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苦狱(2 / 2)

晨雾还未散尽,方宇已站在稻茬遍布的田垄间。那些收割后的稻杆足有两人多高,密匝匝地立在土里,枯黄的秸秆在风中发出窸窣的呜咽,像无数双干枯的手在招摇。他将麻袋口撑开,第一捆稻杆塞进去时,竟没发出半点碰撞声——这个缝着补丁的粗布口袋,此刻像张贪婪的巨口,无论塞进多少秸秆,袋身始终瘪瘪塌塌,连形状都未曾鼓起。

方宇倒出秸秆重新尝试,看着稻杆消失在袋口时扭曲的残影,后颈的寒毛瞬间竖起。记忆深处突然闪过神目降下时,神木化作锁链的诡异场景,可思绪刚触到边缘,太阳穴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猛地甩头,将这股不安连同汗水一并甩出,加快了捆扎的速度。

城东牲口店的木门吱呀推开,腐草与牲畜粪便的气息扑面而来。奎叔,又来卖稻杆了。方宇话音未落,正擦拭铜秤的老人已抬头,浑浊的眼珠扫过他身后空荡荡的路面:东西呢?他这才想起将麻袋往地上一倒,小山似的秸秆轰然倾泻而出,惊得圈里的骡子扬起前蹄。

奎叔用烟杆戳了戳秸秆,火星溅在方宇露出脚趾的破鞋上:十文。铜板落入掌心时,方宇听见老人嘟囔了句这袋子邪门,但当他想问时,对方已转身去喂马。

菜市场蒸腾着腥膻气,方宇攥着铜板在摊位间穿梭。买完蔫巴巴的青菜,他特意在卖荤油的摊子前多停留了会儿,看摊主切下带着焦边的油渣,那焦香混着腐坏的酸味,竟让他想起第一次在神域闻到的气息。当他踩着新鞋往家走时,夕阳正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恍惚间,那影子仿佛变成了一条锁链,蜿蜒着指向城主府的方向。

城主府的琉璃瓦在暮色中泛着幽光,鎏金铜镜表面流转着诡异的波纹。城主指尖轻叩镜面,方宇在田垄间弯腰播种的身影随之扭曲变形。羊皮纸上的字迹尚未干透,囚犯方宇一切正常的墨痕旁,密密麻麻标注着他每日的作息时辰——精确到呼吸与心跳的频率。

烧了吧。城主挥袖间,火折子点燃的报告化作灰烬,青烟穿过云层,径直飘向神王案头。鎏金王座上,神王捻起悬浮的灰烬,苍老的面容绽开扭曲的笑意:这具躯壳,比预期的驯化得更好。

破晓时分,方宇攥着稻种正要出门,铁甲的碰撞声已刺破晨雾。为首的士兵将铁链甩在地上,刺耳的声响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方宇,城主府征调你服劳役。他喉结滚动,看着士兵腰间悬挂的青铜令牌——那上面的饕餮纹,与神目降临时的锁链如出一辙。

护城河的水面浮着暗红的油膜,方宇咬下硬如石块的面饼,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工头扔来的柳编大筐带着霉味,他蹲在摇晃的小船上,铁齿咬子切入淤泥时,带出阵阵腐臭。浑浊的河水顺着咬子缝隙灌入船中,混着淤泥里翻出的碎骨,在舱底堆积成诡异的漩涡。

夜幕降临时,方宇的脊背已弯成绷紧的弓弦。他将装满淤泥的背篓缚在肩上,双脚陷入城外的沼泽地。每走一步,腐泥都试图将他拖入深渊,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母亲被拖走时,也是这样深陷在粘稠的黑暗里。当最后一篓淤泥倾倒完毕,方宇发现自己的手掌已被背带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而流出的血,竟在泥地上凝结成细小的锁链形状。

翌日晨光被护城河的腥雾染成青灰色,方宇的铁齿咬子第三次没入淤泥时,金属碰撞声惊得他浑身一颤。浑浊水面下,半块晶莹玉璧正泛着冷光,上面暗纹流转,像极了神目降临时天空中扭曲的符文。他猛地抬头,工头在船头打盹,同伴们埋头劳作,唯有水面的涟漪在无声扩散。

方宇的喉结剧烈滚动,指尖触到玉璧的刹那,冰凉触感竟带着一丝温热。他将玉璧塞进粗布短打的暗袋,动作娴熟得仿佛重复过千百次。木船在水面摇晃,舀泥的节奏却分毫不乱,唯有掌心渗出的血珠,悄然滴落在新挖出的淤泥里。

深夜,油灯昏黄的光晕下,玉璧表面浮现出细密的金色纹路,宛如血管在流动。炼魂诀三个篆字亮起的瞬间,方宇瞳孔骤缩——那些蝌蚪般的文字,他竟能逐字解读!记忆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脆响,却被玉璧突然炸开的粉末打断。他慌忙将碎末扫进炕洞,滚烫的灰烬溅在脚背上,灼痛却比不上心底翻涌的惊涛。

当第一缕曦光刺破窗纸,方宇惊觉自己的呼吸竟带着星芒流转。劳作时,浑浊河水在他眼中变得透明,青黑色的淤泥下,银色鱼群正穿梭游动。铁勺挥出的轨迹带着奇异韵律,当鱼腹翻白浮上水面,他甚至能看清鱼鳃上细密的血纹。

夜色吞没最后一丝天光,方宇将裹着淤泥的鱼藏进衣襟。灶膛里的火苗舔舐着鱼身,蒸腾的热气中,他忽然想起某个遥远的午后,母亲也曾这样为他炖鱼。当鲜美的滋味在舌尖绽放,方宇的泪水滴落在碗中,泛起的涟漪里,倒映出玉璧上那些即将苏醒的古老符文。

十昼夜的清淤劳役,方宇的脊背被竹筐勒出的血痕尚未结痂,却已能单手提起装满淤泥的木桶。护城河里的鱼腹滋养着他的筋骨,每当夜幕降临,他赤着脚在淤泥里摸索,指尖触到滑腻鱼身的瞬间,总能想起玉璧上流转的符文。那些被他埋进河泥的鱼,在腐殖质的包裹下,竟奇迹般保持着新鲜。

解除劳役那日,方宇蹲在护城河的烂泥里,像挖取珍宝般刨出一条条腌渍的鱼。腥臭的泥腥味混着鱼身的咸香,让他想起儿时母亲腌制的腊味。他将鱼篓藏在稻草堆下,踩着田埂往家走时,新翻的泥土在脚下发出湿润的声响,仿佛也在为他隐秘的蜕变欢呼。

陶罐封盐的声中,方宇的手掌已布满老茧,却比从前灵活百倍。十亩良田在他脚下延展,铁犁翻出的土块大小均匀,如同被丈量过般整齐。当最后一株稻苗扎根泥土,他盘坐在田埂上,任凭烈日晒得皮肤发烫,专注运转着炼魂诀。

随着功法运转,方宇渐渐发现自己的呼吸竟能牵引田间的气流。微风拂过稻叶的沙沙声,在他耳中化作清晰的韵律;泥土里蚯蚓钻动的轨迹,在他眼中凝成流动的光影。更奇妙的是,每当他凝视掌心,竟能看见若隐若现的金色纹路,如同玉璧上的符文在血脉中苏醒。