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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河骨埋鼎(2 / 2)

枯槁的手指颤巍巍地划过那些如蛛网般的“裂纹”:“这……是河龙爷盘在砥石地下的筋骨……筋……碰不得……堵不得……咱们……只能……引……”

冥的目光死死咬住那些血色的裂纹,眼窝深陷处因疲惫而布满血丝,如同干涸河床上最后凝固的龟裂。那些被夏工视作灾祸之源的河曲,在老河伯的焦骨图中,竟如盘龙蜿蜒的身躯。那些河湾深处,龙骨隐现。

远处黄河奔流声沉闷如雷。老河伯浑浊的眼角余光瞥向石室门缝外。

暗夜沉沉。砥石城方向,几点暗淡的火星像沉浮于水面的浮尸,在巨大的黑暗中卑微地明灭。冥的沉默如同巨大石鼎。风卷过土丘下的河草,声音尖利如鬼泣。

泥泞在寒夜中凝结为刀锋。冥俯身于那张摊开的、边缘早已磨得发白起毛的商族兽皮地图上。那曾是祖父相土以马蹄踏出血路绘制的东疆河野图。火光摇曳,他粗糙的指腹沾着赤铁矿粉混合了冰冷河泥的颜料,指尖沿着砥石段旧河道,用力压下!颜料沾在发白的皮卷上,如同鲜血凝固的脉络。随即,沿着老河伯血图上那黄龙盘曲的筋脉路线,他以骨锥沾颜料迅速刻下一道新的、更加曲折、如同游蛇般蜿蜒前进的墨线!皮卷在骨锥下发出无声的呻吟,干裂边缘又磨下几根纤毫般的皮丝。

父亲曹圉立在阴影边缘,浑浊的目光死死钉在皮图上那道新刻的弯曲墨线上,嘴唇无声地翕动。脊背如同拉满却注定朽坏的硬弓,崩紧到极限后猛地塌陷。一声粗嘎压抑的冷哼从他紧咬的齿缝挤出,如同从千年朽木中强行刮下的碎屑,在死寂石室里惊心动魄。

“……弯?哼……再弯下去……砥石城……全族老小……都要变成河底的淤泥!骨头渣子都给你泡烂了!”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锈蚀的铁器,“相土爷打的根基……是要镇河!不是陪河龙跳舞!”枯枝般的手猛地指向地图上另一处代表另一条废弃河道的深色刻痕,眼中涌动着近乎癫狂的火焰,“开老漕!分!把水岔开!砸!凿开它!当年昌若怎么炼的陨铁!拿血……拿命……”

尖锐的骨锥在皮卷上猛地一顿,在“分”字处拉出扭曲的一笔。冥缓缓抬起头,火光跳跃下,眼窝深处那点死火如同地心余烬:“……分水?引龙蛇斗?……” 声音低沉如古钟,“……禹王当年……只劈开龙门一处……就镇了九河狂浪……龙脉……” 骨锥的尖端从废弃河道方向移开,轻而缓地点着皮图上被他新划的血线,“……只服……一条路。”他收锥,那血线尽头,骨锥轻点的位置——一片空白。

曹圉眼里的火焰骤然熄灭!他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幸而被旁边的石壁挡住,才没有滑倒。枯瘦的手指抓挠着冰冷粗砺的石壁,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布满血丝的瞳孔里,只剩下无边无际、如同夜雾般冰冷而绝望的灰败。仿佛抽离了最后支撑的魂灵。他喉头剧烈滚动着,最终发出一阵低沉压抑、如同受伤老狗般的呜咽,裹紧了那件破旧肮脏的毛皮坎肩,蹒跚地、几乎是爬着,将自己更深地缩进了墙角那片凝固的阴影里,如同瞬间被深埋的坟茔泥土覆盖。

……

洪水倒灌。

砥石城北,被称作“虬津口”的河湾弯道深处,浊水如同困兽狂舞,在狭窄河岸间冲撞、暴溢,卷起如山的沉沙。岸边残留着几段被洪水摧垮、只余下朽黑木桩的旧堤残骸,如同腐烂巨兽肋骨的尖端,指向浑浊的天空。

