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再续。沧州城外的盐碱地上,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一座由废弃铁轨和沙袋垒成的工事里,岳镇山盘腿坐在一块青石上,赤裸的上身布满了蜈蚣般的疤痕,最深的一道从左肩斜劈至右肋,那是三年前守卫石桥时,被日军掷弹筒破片犁出的印记。他面前,是一堆烧得通红的铁块,旁边放着一只巨大的木桶,桶里盛满了浓烈的米酒,酒面上还漂浮着几片老姜和一把艾草——这是马飞飞为他特制的“浴缸”。
岳镇山活动着筋骨磨剑,肩背上的肌肉如铁铸般隆起,一声低吼,双掌猛地拍向地面。轰然巨响中,他整个人弹射而起,抓起旁边一把不是寻常兵器,在青石上磨剑。
这剑,与他相伴半生。旧剑在石桥之战中崩断,剑尖飞入敌阵,竟将一名日军少佐钉死在战旗杆上。马飞飞说,那样的剑,配得上一个抗日剑客岳镇山。当年,马飞飞寻来上等的百炼钢,又混入了一小块在战场上捡到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奇异陨铁,据说能辟邪驱煞。马飞飞铸造实剑历尽艰辛:
龙泉山的雾,浓得化不开,像一块巨大的湿棉絮,死死捂住山谷。马飞飞的铸剑炉旁,堆着三日来失败的剑胚,每一块都布满裂纹,如同被诅咒的残骸。新熔的铁水在炉中翻滚,赤红如熔岩,映得他清瘦的脸庞忽明忽暗。他眉头紧锁,不是因为火候,而是因为那柄剑,始终不肯“活”。
这柄为岳镇山重铸的“镇岳”,铁料是百炼钢混了那块神秘的陨铁,本该是无坚不摧的神物。可前两次淬火,用的是寻常井水,剑身一触即裂,发出的不是龙吟,而是濒死的呜咽。这剑,缺了“气”,缺了能与岳镇山那股莽撞、刚烈、宁折不弯的血性相呼应的“野性”。
马飞飞知道,寻常淬火之法,镇不住这剑的桀骜。他需要一种凶戾之物,一种能与“沧州霸王”的狂暴之力相匹配的“魂引”。他想起山中传说,有巨狼盘踞绝顶,通体玄黑,目如赤火,猎户避之不及,连山魈鬼魅都畏其凶威。那便是“引”。
他熄了炉火,背起一猎枪,腰间别着淬了毒的短刃,独自一人踏入了雾海。七日七夜,他像幽灵般在绝壁间穿行,追踪那巨狼的踪迹。他饮露水,食草根,身上被荆棘划出道道血口。第八日黄昏,他在一处悬崖下的洞穴前,终于等到了它。
那狼比寻常大了近一倍,通体漆黑如墨,唯有四爪雪白,双眼在暮色中燃烧着两点猩红的火焰,獠牙外露,滴着涎水,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震得崖壁簌簌落石。它不是野兽,更像山精化形。
马飞飞没有开枪。他缓缓抽出短刃,割断了绑在手腕上的一块生肉,扔向狼前。巨狼警惕地嗅了嗅,猛地扑上,撕咬起来。就在它吞咽的瞬间,马飞飞动了。他如鬼魅般逼近,不是刺向要害,而是精准地划开了巨狼后腿的一条动脉!滚烫的、浓稠的狼血喷涌而出,带着浓烈的腥臊与凶煞之气。
巨狼吃痛,狂性大发,转身扑向马飞飞。一人一狼在悬崖边展开殊死搏斗。马飞飞身法灵动,却不敢有丝毫大意,那狼爪每一次挥击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利齿咬合之处,岩石崩碎。他险象环生,衣衫被撕成碎片,肩头被狼爪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直流。但他死死护住手中用兽皮临时制成的血囊,里面盛满了那滚烫的、还在微微搏动的狼血。
他且战且退,将巨狼引向一处断崖。就在巨狼再次扑来的瞬间,他猛地侧身,巨狼收势不及,半个身子探出悬崖。马飞飞抓住机会,用尽全身力气,将短刃狠狠刺入巨狼的后颈!巨狼发出一声震彻山谷的哀嚎,挣扎着,最终带着无尽的凶戾与不甘,坠入了万丈深渊。
马飞飞瘫倒在地,喘息如牛,肩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他顾不上自己,颤抖着手解开血囊——里面猩红的液体,正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热力与野性。
他拖着伤躯,用最后的力气回到铸剑炉。炉火重燃,铁水再次变得赤红欲滴。他将那盛满狼血的血囊投入炉中!
嗤——!!!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刺耳、更加暴戾的巨响炸开!炉火瞬间由红转青,又由青转黑,仿佛有无形的凶兽在炉中咆哮。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硫磺的气息冲天而起,直冲云霄,竟将山谷的浓雾都冲开了一道缝隙!铁水在狼血的催化下,颜色变得深邃无比,如同凝固的暗夜,又似深渊的瞳孔,表面翻滚着细密的、如同狼鬃般的气泡。
马飞飞强忍眩晕,用铁钳夹起烧得通红的剑胚,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将其插入那盛满滚烫狼血的淬火池中!
