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重症监护室的空气稠得像浸了水的棉花,消毒水的味道不是平时门诊那种淡淡的清冽,是浓得化不开的涩,混着微量吗啡的药香,压得人胸口发闷,连呼吸都要带着小心翼翼的沉重。白色的窗帘拉得半开,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来,被玻璃滤去了大半热度,落在林正宏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把他眼下深深的青黑照得格外刺眼——那是基地爆炸后,他在IcU里熬了三天三夜,连闭眼都怕再也见不到女儿的痕迹。
他躺在宽大的病床上,身上插着三根透明的输液管,一根从手背扎进血管,输着营养液,管壁上还挂着细小的气泡;一根贴在锁骨下方,连着镇痛泵,每小时缓慢推注的药量,勉强压着胸口的剧痛;最粗的一根插在脖颈处,连着生命监测仪,淡红色的液体在管内缓慢流动,像在倒数生命的刻度。监护仪“嘀嗒、嘀嗒”的声响规律得近乎残酷,绿色的波形在屏幕上起伏,却越来越平缓,连带着他胸口的起伏都变得浅而弱,每一次呼吸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林知夏坐在病床边的折叠椅上,椅子是医院统一的蓝色塑料款,硬得硌腿,可她丝毫没察觉。她的右手被父亲枯瘦的手紧紧攥着,那只手曾经是温暖有力的,能把她举过头顶放风筝,能牢牢护住她不被坏人欺负,可现在却只剩一层皮裹着骨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指甲盖都透着青紫色,却依旧不肯松开,像是怕一松手,就会彻底失去她。
她的指尖轻轻蹭过父亲手背上凸起的血管,那些血管像老树根一样虬结,皮肤薄得能看到里面流动的血液。她的目光落在他缠满纱布的胸口,纱布是浅灰色的,边缘渗着淡淡的黄,那是血渍干涸后的颜色,医生说,水泥块砸断了他三根肋骨,还戳伤了肺,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冰凉的触感让林正宏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像是被这温度唤醒了些意识。
“知……夏……”
林正宏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破碎的颤音,还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胸口起伏,输液管都跟着晃动,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林知夏赶紧前倾身体,用没被攥住的左手轻轻拍着他的胸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玻璃,“爸,您慢点说,别着急。”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止住咳嗽,眼神重新聚焦在林知夏脸上。他的目光扫过她泛红的眼眶,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然后又回到她的眼睛,眼底的愧疚像潮水般漫上来,连呼吸都带着颤:“爸……错了……不该走歪路,不该……让你担惊受怕这么久。”
林知夏的喉咙像被塞了团棉花,想说“我不怪你”,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眼泪掉得更凶了,她下意识握紧父亲的手,指尖能感受到他掌心微弱的力度,记忆突然不受控制地翻涌——
那是她六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午后,父亲带她去码头放风筝。他穿着浅蓝衬衫,袖口卷到小臂,手里攥着红色的金鱼风筝线,她跟在后面跑,风筝飞起来时,他把她举到肩头,掌心牢牢托着她的腿,声音里满是笑意:“知夏看,风筝飞得好高!”风把他的衬衫吹得鼓起来,带着淡淡的海水味,那是她记忆里最暖的温度。
还有她十岁生日,父亲偷偷来学校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糖纸都被体温焐软了。他蹲在操场的槐树下,替她剥开糖纸,指尖蹭过她的唇角,说“等爸爸忙完这阵,就带你去海边捡贝壳”。那时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忙”,只记得糖很甜,甜得让她忘了妈妈走后的委屈。
还有上次码头对峙,他举着枪对准顾沉舟,却在看到她挡在前面时,指尖明显发颤,最后开枪时故意偏了半寸,子弹擦过顾沉舟的胳膊,却没伤到要害。后来她才知道,他从来都没真的想伤害谁,只是被“夜鹰”逼得没了退路。
这些回忆像锋利的小刀子,扎得她心口发疼,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蹭过父亲的手背,像是在抚摸那些逝去的时光:“爸,我知道……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我不怪你。”
“那时候……你妈走得早,我怕你受委屈,”林正宏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几秒,胸口的起伏也变得剧烈,镇痛泵的药量似乎已经不够压制疼痛,他的额角又渗出一层冷汗,却还是坚持着往下说,“想赚更多钱护着你,让你吃好的、穿好的,不用看别人脸色……没想到……被‘夜鹰’缠上,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站在一旁的顾沉舟,眼神里的愧疚渐渐变成恳求,甚至想微微抬起头,却被胸口的剧痛逼得又躺了回去。“沉舟,”他的声音更轻了,却异常清晰,“我知道……我欠你们太多,欠警局的,欠知夏的,也欠你的……以后……知夏和孩子,就拜托你了。”
顾沉舟一直站在林知夏身后半步远的位置,没有靠近打扰,却也没离开。他穿着件浅灰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那道与林知夏重合的月牙疤痕,目光始终落在林知夏颤抖的肩膀上,还有她被父亲攥着的手——那只手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都在轻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