河水涨涌着,漫过低洼的蒿草滩,冰冷的浑水一寸寸吞噬着曾经踏满人迹的土地。巨大的、沾满泥浆的龙骨沉重地悬入激流之中。龙骨由无数坚硬巨兽腿骨磨制钻孔后串成,沉入河床。骨与骨的连接孔洞间,水流裹挟着泥沙快速通过,发出低沉的“嗡嗡”轰鸣,如同沉睡的河神在深渊中压抑不耐的低吼。

冥半个身子浸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粗砺的河泥粘裹着他腰间破烂的皮裙。河水翻卷带着沉重的力量冲击着他,每一次涌波都如同巨锤擂打胸腔,试图撼动他钉在河岸泥潭里的双脚。他屏息凝神,干裂带泥的手指死死绷紧龙骨上的粗绳索索,双眼鹰隼般锁定深流之中每一道水流激荡的细微变化。

徒然!龙骨猛地一沉!一股异乎寻常的强大潜流如同巨蟒翻身,猛地绞缠住那段长串的兽骨!冥手中的绳索瞬间绷紧如满弓巨弦!指骨关节在巨大拉力下瞬间绷紧到极限!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咔啦”声!

岸上数人狂吼起来!七八名强壮的河工反应极快,扑向绳索!粗壮的指节死死抠紧绳索,青筋如同毒蛇在手臂上暴突扭动!身体全部向后死死坠住!巨大的拉力让岸滩的泥浆发出撕裂般的呻吟!绳索在水中被那股疯狂的潜流拖拽着左冲右突!岸上的河工们如同绷紧的纤绳,肌肉颤抖,发出绝望而沉闷的吼叫!

水中那股疯狂搏杀的力量非但未减!反而更加暴戾!绞缠!

咔嚓——!

一声如同朽木心脉被突然捏碎的恐怖脆响!

冥手中那根用粗韧兽筋、麻丝、树皮层层缠绕绞合的丈八巨索!竟在龙骨最重那节连接之处!猝然断裂!!

轰隆!

整个巨长的龙骨如同被陡然斩断的长蛇!前段巨大沉重的尾节失去束缚!被那股积蓄到极点的狂暴潜流猛地拖拽入漆黑深邃的涡旋之底!岸上奋力拉拽的众人骤然失重!惊叫着踉跄跌倒一片!泥水四溅!

唯有冥!在绳索断裂的瞬间,借着那一瞬反向绷紧的巨力!身体如同绷到极致的硬弓!陡然向后弹出!魁梧的身影划开冰冷的河水,重重地、半边身体砸在岸边浸透水的烂泥滩之上!激起大片浑浊的泥浆和水花!

他胸前衣襟被强劲的水流撕开,露出大片皮肉,被卷带着的尖锐碎石擦过,留下数道深可见骨的狰狞血痕!更严重的是小腹处,一截断口锋锐如刀的朽烂断木,深深扎入肌理!热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浑浊的泥水!

“河正!”岸上众人连滚带爬地扑过来!

冥剧痛之下眼前发黑!身体因失血和冰冷阵阵抽搐!但他强行咬牙!染血的左手猛地死死按紧腹部的伤口!阻止血流喷涌!右臂强撑着泥泞挣扎爬起!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在浑浊泥水浸染下骤然爆发出野兽绝境般骇人的锐光!死死盯住浊浪翻卷中那刚刚绞断龙骨、暂时潜伏的涡旋位置!

“龙骨断了……”冥的声音撕裂般响起,夹杂着血气,“……龙脉……惊了……”他喘着粗气,左手带起被血染红的泥浆,抹了一把嘴角渗出的血丝,猛地指向那片尚在翻涌浑浊泡沫的漩涡,“趁它……未走!”每说一个字都仿佛从碎裂的胸腔里挤出,“开——束!”

“束水攻沙!!”嘶吼声在河岸间炸开,“开!开束口——!!”