轰隆——!
不是水声,而是如同惊雷在池中炸响!整个山谷都在颤抖!暗红色的蒸汽裹挟着血雾冲天而起,形成一柱扭曲的、仿佛由无数狼影组成的冲天血柱,在夜空中久久不散!蒸汽中,隐约传来一声凄厉而雄浑的狼嚎,响彻四野,惊得百兽蛰伏,连山间的鬼火都为之熄灭。
当血雾散尽,剑已成。
马飞飞用铁钳夹起“镇岳”。剑身宽厚如门板,沉得惊人。最奇异的是,剑脊上那道陨铁形成的暗纹,此刻竟如同活物般流转着幽光,仔细看去,那光芒的脉络,竟隐隐构成了一头仰天长啸的巨狼之形!剑身触手,非但不冷,反而带着一丝微弱的、如同活物般的搏动与温热,仿佛一颗被封印在钢铁中的、永不屈服的凶兽之心。
七日后,岳镇山来到炉前。当他接过“镇岳”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狂暴战意顺着剑柄直冲脑海!他仿佛看到一头玄黑巨狼在眼前咆哮,又仿佛听到千军万马在耳边冲锋。他虎躯一震,眼中血丝密布,一股原始的、想要劈开一切的冲动在血脉中奔涌。他猛地抬头,看向马飞飞,看到他苍白的脸上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以及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
“这剑……”岳镇山握紧剑柄,指节用力,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
马飞飞靠在炉边,望着远方的绝壁,轻声道:“它淬过一头山中霸主的血。它的魂,是野性,是凶悍,是宁死不退的执拗。它认你,因为它和你一样,都是不肯低头的畜生。”
岳镇山沉默良久,将“镇岳”扛上肩头。他扛着的,不再仅仅是一柄巨剑,而是一份用凶兽之血与奇人之智共同铸就的、沉甸甸的战魂。马飞飞铸巨剑时,不点香火,不问吉凶,全凭一身浩然正气与这兵刃的宿命共鸣。
“岳大哥,歇会儿吧。剑已经是磨得十分锋利了。”马飞飞的声音从工事口传来。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手里提着一壶新酿的高粱酒。他将酒壶放在岳镇山脚边,目光扫过那块正在成形的剑胚,“这剑,比以前更沉了。”
岳镇山磨剑,抓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他浓密的胡须淌下,流过胸膛的伤疤。“钝了!轻了,劈起来没劲!”他声音洪亮,如同闷雷滚过旷野,“那帮小鬼子的骨头,就得用重剑砸砍!”
马飞飞笑了笑,指尖在剑胚边缘轻轻一划。“剑魂已醒。它记得你,记得石桥下的血,也记得你扛着它走过的每一里路。它不只是兵器,是你另一半的命。”
岳镇山沉默,粗糙的大手抚过锋利的剑胚,仿佛在抚摸一匹老马的鬃毛。他想起沧州老家,八岁那年,父亲将他按在祖宗牌位前,逼他举起那杆六十斤的石锁。他稚嫩的肩膀被压得脱臼,哭得撕心裂肺,父亲却冷着脸说:“习武之人,力不从心,不如去死。”他最终举起了,也从此记住了疼痛与力量的滋味。
他想起擂台上,那十个日籍武士,一个接一个倒在自己八极拳的崩山劲下。他记得最后一个武士倒下时,眼中不是恐惧,而是轻蔑的笑,仿佛在说:你赢了,但你会输掉一切。果然,通缉令下来,他不得不背井离乡。
他更记得石桥。七次冲锋,七次血战。他的剑劈断了刺刀,劈开了钢盔,劈碎了敌人的胆气。十七处伤口,每一处都在流血,可他不能倒。他身后是溃退的百姓,是马飞飞用罗盘布下的最后防线。他倒下的那一刻,是听见了援军的炮声,才松开了握剑的手。
“马先生,”岳镇山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下来,“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太笨?只会用蛮力,不懂谋略,常误了您的大事。”
马飞飞摇头,将一撮特制的药粉撒在剑胚上,青烟袅袅升起。“岳大哥,你错了。世间最锋利的剑,往往藏在最朴实的剑鞘里。你一剑劈下,是千军万马的冲锋,是无数人不敢言说的勇气。你不是误工,你是把最重的担子,一个人扛了。你的‘笨’,是这乱世里,最难得的‘真’。有你在,弟兄们心里就踏实,知道前面有座山,推不倒。”
岳镇山听着,眼眶有些发红。他抓起铁锤,用尽全身力气,砸下最后一锤。铿——!一声清越的龙吟响彻夜空,仿佛有无形的剑气冲天而起,震散了头顶的阴云,露出几点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