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再续。
苏州河的水裹着煤灰和铁锈味,顺着领口往皮肉里钻,带着河底特有的湿冷。马飞飞打了个寒噤,攥着苏宛之手腕的力道又紧了几分,指腹能摸到她腕骨上凸起的筋络,湿滑却坚定。两人像两条游鱼,在浑浊的河水中潜行,耳畔是水流的呜咽,远处断断续续的枪声隔着水面传来,子弹划破空气的锐响偶尔穿透水波,在耳膜上撞出沉闷的疼。直到游过二十丈水路,前方出现一处坍塌的排水口,水泥碎块参差交错如狰狞兽齿,他才猛地发力,拽着苏宛之向上一冲,破浪而出时溅起的水花打在石壁上,簌簌落下。
对岸的火光还在跳跃,把弥漫的雾气染成一片病态的橘红,枪声依旧撕扯着夜空,只是距离拉远后,听着多了几分空洞。马飞飞靠在湿滑的石壁上,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带着水汽的凉风灌入喉咙,呛得他弓起脊背连连咳嗽。他抬手抹了把脸,抹去满脸的水渍和泥点,指尖摸到下颌的胡茬,粗糙扎手。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个黑色防水袋,指尖触到袋身的褶皱,心才稍稍落地。拉开拉链,里面的胶片完好无损,可那张夹在中间的照片,边缘已洇开一道浅浅的水痕,像一滴血慢慢溶进纸里,晕染了照片上三个人年轻的脸庞,让原本清晰的轮廓添了几分模糊的怅然。
苏宛之也在喘息,湿发贴在脸颊上,勾勒出苍白的轮廓,唇色泛着河水里泡过的青灰。她靠在马飞飞身侧,肩头微微颤抖,声音被河水泡得发虚,却依旧字字清晰:“他们不是在争‘金蝉’。”她顿了顿,咽了口带着河腥味的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是在争谁还能被委座需要。赵承绶想用‘玄鸦’计划证明中统仍有獠牙,徐恩曾想借清算旧账重回中枢。可他们忘了,委座要的从来不是忠臣,是能互相撕咬的猎犬,只有让我们斗得你死我活,他才能高枕无忧。”
马飞飞的目光落在照片上。中间的戴笠还戴着圆框眼镜,眼神清澈,带着几分书生的腼腆,全然不像后来那般深不可测、阴鸷逼人。旁边的赵承绶意气风发,嘴角扬着桀骜的笑,领口的风纪扣都没扣严,透着少年意气;而徐恩曾则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神情沉稳,指尖规整地搭在裤缝上,谁也看不出多年后会沦为弃子。他忽然想起十年前杭州站覆灭那夜,他跟着戴笠躲在密室里,看着戴笠一张接一张地烧文件,火光映着他的侧脸,烟灰簌簌落在地上,积起薄薄一层。直到天快亮时,戴笠才停下动作,把最后一张纸扔进火盆,望着跳动的火苗,轻声说:“人走茶凉不可怕,可怕的是茶还没凉,人就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尤其是那个党,‘党’字本义为暗昧、不鲜明,从‘黑’表意、‘尚’表声。古代五百家为一党,后引申为亲族、朋党、偏私等义。党不是东西,我讨厌党,所以,我从来不加入任何政党。”
那时马飞飞年纪尚轻,只当是上司一时感慨,不懂这话里的深意。如今再回想,那些字句像淬了冰,顺着脊椎慢慢往上爬,只觉得心口发堵。他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塞回防水袋,拉好拉链揣进怀里,紧贴着温热的皮肤,没再说话。有些事,看破不必说破,说透了,反而少了几分转圜的余地,徒增难堪。
枪声渐渐稀疏,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雾气却更浓了,像一层浸了水的薄纱,沉甸甸地笼罩着苏州河,连呼吸都带着潮湿的重量。两人借着晨雾的掩护,弯腰绕开几道临时关卡,那些值守的士兵打着哈欠,枪托拄在地上,警惕性早已被长夜的疲惫磨钝。他们潜入西区一处废弃的印刷厂,厂房外墙上的“实业救国”标语早已褪色斑驳,被蛛网和灰尘覆盖。这里是“影线”的备用据点,隐蔽得极好,连军统的正式档案里都没有记载,只有当年杭州站的老人知晓。
苏宛之走到墙角,抬手用口琴轻轻敲击暖气管,三长两短的节奏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带着几分北伐时期军中号音的硬朗,没有多余的修饰。这是戴笠独创的暗号,当年杭州站的老人都认得。没过多久,厂房深处的一扇暗门吱呀作响,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一个独眼老汉探出头来,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浑浊的独眼里带着警惕,看清来人是苏宛之,眼眶猛地一颤,浑浊的眸子里泛起水光,什么也没问,转身从里面拿出两套干衣和一条粗布毛巾,递了过来,指尖微微发颤。
