了他内心深处潜藏着的、某种接近于快慰与期待的、冰冷幽暗的东西。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御案上那份战报,又极快地掠过地上失魂落魄的老吏,最终落回到王座上一动不动的身影上。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把刀砍在了何处,伤口有多深。
整个紫宸殿,如同一座巨大的青铜铸棺,装满了冰冷的恐惧和无声的审判。
殿门猛地被推开!
那沉重的撞击声在死寂中如同惊雷!连灯火的焰苗都跟着狠狠一颤!
一阵混杂着尘土、汗水、恐惧气息的烈风卷着一个人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
“王……王上!报!报——”来人是从奄地新城星夜狂奔而来的信使,浑身泥泞,脸色比死人还要惨白,眼睛因极度的疲惫和兴奋而布满血丝,几乎要从眼眶里暴突出血来。他身上溅满了泥点,嘴唇干裂,喉咙嘶哑得厉害,一路的恐惧与急迫似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扑倒在地后,连呼带喘,手指死死抠着身下的地砖。
御座之上,南庚的头颅猛地抬起!那双仿佛凝固的眼眸中,骤然爆射出一缕电光般锋锐的光芒,那光芒带着审视、带着一丝濒临爆发的疯狂期冀,死死钉在信使抽搐的脊背上。
“……说!”低沉的、仿佛砂石相互摩擦的声音,从南庚喉咙里挤出,只有离他最近的几个人才勉强能听清。这短促的一个字,却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即将断裂前的嗡鸣,积压着足以粉碎一切的巨大重量。
信使被这无形的目光压得浑身一震,剧烈的喘息猛地停顿了一瞬。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望向那高踞在黑暗王座上的身影,嘴唇剧烈哆嗦着,瞳孔因方才经历的惊骇和眼前王权的威严而急速收缩。所有的恐惧被一股更强的驱动力压下,他猛地嘶喊出声,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音节都在殿堂里凄厉回响:
“……找到了!矿!王上!……天……天授巨矿!”那声音因激动和狂奔缺氧而断续扭曲,破碎不堪,“城西三十里!龟山之下!祭师雀……雀大人……亲自……勘定!炸开的山腹……紫黑色的石头!从未见过!”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干涩的空气,喉结剧烈滚动,“坚硬……无比!砸在上面,火花……青紫的火花!能点着!坑口都在冒……冒怪异的青烟!烫!烫死人!那光……那光在夜里比天上的星子还亮!……”他语无伦次,词句蹦跳着,如同山崩时滚落的石块,却带着一种原始、野蛮、极具震撼力的疯狂能量,“雀大人命我急报……雀大人说……说……天……天星坠地……赐我等以战……以战天兵!”
“噗通!”说完最后一句,耗尽全力的信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抽搐了一下,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昏死过去。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砖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紫宸殿内,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沉重的死寂,被信使这番疯狂呓语般又震撼无比的消息,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天星……?”
“……紫黑色……冒青烟的火石矿?!”
“比星子还亮……能点着?!”
倒吸冷气的声音从各处响起,压抑的低语如同骤起的风,刮过群臣煞白的脸。僵硬的身体开始微微扭动,麻木的双眼重新注入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光。就连地上失魂落魄的老太史,也费力地转过头,茫然地看着昏死过去的信使。他身侧那只滑落的记录笔,静静地躺在地上,灯火的投影在其上拉得细长,微微晃动。
子戈猛地抬头!他脸上那层“凝重忧色”被彻底撕裂!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一种瞬间被打乱阵脚的惊慌!他的目光锐利如锥,扫过地上形容狼狈的信使,又猛地射向南庚的脸,试图从中分辨出真伪。
高踞王座之上的南庚,身体一动不动。他维持着那个挺直背脊的姿态,只有死死抓住王座巨大兽头扶手的双手,暴露了内心汹涌的狂澜。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蓝色的蚯蚓般一根根暴起、凸跳!那乌檀木刻成的狰狞兽头扶手,在他铁钳般的指力下,竟发出细微的、即将碎裂的“咯咯”声!
他的目光,却比刚刚信使带来消息时更加沉凝、更加炽热,如同沉睡了千年的火山终于撕开了冰冷的岩壳,
他的视线越过昏死的信使,越过群臣惊疑不定的脸,越过紧闭的殿门,穿透重重夜色,牢牢锁定了那个燃烧着青色火焰的东方矿坑。那幽暗的、跳动不息的火焰,似乎已经映现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之中。
天星?南庚的牙关死死咬紧,嘴角那抹冰冷而狰狞的弧度再次出现,如同死神收割时使用的镰刀弯刃。
铸戈!