河水如沸粥翻滚。虬津口狭窄河湾一侧,坚实的土壁刚刚被骨镐、青铜楔合力开凿出碗口宽的引流口。浑浊河水如同找到缝隙的毒蛇,试探涌出。冥的双手缠裹着浸满污血、被河水反复冲刷成黑褐色的破麻布。他推开搀扶的河工,独自一人立于冰冷水中。腰腹伤口被水冲击,不断有黑红的血丝洇透布条,在浊水中散开。每一次水流撞击胸膛的震动都如钢针扎进腹中。

他抓起绳索系牢的两条巨大鱼形木板——“束板”——深深沉入引流口两侧。随即猛地弯腰!沾满血泥的手与腰一同发力!沉重束板被他巨力强行按入河床!

“下桩——!”冥的声音如同喉咙撕裂。

数根包裹着厚厚芦苇叶的巨大柳木橛桩被河工合力锤入束板后方!入地深深!

水面下的束板猛地一震!束缚收紧!如同扼住巨龙喉舌!浑浊河水被强行束缚住分流方向!

“再引——!”冥咆哮着!身躯因剧痛与巨力而剧烈颤抖!

更多的束板沉入!更粗壮的橛桩砸下!束束相连!水流被层层束紧!速度骤然加快!

“嗡……”被束缚的水流撞击束板,发出低沉怪异的嘶啸!水位在束口处迅速增高!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冥半身浸在浊浪中,如同水中铸牢的铁像,双手死死压住最后也是最巨大的主束板。束板周围水流翻涌旋转,如同被困的野兽狂躁冲撞。水花不断溅打着他脸上凝固的血污和汗水。伤处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要将意识撕碎,每一次被水流冲击得摇晃都如同在深渊边缘踩踏。岸上河工的号子声、工具锤砸入水的嘭啪,都隔了一层,遥远如同另一个世界。

徒然!他感觉到脚下浸泡在冰冷河水中的淤泥深处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如同朽骨内部断裂般的震动!那震动透过水流传导到足底冰冷的皮肉!直刺骨髓!

冥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凶兆感应如同冰锥刺透颅骨!他猛地抬头——

就在他脚底那片刚刚束流的狭窄水道中央河床!

一个极其微小的漩涡悄然生成!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地脉哭泣般的细微吮吸声!

河床开始无声的崩塌!

如同被蛀空的巨木!如同被抽走地基的高塔!大块大块的泥岸无声无息地碎裂!滑塌!塌陷的范围疯狂扩大!速度快得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蔓延!

浊浪瞬间倒灌!

“……逃!”冥只来得及发出一个撕裂般的音节!

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巨响!仿佛天地断裂!

冥脚下的河床!彻底垮塌!

如同深渊巨口!无情地将冥和他脚下那片刚刚成型却已脆弱如瓷的束水堤岸!连同那翻涌挣扎、被强行束缚住的浑浊怒流!一并吸入地底!

浑浊巨大的漩涡骤然成形!疯狂旋转!吞噬着一切!

“河正——!!”岸上惊骇欲绝的嘶吼炸裂!数名河工不顾一切扑向水边!徒劳地想抓住任何东西!

岸体崩塌!泥沙俱下!

天地间只剩下浑浊的、带着绝望腥气的黄河之水,如同挣脱所有束缚的暴龙狂啸!再次咆哮着!失去了最后方向,朝着砥石城的良田、屋舍、人烟之处!以更加凶猛狂暴的姿态!疯狂倒灌!吞噬!奔流!

浊浪翻涌的河滩边,立起了一座用几根粗壮、还带着泥土的硬木支撑起的新祠。祠很小,墙是浸透了浑水的硬泥拍打垒砌,顶覆新割的干枯芦苇。祠门正对宽阔汹涌、刚刚宣泄完愤怒、仍裹着黄泥沙砾奔腾不息的河面。

祠堂前的空地上,一堆巨大的篝火在夜风里跳跃。火焰吞噬着干燥的木柴,发出噼啪爆响,偶尔炸开的火星被风卷向深空,瞬间湮灭。火堆旁,数头宰杀完毕的健牛被赤膊的汉子用巨钩串起,悬置于火焰之上。牛血未干,滴落火堆里,发出“滋啦”的瘆人声响,腾起一股刺鼻的腥甜浓烟,迅速融入潮湿的河风里。

人们匍匐在地,头颅深埋。汗液混着泥土、血渍的气息浓烈弥漫。无声的祈念或啜泣低低起伏。

祠门内。昏暗中,唯有那根曾被浊流吞噬的巨大龙骨静静横陈。骨节粗砺,孔洞内残留着磨圆了的河沙。那截当年冥落水时被崩裂、后被河工从淤泥深处重新打捞的断口处,用数道赤红与玄黑的粗麻绳索死死缠绕——是取自冥被撕裂的血衣纤维混着河泥搓成的祭绳!

