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大典的余波,并未因典礼的结束而平息,反而如同投入深湖的巨石,在东宫乃至整个后宫激荡起层层涟漪,经久不散。
云清珞身着太子妃朝服与太子胤桁并肩而立,接受宗亲朝拜的景象,以及晚宴上太子那不容置疑的维护、皇帝那意味深长的默许,都像一道道无声的诏令,宣告着这位前宸王妃不可动摇的、即将荣登太子妃宝座的未来。
东宫的下人们,个个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疏影轩的份例用度如今是顶格的精细,连洒扫庭除的粗使宫人,见到薛嬷嬷和觉夏,那腰弯得都比平日更低几分,脸上堆砌的笑容,真切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仿佛生怕一丝怠慢就会触怒这位即将掌权的女主人。
这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的尊崇,如同江南梅雨季的雨丝,绵绵密密,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揽月轩的每一个角落,浸润着知鸢的心
揽月轩内,暖阁熏香袅袅,是上好的沉水香,气味清雅甘醇。
知鸢端坐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身下铺着柔软的银狐皮褥,手中捧着一本《女则》,姿态娴雅得如同画中仕女。
窗外的日光透过半透明的霞影纱照进来,在她精心描画过的眉眼和细腻如瓷的肌肤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她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婉柔顺的浅笑,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位侧妃娘娘性情柔嘉,安分守己。
唯有她自己知道,那书页上的字,如同在她眼前乱舞的蝇虫,一个也未曾入脑入心。
那宽大袖袍之下,一双指甲染着淡粉蔻丹的纤纤玉手,正死死地捏着书卷的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唯有那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软肉带来的细微刺痛,才能让她维持住此刻表面的平静,压制住心底那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名为嫉妒与怨恨的毒草。
“娘娘,”贴身大宫女锦书轻手轻脚地端着一碟刚出炉的、形如梅花、晶莹剔透的点心进来,声音放得极低,带着惯常的小心翼翼,“小厨房新制的梅花糕,用的都是今晨收集的梅花上的雪水,您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知鸢抬起眼,那笑容无懈可击,声音柔得能沁出水来:“瞧着就精致。放下吧。殿下近日为前朝事务和祭祖的后续琐事劳心劳力,晚些时候你亲自挑一碟品相最好的,送去书房,就说是本妃的一点心意,请殿下保重身体。”
“是,娘娘,奴婢省得了。”锦书恭敬应下,将点心碟子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心中却暗自叹息。
主子这般做派,无非是想在太子面前维持一个体贴入微的形象,与疏影轩那位如今真正的盛宠相比,这点小心意,只怕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连个水花都溅不起。
待锦书悄无声息地退下,暖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沉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知鸢脸上的笑容,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一点点淡去,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沉寂。
她放下手中的《女则》,目光落在窗外那几株在寒风中略显萧索的梅树上。
云清珞……那个本该随着云家这艘破船一同沉没、永世不得翻身的女人!凭什么她还能穿着那身象征正室尊荣的太子妃朝服,站在胤桁身边,接受众人的朝拜?
那身朝服,是她梦寐以求、费尽心机却也触碰不及的荣耀!
可胤桁,他竟亲手为她披上,那般理所当然!还有太后!还有德妃!她们一个个,难道都老糊涂了吗?都忘了云家是勾结外敌、谋害储君、十恶不赦的叛臣吗?!
那云清珞,骨子里流着叛臣的血,她凭什么还能得到这一切?!
恨意,如同最阴毒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不能失态,绝不能在任何下人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恨与不满。
就在这时,暖阁的珠帘被极轻地掀动了一下,一个穿着低等内侍服饰、面相普通的小太监,借着进来更换炭火的机会,手脚麻利地将一个揉成小团的纸条,塞到了锦书手中,随即又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锦书捏着那纸条,快步走回知鸢身边,将纸条无声地递了过去。
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却像一道惊雷,在知鸢看似平静的心湖炸开:余白仍在暗查落霞滩旧事,近日似有加紧之势。
知鸢捏着纸条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她很快便控制住了,面色如常,甚至嘴角又重新挂上了那抹温婉的弧度。她将纸条凑近旁边小几上燃烧着的莲花烛台,橘黄色的火苗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化为一小撮蜷曲的、带着焦糊气味的灰烬。
半年了……胤桁他竟然还没放弃!看来,他对云清珞的所谓“信任”和“旧情”,远比她预想的要深厚和固执。这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和……一种被忽视、被比下去的屈辱。但,她旋即又在心中冷笑起来。
查?尽管去查好了!落霞滩那件事,她自认筹划得天衣无缝,每一步都经过精心算计。该消失的人证,早已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
该销毁的物证,连一点灰烬都没留下;所有看似指向云清珞的线索,都做得恰到好处,既能引起怀疑,又不会显得过于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