深秋的寒风如同裹满了冰碴的刀子,在龟山新开凿的巨坑周遭凄厉地咆哮。天炉的轮廓在昏沉夜色里矗立,庞然如同镇守地心门户的巨灵神只。
它并非浑然一体,而是由刚刚垒砌、尚带着泥土腥气的巨大山石草草堆叠而成,边缘甚至还能看到新劈木桩支棱的白茬。炉口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贪婪地吞吐着炉腔内熊熊鼓荡的烈焰。那炉火却是异乎寻常!烈焰并非日常所见的赤红或金黄,而是极其诡异的暗青、惨碧与浓黑三种色泽彼此疯狂地绞缠在一起,如同无数从九幽地府爬出的毒龙在彼此撕咬缠斗!炽热的火光映照着周围嶙峋的山石,投射下无数跳跃扭曲、狰狞无比的巨大怪影,将这片巨大矿坑映照得如同传说中地府的一角。刺鼻的硫磺味混合着石头烧熔的焦糊气息,浓重得让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肺叶刺痛。
炉膛深处,温度高得足以扭曲空气。那块巨大如山丘般的暗紫色陨星,正遭受着青色地狱之火的狂暴舔舐与捶打。星铁坚硬无比,在如此可怖的高温与沉重如雷的捶击下,也仅仅是被灼烤得微微变形,如同蛰伏的巨兽筋骨在挣扎蠕动,周身蒸腾出的青紫色光晕愈发幽深、浓郁,将整个巨坑映照得鬼气森森。空气不断发出滋滋的哀鸣,无数细碎的石屑、火星和无法承受高温的石块表皮被那紫光剥离开来,如同燃烧的星尘般从炉壁上滚落,在炉底汇聚成令人不安的暗红色流浆,缓缓流淌。
南庚站在天炉对面一座临时搭建的指挥高台上。寒风卷起他玄色的袍角,灌入甲胄之间的缝隙,冰冷刺骨。
他的视线越过地狱般的火光,死死盯住炉中那块如同拥有生命、仍在顽强抵抗着凡火焚炼的暗紫巨岩。每一次沉重的撞击砸在星铁之上,发出的沉闷嗡鸣都如同巨兽濒死的咆哮,清晰地透过脚底的地面传上来,震动着他的心脏。
在他身后,几名司冶官早已汗流浃背,眼神惊惧地望着炉中缓慢流动的暗红色岩浆,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声音带着破音的颤抖和无法抑制的恐慌:“王……王上!不行了!三日夜了!炉壁……炉壁承受不住……”他指着炉口上方几处正在簌簌往下掉落焦黑碎块、露出鲜红灼热内胆的部位,那里已出现肉眼可见的扭曲细纹,“这异火……不是人间火!炉子撑不过两个时辰,必……必炸!”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绝望已极。
司冶的话语像淬毒的冰针,刺入周遭每一个助祭小巫、鼓风力士的耳中。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秩序濒临崩溃。几个力士手中的巨形鼓风皮囊节奏顿时大乱,炉膛中跳跃绞缠的毒龙火焰瞬间萎靡了数分!巨大的喘息声中夹着绝望的哭泣:“王……崩炉了……我们都得死……”
祭坛之上。雀孑然而立,仿佛周遭的混乱崩溃与她隔绝。
她正举步走向祭坛中心那柄巨大的青铜古钺。炉火的光芒跳跃着,勾勒出她清冷的侧脸轮廓,如同古玉雕琢。风拂动着她的祭服。
她的脚下没有半分停顿,只是抬起双手,用庄重缓慢、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动作,轻轻摘下了那顶象征着神与人沟通无上权威的兽形玉神冠。那顶无数大祭师视为生命、神圣不可侵犯的冠冕,此刻被她如同褪去一件寻常的器物般,放在冰冷的祭坛一角。鸦羽般的长发披散而下,如瀑垂落肩头,在呼啸的狂风中、在狰狞的鬼影幢幢的光影中,划出一道孤绝决然的墨色弧光。
一步踏前。
雀伸出双臂,宽大的素色祭服衣袖垂落。她的双手合拢胸前,掌心向上,如同承托天露。
“商祚沉沦,”她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奇异地震动了喧嚣鼓荡的夜风,带着穿透金石的锐度。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投入混乱的投石,激开一丝微澜,让最近的、陷入混乱中的鼓风者动作不由得一滞。
“神巫在列,祈告苍旻——”她的目光转向南庚,那双冰魄般的眼眸在跳跃扭曲的火光映照下,仿佛燃烧着幽静的烈焰。
王座之上的人影猛地一震!南庚的目光如同磁石被吸住,牢牢锁定了雀的脸。无需语言,一个无声的、残酷至极的允诺在他们目光相接的瞬间已然完成。
南庚猛地从王座上站起!他一步跨到高台边缘,腰间的佩剑“锵啷”一声出鞘!锋锐无匹的青铜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寒彻的弧光。
“死囚——!” 咆哮如同滚雷炸开!夹杂着雷霆万钧的王权意志,比寒风更刺骨!“押上来!”
山腹风口的方向,沉重的脚步声、镣铐拖地的刺耳摩擦声、绝望的哭号和更猛烈的咒骂声骤然沸腾,向着那沸腾的天炉口急速逼近!