吴友诚,是当年杭州军统站的报务员,老吴右眼是在一次电波拦截任务中被流弹打瞎的,从此便隐姓埋名守着这个据点,一晃就是八年。
马飞飞和苏宛之换上干衣,粗糙的棉布蹭着皮肤,却带走了身上的湿冷,暖意渐渐回笼。苏宛之走到桌边坐下,桌上还留着当年的油墨味,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铜纽扣,轻轻推到马飞飞面前。纽扣上的“戴”字历经岁月磨损,边角圆润,却依旧清晰可辨,带着金属特有的凉润。“戴老板送我去北平前,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她的声音平静了许多,少了刚才的虚浮,多了几分沉凝,“说当年东厂权倾朝野,缇骑四出,人人自危,街头巷尾连说话都要压低声音。可最后扳倒它的,不是朝堂上的政敌,而是厂卫里一个不起眼的文书。那人不杀人,不泄密,每天只是默默记录,把每一份冤案的始末、每一笔血债都一笔一笔记在本子上,藏在房梁的夹层里,等新帝登基,便一并呈了上去。戴老板说,我们这些‘金蝉’,从来都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是账本,记着各方的血债,也记着藏在暗处的阴谋,总有一天要拿出来对账。”
马飞飞低头看着那枚铜纽扣,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面,纹路清晰。他知道,这枚纽扣能打开军统最深的保险库,那里藏着无数足以搅动时局的机密,可同时,它也能轻易要了他的命。在这乱世棋局里,持有这枚纽扣的人,要么是戴笠最信任的人,要么是即将被清除的人,没有第三种可能。
“你父亲的案子,”他忽然开口,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声音带着刚缓过来的沙哑,“真是徐恩曾下的手?”
苏宛之摇了摇头,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厂房里格外分明:“是陈立夫授意,徐恩曾执行,但真正递刀的,是当时军统内部一个‘自己人’。”她抬眼看向马飞飞,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压抑多年的恨意,“你该问的不是谁杀了他,而是——为什么军统的情报网号称密不透风,却会允许中统的人把枪抵在杭州站副站长的后脑?为什么父亲发出的求救电报,明码暗码都用了,直到他牺牲,都没能传到戴老板手里?”
马飞飞沉默了。他想起三年前的汉口行动,那次行动本是绝密,行动计划只有五个人知晓。可他们刚一落地,就遭遇了埋伏,子弹像雨点般袭来。一名军统特工莫名暴露,被对方生擒,为了不泄密,当场咬舌自尽,鲜血溅在青砖地上,触目惊心。事后调查,线索都指向一名中统叛逃者,可那人早在半年前就被军统“策反”,纳入了己方的情报网,还立过两次小功。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叛逃者假意投诚,如今想来,那场“策反”,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局,一个用来混淆视听、铲除异己的局,而他们这些执行者,不过是局中的棋子。
“两统的血,早混在一起了。”老吴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带着岁月的沧桑,像被砂纸磨过,“这些年,中统安插在军统的人不少,军统也在中统里埋了钉子,互相渗透,难分彼此。你们争来斗去,杀得你死我活,尸横遍野,可有些手,一直藏在暗处,借着你们的刀,杀他们想杀的人,收他们想收的渔利,坐看鹬蚌相争。”他叹了口气,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几包油纸裹着的饼干和一壶温热的水,“先垫垫肚子吧,接下来的路,难走。”
苏宛之站起身,走到墙边的老式收音机前,那收音机蒙着一层灰,却依旧完好。她拧动调频旋钮,滋滋的电流声过后,空气里只剩下细微的嗡鸣。她把那张从河底带出来的胶片插了进去,机器发出一阵短暂的嗡鸣,随后,一段冷静而清晰的声音缓缓流出,正是徐恩曾的嗓音,带着几分志在必得的笃定:“……第三批军火已通过法租界码头,收货人是系七名中央委员的联名账户。此次行动,务必干净利落,不能留下任何痕迹。若失败,便嫁祸给军统,说是戴笠授意手下劫掠军火,图谋不轨,戴笠必受重责,甚至可能被革职查办;若成功,陈立夫就能借此掌握实权,我徐某人,也能重掌调查局,洗刷之前的污名,重回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