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谦的残躯被灰袍人“灰”裹挟着,在绝对黑暗中穿行。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没有风,只有一种粘稠到令人窒息的死寂包裹着他。时间失去了刻度,空间失去了边界,他仿佛一粒尘埃,被投入了宇宙诞生前的混沌汤海。唯有身体内部,那来自癸亥令烙印的冰冷牵引,如同沉入骨髓的冰针,顽固地指向某个既定的终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脚下突然传来实质的触感,坚硬、冰冷,带着某种古老岩石特有的粗粝。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混合着浓重到化不开的生命腐朽味道,猛地冲入鼻腔,几乎让他这具早已麻木的残躯本能地想要干呕。
**嗡——**
一声沉闷到撼动灵魂的搏动,毫无征兆地自脚下传来,如同远古巨兽在深渊中复苏的心跳。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吞噬万物的贪婪韵律。每一次搏动,都让脚下的大地随之震颤,空气中粘稠的死寂被无形的波纹搅动,带来一种令人心悸的压力。
陆谦的独眼艰难地适应着眼前的光线。这里并非彻底的黑暗,一种幽暗、粘腻的深紫色微光,如同缓慢流淌的脓血,从四面八方渗透出来,勉强勾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
他正站在一处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岩石平台上。平台边缘向下,是深不见底的渊薮,那沉闷的搏动声正是从下方无尽深处传来。抬头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并非天空,而是层层叠叠、虬结盘绕的粗壮藤蔓。它们如同被剥去表皮的巨蟒筋肉,呈现出一种腐败内脏般的暗红与深紫,表面覆盖着湿滑的粘液,在幽光下反射着令人作呕的光泽。这些藤蔓构成了一重又一重蠕动不止的腔壁,一直向上延伸,消失在视野无法企及的穹顶深处。粘稠的液体,散发着浓烈的血腥与腐烂气息,从那些藤蔓的缝隙间不断滴落,在平台边缘汇成涓涓细流,再坠入下方无边的黑暗。
这里是活物的内部,是某种庞然巨物搏动的心脏区域!九幽藤的母巢核心!
陆谦残存的左臂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那截新生的噬灵骨爪指尖,微不可查地闪过一丝混沌的暗芒。是枯荣经的本能在悸动?还是癸亥令的烙印在呼应这深渊的召唤?他分不清。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不是对死亡的畏惧,而是对眼前这超越理解的、吞噬万物的生命形态的敬畏与排斥。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这无处不在、沉重如山的生命威压。
“到了。”灰的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像一把生锈的刀刮过骨头。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陆谦身侧,那身灰袍仿佛融入了四周粘稠的幽暗,连一丝多余的褶皱都没有。
灰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指,指向平台前方那片最为浓郁的幽紫光芒源头。
陆谦顺着他的指引望去。
平台的中心,向下凹陷成一个巨大无比的碗状血池。池中并非纯粹的液体,而是粘稠得如同融化的紫黑色沥青,无数粗大的、搏动着的暗红色脉络从池底延伸出来,深深扎入四周蠕动的藤蔓腔壁。池子的中央,悬浮着一颗难以形容的“心脏”。
它巨大无比,几乎占据了整个血池的三分之一。并非血肉之躯的心脏模样,更像是一块不断搏动、流淌着粘稠暗紫色光芒的庞大晶石。表面布满了深邃的沟壑与扭曲的纹路,如同凝固的岩浆,又似干涸的血痂。无数粗大的、如同血管般的暗金色藤蔓从血池底部伸出,缠绕、刺入这颗晶石心脏,每一次搏动,都有磅礴得令人窒息的能量——蕴含着毁灭与新生的诡异生机——沿着那些暗金藤蔓被强行抽取出来,注入池中粘稠的“血液”,再顺着池壁密密麻麻的细小脉络,输送向四面八方那构成整个深渊腔壁的藤蔓网络。
这就是九幽藤的源头?这搏动的核心,就是灰所说的“藤心”?它不像生命的心脏,更像一个冰冷、高效、贪婪地攫取着某种宇宙本源的……引擎!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空间的震颤,每一次能量的吞吐,都让陆谦残躯内枯荣经的运转变得滞涩而痛苦,仿佛要被这无匹的力量同化、碾碎。
灰的目光落在陆谦身上,那毫无生气的眼珠似乎在审视一件物品的磨损程度。“你体内的烙印,”他毫无起伏地陈述,“是钥匙,亦是坐标。它指引你至此,亦将你锚定于此。”他顿了顿,目光移向那搏动不休的藤心,“癸亥令的力量,源于此地的本源。它能给予,亦能收回。你的存在,你的挣扎,你吞噬的本源碎片……在它面前,皆是薪柴。”
薪柴……又是薪柴!
这个词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陆谦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魂。从沉渊到熔炉,从寒渊到坟场,他如同被命运玩弄的提线木偶,一次次挣扎,一次次粉碎,一次次被冠以“薪柴”之名投入熔炉,只为燃烧那点微不足道的光,去照亮某个幕后黑手早已设定好的路径。苏芷燃尽残魂的景象在眼前闪过,慕清寒冰封消散的悲鸣在耳边回响,还有那熔岩巨汉自爆前不甘的怒吼……一张张面孔,一声声呐喊,汇聚成滔天的悲愤与屈辱,在他枯寂的心湖中掀起狂澜。
凭什么?!
凭什么他的命运要被一次次标价?凭什么他珍视的一切都要被碾作尘埃?凭什么他拼尽所有换来的力量,在更高存在眼中只是随手可用的燃料?!
那沉寂已久的混沌星璇在胸腔深处猛地一跳,并非磅礴的力量涌动,而是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不甘就此熄灭的炽热余烬!这余烬灼烧着他残存的意志,竟暂时压过了癸亥烙印的冰冷与藤心带来的恐怖威压。他残破的喉骨里发出一声野兽般压抑的低吼,独眼中混沌的暗芒剧烈地闪烁着,那是对强加命运最本能的、最原始的抗拒!
灰似乎察觉到了陆谦灵魂深处那微弱却倔强的反抗之火。他那万年不变的冷漠面容上,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扯动了一丝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弧度,那并非笑意,更像是一种看到实验品出现预期外反应的、纯粹的观察者兴味。
“薪柴,亦有选择的权利。”灰的声音依旧平直,却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引导意味,“靠近它。触碰它。”他再次指向那颗搏动着的藤心,“癸亥令的烙印,是你与它连接的桥梁。你的枯荣,你的寂灭,你的吞噬……源于此,亦可……归于此。”
归于此?是成为它的一部分,彻底化作这恐怖母体的养分?还是……从中攫取那渺茫的、足以对抗枷锁的力量?
灰的话语如同魔咒,在陆谦混乱的心湖中投下巨石。靠近那搏动的核心?那毁灭性的能量波动,仅仅是靠近,就足以让通脉巅峰的强者粉身碎骨!他的残躯,能承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