雀的目光再次投向天炉,投向那块在青黑火焰中沉默矗立、如同天外神只的暗紫陨星。
“星陨之血——”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仿佛撕裂了头顶厚重的黑暗云层!一道裂帛般的清厉啸音划破长空!
“唤九天玄铁真魄!”
随着这声尖啸,雀的双手动了。那是一连串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其轨迹的、复杂至难以言喻的手印法诀。她的指尖在跳跃的火光中带出炫目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残影,如同召唤着来自上古洪荒的咒令!空气中无形的以太被疯狂搅动!
与此同时,炉口下方早已准备好的巫祭们被这啸音惊醒!凄厉高亢的、如同召唤阴兵的古老颂唱声如同决堤洪流,瞬间从四面八方轰然爆发!
“咚咚咚!咚咚咚!”巨大的青铜人面祭鼓如同感受到了那咒语的牵引,节奏狂野地、如同濒死心脏般疯狂擂动起来!鼓点密集如骤雨!
狂风暴卷!整个龟山仿佛都在随之震动!炉膛中那条绞缠的青黑毒龙火焰,在密集的鼓点和神秘的咒印催动下,如同被注入了狂暴无匹的灵魂,猛地向上窜升!原本惨碧的部分瞬间吞噬了其他火焰,将整座天炉映照得一片纯粹的、妖异刺眼的碧绿!那灼人的热浪轰然膨胀!连南庚脚下坚实的土台都感受到一阵令人心悸的颤抖!
“啊——!”
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并非来自炉口!而是祭坛边缘!一名手持法铃助祭的小巫,似乎难以承受那股突然被雀引动、在他身侧空间疯狂凝聚压缩的无形巨力,整个头颅猛地向内塌陷下去!五官瞬间模糊一片!七窍中浓稠的黑血如同决堤般狂涌而出!身体像一截被抽空的麻袋般软倒!
血腥气冲天而起!
但这微不足道的死亡,仅仅是一个令人骨髓冻结的开端!
十名,数十名助祭——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距离祭坛核心或远或近——他们的眼耳口鼻猛地同时迸射出黑血!身体诡异地扭曲着,皮肉在无形的巨大压力下寸寸开裂!惨叫声被喉咙里喷涌的黑血堵塞,变成恐怖诡异的咯咯声!更可怕的是,他们的血肉、魂魄仿佛在被某种无形的贪婪吸管疯狂抽取!一道道微不可察的、却令人灵魂深处都感到冰寒颤栗的血色、惨绿、暗黑的流光,从这些扭曲爆裂的躯体中被强行抽取,如同百川归海般,呼啸着越过空间,源源不断、疯狂地汇入雀身前的虚空之中!
就在那片流光汇聚的核心之处——
“轰!”
一声更加震撼、更加非人的巨响!
一点纯粹到极致的、无法用言语形容其颜色的“原点”——既非光,也非火焰,像是凝缩了最极致的毁灭和最极致的新生——在雀面前那片狂暴的空间扭曲处,猛然爆开!
那原点瞬间膨胀!
炽白!
它如同在无垠虚空中骤然撕开的、通往某种创世源头的裂隙!极致的光芒爆发,甚至短暂地压倒了天炉中那狰狞妖异的碧火!将整个矿坑、整座龟山、乃至众人头顶深沉的夜空——全部照亮!
在这纯粹炽白的中央,一滴!
仅仅是微小到几乎被忽略的一滴!
一滴极其粘稠、极其暗沉的、如同凝固的星河污血般的——一滴液体!
它如同有生命般悬浮于虚空之中!滴溜溜旋转着!深邃的紫,诡异的黑,沉凝得似乎能吸纳一切光线。滴液表面,无数肉眼无法穷尽的微小颗粒疯狂地旋转、碰撞、湮灭、重生!
雀那双清冷若古潭的眼眸深处,瞬间燃起两簇同样粘稠、暗沉的漩涡!那是足以吞噬万物的疯狂!她的十根手指骤然间化作残影,猛地向中央一合!用一种能够捏碎山峦般的决然力量,将这滴凝聚了诡异献祭、浓缩了某种不可名状真髓的玄色血滴,狠狠按在自己印堂正中的位置上!
“呃啊——!”
一声痛苦到极致、却又带着某种解脱般的、非人般的长啸,从雀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她整个人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原本清瘦挺拔的身体瞬间弓起,如同承受着泰山压顶的重量!一股肉眼可见的、暗沉如墨的诡异气流以那滴血液的印记为中心,瞬间扩散至她的全身!她乌黑的长发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旗帜般倒竖飞扬!白皙的肌肤下,无数细密的、暗紫色的诡异纹路如同活物般瞬间浮凸蔓延,瞬间爬满了脸颊、颈项!让她绝美的面容在扭曲的符文映衬下,变得如同地府归来的恶鬼罗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