冥的儿子振,穿着一件明显短了半截、不合身的旧袍,单膝沉重地跪在龙骨一端。冰冷的龙骨触感深入膝骨。他紧抿着嘴唇,唇角那道未脱尽的痂痕如同烙印。粗糙的手指死死抠着龙骨末端断裂处的尖锐裂茬,指节用力到失去了血色。那截断骨棱角粗糙,刺着掌心,仿佛要刺破皮肤扎进灵魂。

火光在简陋的祠门外跳跃,将祭祀人群的影子巨大扭曲地投射在河面上。几个商部族老面色凝重地匍匐在祠前,他们浑浊的目光穿透昏暗的空气,死死黏在那截断裂却依旧散发着沉重寒光的河龙骸骨上。每一寸坑洼的骨质纹路都被他们贪婪地解读着,仿佛在河水的漩涡、泥土的印痕中辨认着逝者的魂魄。粗重的喘息如同破风箱般在阴冷的空气里拉扯。

“……龙气归……归位了……”一个枯槁的老者艰难地抬起脖颈,喉头剧烈滚动,声音干涩如同磨刀石刮过青铜,“……血……血绳缠骨……是……河正……缚龙灵……”

另一人猛地磕头,额头撞击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龙骨引路……保砥石……保砥石……百年无恙……无恙啊!”

嘈杂混沌的祈诵混杂着牛血滴入烈焰的滋滋声,如同无数双手在无形的泥沼中搅动、抓挠。

风卷着河面浓重的腥咸,夹带着火堆焦糊、生肉烘烤与祭拜人群发出的浓重体味汗气,猛烈地灌入简陋的河伯祠!祠门上新扎的芦苇帘子被狂风吹得噼啪作响!几缕散开的长草穗在风中狂舞!烟气的涡旋被撕扯得更加强烈!仿佛无形的巨手在搅动。

祠门中央,那根巨大的龙骨仿佛在烟气弥漫中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断口缠绕的血绳纹理起伏,像在回应祈愿。

“龙——王——降——灵——!!”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扭曲变调、分不清是狂喜还是极惧的嘶喊!

轰!

如同巨石砸入深潭!祠前拥挤的数百名男女老幼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冲击!猛地爆发出震耳欲聋、声嘶力竭的狂啸!无数人疯了般向前簇拥!膝盖深陷冰冷泥沼!干枯的手指拼命伸向祠内那截龙骨!脸上混杂着扭曲的狂热!如同沙漠中垂死的旅人终于看见了海市蜃楼中的绿洲泉眼!

“……河正!!河正啊——!!”

孩子的啼哭被彻底淹没!恐惧被巨大狂热的声浪粉碎!

就在狂热的潮水即将彻底吞没河伯祠、扑向那截冰冷龙骨的刹那!

一直僵跪于龙骨断口旁的振!身体猛地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雷电击中!他骤然抬起头!双眼中最后一点悲恸茫然被狂潮般的绝望、痛楚与一种近乎燃烧般暴烈的疯狂瞬间点燃!如同死灰复燃的燎原之火!

“开——!让开——!!!”一声从未有过的、几乎撕裂声带的咆哮从他喉管深处迸出!

振猛地挺身!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豹!他枯瘦的臂膀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竟一把推开了挤在最前面、状若疯魔扑向祠门的几个族老!巨大的反作用力让他自己向后踉跄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祠壁泥墙上!

就在他身体倒退、撞上墙壁的瞬间!他那只紧攥着的右手!猛地将那根曾刺穿他父亲血肉、最后被淤泥深埋又重见天日的尖利朽木断刺!狠狠贯向祠门泥墙下方——那片唯一没有被人群踩踏的、尚且湿润的新泥!

噗嗤!

朽木断刺带着千钧之力!深深贯入泥地!

直没至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